精神层面上的“活”小说——读北大师生研读《西夏咒》有感之五

北大师生研读《西夏咒》时，陈晓明教授称雪漠的文学叙述呈现出一种超现实的经验，称之为“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这种魔幻不同于拉美马尔克斯式的魔幻，而是直接从宗教中获得资源。可见，“宗教”这一写作资源的运用将是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将要克攻的一大研究课题。这里说的研究，是更深层次的研究，是真正的研究，而不仅仅只是书面上、表层上对宗教知识的运用和解读，不局限于理论学术方面的研究，而是更深层次实证性的研究。对“宗教”的理解，作者雪漠出版的哲学著作《大手印实修心髓》中有详尽的论述，这对于解读他的小说有重要的意义，如果进入不了他所说的信仰世界，对雪漠小说的研究还将处于外在的浅层，那么，这就对研究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行者加学者。

世界上很多伟大的作家、思想家都有极好的宗教素养，其作品的核心最终都走向了人类的终极关怀——宗教，也许，有些人并没有在形式上皈依哪一种宗教派别，但他们的心灵都具有了那种宗教的精神，如苏格拉底、甘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可以看出，因为有了那种宗教精神，作品中透着一种大气，既体现了积极的现实意义，又蕴含了终极的向往。虽然，在向往的过程中，每个人走的“路”有长有短，作品也有深有浅，并不统一，但都体现了那种独有的精神——利众和悲悯！

对于北大师生在研读中提到的“超现实”、“魔幻”等色彩，其实不仅仅在《西夏咒》、《西夏的苍狼》里有淋漓尽致的体现，在雪漠的“大漠三部曲”中就已经有了点滴的透露，如《狼祸》中的母狼灰儿，就因为笔触深入到“母狼”的灵魂里去，将它写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人”，有的评论家还为此提出了强烈的异议。如《猎原》里，在沙漠中备受干渴的孟八爷，幻觉中遇到的“海子”；还有藏族女孩拉姆遇难之后，猛子听到拉姆的声音，看到本来在寺院里的阿妈，却出现在森林中。如在《白虎关》里，兰兰“打七”时的宗教体验；频临死亡绝境的兰兰和莹儿在沙漠中遇到的“锁阳”；还有骆驼喝“清油”时的那一感受，都有了“超现实”的意味，曾引起有的评论家认为是在“编造”，等等。这些小插曲、小片段，如引子，体现了人在某种处境之下可能出现的某种可能性。乍看，似乎超出了某些人惯常的思维，其实，那是人类精神世界更高层次上的一种展现，是一种极深的生命体验。如果我们对宗教有所了解，也许不会感到莫名其妙，甚至在某些信仰的群体中，都有类似的宗教体验。很多作家的作品中也都能找到有相似的表述，现代科学家也提出了“暗世界”、“暗物质”、“磁场”之说，这都给我们认识世界带来了另一种思路——看似平常的生活，却蕴藏了另一种可能。雪漠只不过把这种“可能”以文学的形式记录了下来。

在雪漠的小说中，我们更应该看到另一种“真实”，精神层面的“真”，而并非盯住那些所谓的“神神道道”。抛开所有外在的表相，直接进入精神的“真”，灵魂的“真”，我们就能读到“活”的小说，而不仅仅在读故事，在愉悦我们的眼眸，抚慰我们的情感，或者仅仅在心灵层面上做一些无谓的飘浮。

雪漠的小说，会让我们进入一种深度，看到灵魂的“深”，进入人性，层层递进，就会发现很多的脉络，会发现一个博大的文化世界。这时，我们看到的就不仅仅是“神奇”和“魔幻”，就不会武断地否定一切，我们会慢慢发现整座“冰山”，而非一角，就会感受到另外一种气息，另外一种精神，更有可能，慢慢地，你就会进入一个信仰的世界，融入其中，终生受益。

所以，对于宗教领域的研究，雪漠小说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一个标本，从那些个人化的宗教体验中可以窥探出整个人类的某些“共性”，让我们重新认识“人”，认识人类这个群体围绕“终极关怀”所展现的另类社会意识形态。可以看出，宗教滋养的，是人类的灵魂，那更高层次上的“真”，实则是灵魂的世界，而我们有时仅仅看到灵魂外在的“物器”，花花绿绿，如果没有真正的智慧，我们就迷了。阅读文学作品也是如此，深者探其深，全凭个人实力。如在《白虎关》中，兰兰皈依金刚亥母之后，她的生命发生了一种变化，她和莹儿在沙漠中与豺狗子的命运搏斗，其展现的寓意是非常深刻的，如果她没有心灵的皈依，也许很难靠“盼头”走出“沙漠”。如《西夏咒》里，雪羽儿如果没有灵魂修炼和真正的信仰，厄运降临时，她不会做到宁静如初，从容不迫。

更重要的是，雪漠的小说创造了一种精神——真正的“活”的宗教精神，这在《西夏咒》中得以全面体现，这种精神存在的渊源便来自于大手印心灵瑜伽的修炼，小说中的雪羽儿、琼、吴和尚等人将这种精神演绎的淋漓尽致。他们是游离于红尘之外的另一群体，他们追求灵魂的安详与宁静，但也不缺少对这个世界的“关怀”，其中琼的“朝圣”、吴和尚的“人心”、雪羽儿偷粮做贼、琼与雪羽儿的“双修”都体现了当下关怀与终极超越。他们都是曾经“活着”的人，都有生活历史原型，就是说，他们的肉体都曾经和我们一样共存于这个星球，而让他们永远长存的是那种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利众精神，雪漠又将这种精神“复活”了，呈现在今人的面前。

这种精神的光芒，这种“活力”，都渗透于雪漠的笔端，依托文字传播开来，直指人心，于是，文字便有了“光”。在这种精神的观照下，久久阅读，久久熏习，就会使我们的心性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一定的变化，改变我们固有的某些成见，激活我们本有的一种潜能，继而人格升华，实现一种超越。这里，通过文学所承载的那种光明，直接从内心到内心，从灵魂到灵魂，避免了繁琐的中间环节，避免了那些生硬的“说教”，用鲜明的人物形象展示一切，让他们“活”起来，立于心中，时时刻刻左右着我们，久而久之便会产生共振，达到一种“相应”，我们凡庸的生命便会有了另一种色彩，磁化人生。这一过程，类似佛教里的修炼，但又打破了修炼的名相，直接在心性上下功夫。

一定意义上，雪漠的小说，是“活”的小说，而非僵死的文字，有“光”，是一股“活水”，承载着人类最优秀的智慧之“水”。

现实中，很多人走入大手印文化，走入真正的信仰，走入人格的修炼，大都是先从阅读雪漠的书籍开始的，特别是他的小说，更具直观力，更容易让人产生某种殊胜的觉受，得到某种特殊的体验，生活中不凡典型的案例，很多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会进入一种境界，感受到某些神异，其生命也相应地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一现象，有待于深入研究，更应该关注，从宗教意义上来说，同样是研究的新课题，直接从个体、群体的宗教体验入手，从最原汁原味的精神入手，会更能窥探出宗教的本质。一部文学作品在社会上产生如此深层次的直接效用，这就拓展了传统文学研究的纵横面，提供了一种更为重要的信息。

人文、精神、灵魂层面的东西，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中，其影响力是非常久远的，不可忽视。以往的文学作品，其高层次的社会功能，多影响人的心灵，对心灵有所净化，有所提升，对人类心理的挖掘有很大的贡献，在某些历史时期，文学确实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甚至是改造社会的有力“武器”，影响到了社会各个领域，但有时这种“净化”远远不够，也许在某一时期，某一刻能改变一些东西，如改变人文环境、人文观念、生存条件等等，都有一定积极的意义。但直到今天，我们仍困在鲁迅所说的“黑屋子”里，仍然在垂死挣扎，而且，因为欲望的极度膨胀，这“屋子”里的霉味越来越“浓”，以至于我们浑然不知，我们的心灵已经发生了异化，单纯的教化只能是浮光掠影，改变不了本质，需要在根源上找原因。要想让“黑屋子”透进阳光，吸进新鲜的空气，彻底驱散那霉气，我们不得不思考终极意义上的改变——心性的改变，深入到灵魂里去，挖掘灵魂之奥秘，釜底抽薪，实现真正的改变。

而心性的改变，如同我们说到的“基因”，要想彻底改变“基因”，不仅要有方法，如《西夏咒》里写到的大手印瑜伽修炼，在精神上，更需要一种巨大的力量，否则轻描淡写的所谓心灵安慰——如那些“心灵鸡汤”——是没有多大益处的，改变不了本质。在雪漠的小说中，我们读到了那种宗教般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的向往和实践，我们才有可能真正地战胜欲望的“魔咒”，改变命运。所以，《西夏咒》里不仅仅写了一种世界观，还有方法论。

研读雪漠的小说，要读出文字中渗透的那种精神，将这种精神上升到一定层次，就会成为一种“图腾”，成为信仰，成为活着的理由，有了这个理由，守住它，就能从世俗的淤泥中超越出来，就有可能成为真正的“人”，让自己实现一种升华，一种超越！

小说里的人物，可以看出，都是雪漠的创造，虽然有生活的原型，但并非简单的复制，而是融入了雪漠的生命和灵魂，创造出来的“孩子”，这种创造更是精神上的一种创造。这些人物构成了芸芸众生，代表了整个人类世界。有在世俗中苦苦挣扎的人，如“大漠三部曲”中的灵官、黑羔子、兰兰、莹儿、月儿等；有在世俗中挺立的人，如老顺、孟八爷、猛子、双福女人、豁子女人等；还有在世俗中得以超越的人，如《西夏咒》中的琼、雪羽儿、吴和尚、久爷爷、阿甲等；同时，在《西夏的苍狼》里，我们还看到了向往超越的现代女性紫晓，在一定意义上，紫晓的出现，更具有研究性，也更具有现实意义，这种现实性决定了某种未来。可以看出，所有的人物中，其身上都具有了一种精神，都是人类灵魂中最美的一种展现，他们是散落在人世间的“珍宝”，熠熠生辉。

同时，透过雪漠小说的世界，触摸这些人物的灵魂，会让我们更清晰地，更理智地读懂我们自己，读懂我们身处的这个纵横迷离的时代，会让我们反省，我们又该如何活着？

雪漠说：“语出真心，打人即疼”。有时候，真话如“电”，一触，神经即会产生反应，特别是对于我们日益麻木、冷漠的心，是需要刺疼的，需要“通电”，需要疼到灵魂里去，才能清醒地正视我们日趋下滑的命运。不管我们怎么的矫情、掩饰、自欺，都必须正视生活带给我们的“大力”，这股“大力”让我们迷失了自己，抛弃了灵魂，随波逐流，成为《西夏咒》里所说的“难民”——“你沿了那祁连山，顺着那沙漠，走吧。你也许会看到难民们，他们早灵魂无主了。灵魂无主者，才是真正的难民。那肉体的大潮，一波一波，滚动了千年。它来自亘古，走向未知，是地球上不变的风景呢。”你、我、他其实就是“难民”，都是这地球上千年不变的“风景”，我们的肉体在不断地变幻，但我们的灵魂总是无着无落。我们需要智慧，来看清这个周遭的世界；需要救赎，让灵魂有所依怙；需要爱，让我们生存的这个星球能够和平、光明；同时，我们更需要另一抹独有的精神——悲悯利众的那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