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所谓农业合作化,就是将各家各户组合成一个个合作社,从互助组到初级社再到高级社。
广州富农亲历的集体化运动
口述:朱少球 整理:朱人奉
人民公社集体食堂厨师在分菜。
1949年,我三岁,每天早上都要跟爷爷到东山区的聚英酒家喝早茶。那时候的早茶跟现在的时间不一样,四点多就已经开档了。小孩子都不愿意起这么早,我骑在爷爷肩膀上还打着瞌睡,等到了酒楼他才帮我洗脸,用的还是茶水。
当时广州东山有两间酒楼最出名。一间是云香酒楼,比较高档,装修得富丽堂皇,台凳都是酸枝的,出入者非富即贵。相对来说,聚英酒家就是平民百姓的地头,周围地区的农民、工人、商贩都是来这里喝早茶的。这里的气氛也要热闹很多,当其时没有社交媒体这种东西,酒楼就充当了这样一个社交平台。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女人一般不会去酒楼喝早茶,以前的人认为女人不应该抛头露面去那种场合。
1949年国民党已经江河日下了。有一次,几个国民党宪兵荷枪实弹闯入聚英酒楼,原来是来抓壮丁的。在场的茶客也不是好惹的,你们国民党已经实行了“三丁抽一”政策,居然还敢跑到茶楼里面来抓壮丁?当时就要抽起板凳劈过去,几乎打起来了。由于我的椅子就在过道边上,争执中还差点被撞倒。所以这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
我家在东山有十几亩地,最多时养了二三十头猪,每天都把大批新鲜蔬菜运到菜栏(蔬菜批发市场)去卖。我祖父年老不事生产之后,就天天上酒楼喝茶聊天。所以我家虽然不是大富之家,却也不愁吃穿。直到1956年农业合作化运动开始(记者注:1956年全国已经基本实现农业合作化)。
农业合作社搞得大家半死不活
所谓农业合作化,就是将各家各户组合成一个个合作社,从互助组到初级社再到高级社。首先是土地被收归集体。我家的土地属于无主之地,以前的地主不知是死了还是跑了,一直由我家耕种。所以我们家后来没有被当成地主处理。既然叫“互助组”,富农就一定要和贫下中农编在一起,把农具也上交集体,让大家一起使用。在合作社劳动是算工分的,表面上看是多劳多得,谁干得多,谁拿到的工分就多。但我家基本就我父亲一个劳动力,我二叔的腿不方便,我祖父又年老了,干得了多少活?最划算的是穷人,特别是能干重活的人,他们以前哪有那么多农具?所以尽管富农为合作社出的资本多,那么按劳分配,你出力少,你分到的粮食就少。这就制造了新的不平等,最终大家一起沦为赤贫。
合作化运动之前,我们可以雇请其他人来为我们干活。我们家虽然农田多但是却没有养过一头牛,这是因为我父亲考虑到养牛投入太大,而使用时间每年才两个月,很不划算,所以我们一直是租别人的牛来用的。但是这在新时代就变成了资本主义的东西。合作化之后,由于耕的都不是自己的地,产出都归集体,再按集体的标准来分配,所以大家的积极性很低,更不要说改良生产技术了。那时候产出的蔬菜很多都是红头绿脚的,一看就是劣等品,怎么卖得出去?
番禺人民公社成立大会
后来初级社转为高级社,其实就是两三个初级社合并一下,只是规模变大了,其实什么都没变,而且浮夸风也开始刮起来了。这些农业合作化运动,用一句广东的老话来说就叫“”,搞得大家都半死不活。
吃大锅饭撑死人
1957年底,又掀起全民大炼钢运动,鼓吹大跃进,超美赶英。广州各单位、各条街道、甚至各个学校都成立了所谓的钢铁厂,遍地开花,其实也是遍地疮疤。没有转炉,没有高炉,没有红炉,没有铁矿石,怎么炼钢呢?就发明了所谓的“土高炉”,最简单的高炉是用汽油桶搭建一下就拿来炼钢铁了。
1958年我读小学六年级,由东风东路小学转到了中山二路小学。学校条件一样很差,只有一栋新建的四层教学楼。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学校,也造了一个土高炉。为了炼钢铁,学校发动我们这些学生去捡煤块。当时火车在广州停歇的时候会开到东山社保局对面那里,换掉废气废水,把烧过的炉屎(渣)倒出来堆放在一个地方,隔一段时间才用汽车拉走。所以我们一放学就要去那里捡炉屎,把一些没烧透的煤块拿回学校当焦炭用。接着还要去弄炼钢的材料,学校发动我们去找烂铜烂铁,路上捡到的、家里不要的、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把这些废物扔进高炉一锅烧了,出来的就是所谓的“钢”。不用试验都知道,这些东西炼出来的肯定是铁渣,根本用不了。
番禺大沙地的土高炉群。
全民大炼钢,很快什么废铁都用光了,于是就开始去拆别人家的铁门窗。当时东山民居的铁门窗都被拆得七七八八了,尤其是洋楼的铁栅栏和铁花窗。就连百子路廖仲恺何香凝夫妇的“双清楼”也难逃一劫,这栋洋楼的小花园的铁栏杆就被拆去炼钢了。总而言之全部搜刮了一遍,被强拆的人家就算有怨气也没办法,谁敢吱一声?不过广州的情况尚未发展到入屋抢铁具的地步,个别乡下已经出现了这种情况。
“三面旗帜”竖起来之后,农业合作化中的高级社又升级成了人民公社,规模更大,效率更低,浪费更严重。广州市分片区划分,东山这边列入了沙河公社。大家都知道人民公社的大锅饭,但据我所见,沙河公社是不搞公共饭堂的,当时广州市区的市民还是各回各家,吃自己的饭,乡下地区的人民公社才会开大锅饭。
在人民公社的公共饭堂是没办法吃饱饭的,1958年已经搞过了一轮合作化运动,各地农业歉收,大家平时都经常挨饿,现在搞了个大锅饭,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人人有份,还不放开肚皮吃?我姐姐以前下放到阳江农村,就曾经见识过。据我姐和姐夫说,阳江地区还发生过有人狂吃撑死的情况。有人吃得多,自然就有人挨饿。而且一个生产队的农业产量通常都是很低的,特别是乡下地区,很快就把存粮吃干吃净了。
由于广州市区不搞大锅饭,所以它的“经济困难时期”比农村地区迟来半年左右,但也挨不了多久,毕竟农村地区农业歉收,哪里有粮食供应城市呢?终于到1960年上半年,广州市也大范围出现了粮食短缺的情况,即所谓的“经济困难”。
这就不能不提起统粮食购统销政策(记者注:1953年12月始,全国城乡开始实行粮食统购统销,国家在农村实行计划征购,在城市定量配给)。广州政府从周边的农村地区收购粮食,以户为单位定量分配给广州市民。之前,广州市还是实行凭证购物不限量政策的。你拿个袋子去买粮食,你买多少是没有限制的。粮食短缺之后,政府马上收紧供应,不只是粮食,买什么都要凭证限量供应,由各单位负责核定每个人的粮食配给量。
当时我正在读初中,每月的粮食配给是28斤大米,小学生就只有22斤。到了1960年,粮食短缺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我的配给量下降到了每个月25斤。其他方面,花生油或杂油每人每月半斤;棉布,无论大人小孩都是一丈三尺六,而一条背心需要九寸,一条文化衫要一尺二,一条内裤也要五六寸棉布,总而言之每个人一年的棉布就只有一丈三尺六,无论你牛高马大还是苏孲崽(粤语谓刚出生的婴儿)。
一切生活都被国家计划,连木柴也有配给量,大概是每户十斤。从1958年开始,市政府提倡市民烧煤,这10斤木柴是用来透煤炉(即“生炉子”)的。此后几十年以来,老广家家户户都是烧煤的。刚开始时,我们烧的是越南的鸿基无烟煤。1960年代初,广州也发现了煤矿,就开始推销国产煤。
游行队伍穿过广州番禺市桥大南路牌坊
矿工生活很辛苦
当时广州的市属煤矿有四个,分别叫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煤矿,都是中小型的煤矿,分布在广州郊县,花县和从化都有,具体位置就记不清楚了。(记者注:据广州市国土资源和房屋管理局公示的资料,广州的煤矿主要集中分布在白云区黄石路-嘉禾和花都区中洞-华岭两地,分布面积约650平方千米,全市煤矿探明总储量3191.8万吨,1980年代为开发利用高峰期,1990年代后期全部矿井闭坑。)
我当时在一间工艺厂做总务,因为煤矿公司是按照工厂食堂每月购买粮食的量去配给煤的,一斤米配八两煤,根本满足不了工厂的用煤需求,所以我经常要到矿上买媒。
广州煤矿的煤质非常差,燃烧率很低。而且广州煤矿的开采成本相当高,它不像东北抚顺的煤矿,扒开地表可以挖到煤了。广州煤矿的埋藏时间比较短,还没有完全碳化,煤矸石的含量要占到50%。而且要下探到煤层,至少也要一千米,一般都要两三千米。你想想,现在这种采矿条件肯定比1970年代好吧,但是依然有很多矿难,当时下掘到三千米,会怎么样?只是这种问题在“文革”时期比现在敏感多了,我们也无从得知煤矿的安全情况。
矿上使用的矿车很简陋,既运煤,又运人。工人坐矿车下去,顺利的话,最快也要半个钟头。到了矿底,工人脱掉所有衣服,只戴一顶柳条编的矿工帽,一丝不挂地作业。那些煤矿干部告诉我,当时的鼓风设备很差的,矿底非常闷热,温度高达42-45摄氏度,热到跳舞。所以挖煤是一项极之消耗能力的工作,所有工人都是黑黑瘦瘦的,越做越瘦。刚来到煤矿时无论你多么牛高马大,进去挖了几个月煤就把你蒸干了。
采煤工算是比较安全的了,最危险的是掘进工,他们要在最前面掘进,遇到岩石挡路还得打洞埋炸药。每天三班倒作业,从矿底爬上来,全身都是黑漆漆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淋浴,用香皂反复擦洗三遍,才勉强能出来见人。长此以往,他们全身的毛管都积满了煤尘,怎么洗都洗不掉,不知会有多少后遗症。洗完澡,他们就要去晒太阳浴。那可不是真的日光浴,是用500瓦乃至1000瓦的大灯泡照着睡觉,就在一个木板房里面,躺木板上晒上三个钟。毕竟长年在地下暗无天日,一天下来几乎没见过光明。
我虽然没有下过矿井,但是我自己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1960年代初,我正在读初中,因为政府压缩学位,我就成了失学青年,进了“青年组”。当时的街道委员会把一些失学、失业的青年组织起来,第一件最重要的事当然是组织他们接受政治思想教育,空闲之余再安排一些粗重活给你。这些工作又辛苦又危险,报酬也非常低。为了活口,我就曾经去掏过化粪池。当时有工作安排给你已经很好了,人在那个时代根本没有选择,就算你想去挖化粪池也要看关系。
我曾经到广州东站做过临时筑路工,一个人扛一条150斤的枕木,两个人抬一条300斤的铁轨。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这份工作的劳动量实在太大了,而每天的报酬只有一块二,连杂工的标准工资一块三毛九都达不到。但是,扛铁轨算是好差事了,你还得是铁路职工子弟才有机会去,要不是我哥哥是铁路工人,我根本没机会去扛铁轨建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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