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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王朔母子劝架

2015-05-16 08:13 来源:www.xuemo.cn 作者:花知乱颤 浏览:45498119

我为王朔母子劝架

编者按 20073月,作家王朔在《北京晚报》上向某媒体隔空喊话,希望能够帮助他解决和母亲长期不和的问题,哪怕家事被曝光也在所不惜。

花知中的一位供职于该媒体,于是受命前去拜访王朔母子,这篇文章就是她当时的亲历。8年后重新修订,我们把它作为母亲节的另类献礼。

在此,我们要感谢王朔先生和他母亲薛来凤女士,他们的毫无保留的诚挚和善意,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了母亲的含义。

后来,听和我一起去拜访王朔的同事说,从单位到王朔家一个多小时车程,一路上我的刘海都是翘着的。

我一紧张刘海就竖起来——按理说我们工作中和名人打交道的机会很多,可是也没有一个像王朔这样,让我紧张到肌肉酸痛,头发立正的。关于王朔的传说实在太多,他骂过的人也太多。我反反复复检查自己身上的骂点,“见了他可千万别装逼”,我告诫自己。

说实话,王朔向我们隔空喊话,想要寻求帮助,这件事情本身就够刺激了,何况还是名人最忌讳的“隐私”。是什么样的动机促使他主动曝光“家丑”,他真是为了解决家庭危机吗?不是号称接受采访“每小时收费10万”吗?是真的吗?我心里有些嘀咕。

这一次任务极为特殊,王朔要在我们面前痛骂他的母亲。王朔和母亲水火不容,在给女儿咪咪的信中,他这样描述母亲——

她就不能招我,一招我我就特别歹毒。

好几次我跟她通话,旁边有人都会问我,你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凶。她是特别能激起我恶的一面的那种人。

——摘自王朔《致女儿书》

王朔不是疯狗

王朔从不避讳和母亲关系的恶劣,因为他的文字传播量极大。在他笔下,母亲就是一个冰冷方正,像铁板一样的老太太。想着王朔自称“我是超级攻击型人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就是一病人,我是一疯狗,咬死人不偿命”,我敲开了他家的门。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寸头四方脸的圆眼中年男人,长得一点不像疯狗,倒像一只苹果。我心里悄悄叹息了一声,这就是传说中的王朔么?那天他穿得很居家,光脚踢踏着一双布鞋,看见我和同事,好像见了熟客,没打招呼没客套,就把我们让进了家门。

王朔家静得出奇。

一楼是客厅和书房,家具都是中式的,我们落座后,他盘腿上了榻。榻侧面的墙上有一个小的液晶电视,一直开着,里面刀光剑影,却没有声音。据说这是王朔看电视的方式,他把所有的音量都掐到零。这个纷乱的世界被他挂在墙上,像是一只静默的鱼缸。突然间蹿出两只猫,毫无声息地从我们脚下一闪而过。

王朔是个极敏感极细心的人,看出我游离的眼神,指着荧幕说:“我总看你们频道、你们节目,特别喜欢李子勋,我看他特别擅长处理家庭关系,所以我才会想到联系你们。我跟我妈30年没法好好说话,我们一说话就掐架。”

王朔说着,缓缓地端起茶杯,他并没有给我们泡茶,只是给了我们一瓶农夫山泉。我想他会不会是那种有洁癖的男人?他家静得像一面湖水,每说一句话,就像往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头,以致我说话的音量也尽量放低。他的坦率反而让人尴尬,我飞快地在脑中搜索着措辞,以期了解更多信息。但又怕哪句话会突然触怒他,打破这种宁静。

放下茶杯,王朔开始讲起自己的母亲。语气很温和,他说“我姓王,她姓薛,难道我们是为贾宝玉翻脸?”

和那个时候所有军人的孩子一样,我是在群宿环境中长大的。一岁半送进保育院,和小朋友们在一起,两个礼拜回一次家,有时四个礼拜。

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妈妈生的,以为是国家生的,有个工厂,专门生小孩,生下来放在保育院一起养着。

——摘自王朔《致女儿书》

王朔描述的母亲,一心在工作的医院争当先进,全心全意保全自己,根本没有考虑过儿子的感受,王朔认为母亲从小到大没有关心过自己,少年时候做阑尾手术,都没在医院陪同,他永远没办法原谅这个“工作狂”。

我轻声地问王朔,关于阑尾炎这件事,您的母亲怎么看?

“只生不养”!王朔的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吐出狠话,他站起身来,关掉了电视。

然而在王朔母亲的笔下,儿子犯阑尾炎这事却是另外一番面目——

一边是50位病人要等着查房决定治疗方案,其中还有危重病人,一边是小儿子要急诊手术,我真是焦急万分……直到下午两点多,病人转危为安,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想起小儿子还在病床上,虽然有些疲劳,我还是立刻打起精神直奔304医院。走到小儿子病床前,看见他平静地躺着,儿子委屈地说:“为什么这么晚才来看我?住院要开刀,只有门诊部的医生来送我,家里什么人也没来。” 我差点儿要流下泪来,说:“是妈妈对不起你,实在是脱不开身。”这么小的孩子做手术,肯定希望有亲人在身边,但我却没有做到。

我问儿子:“痛吗?”他说:“现在已经不疼了,是用针麻手术的。”我鼓励他:“你真是个勇敢的孩子,过些日子拆了线就完全好了,好好听大夫和护士的话。”

——摘自薛来凤《一家人》

然而王朔的妈妈失算了,儿子并不是她认为的那种勇敢的孩子,他的伤痛其实一直没有痊愈。

一次我问小儿子,能原谅妈妈吗?他说不能原谅,我听了很难过,只希望儿子长大后能够原谅我。

——摘自薛来凤《一家人》

持续三十年的战斗

王朔一直没原谅母亲,后来的30年里,母子俩不停地互掐。在王朔嘴里,和母亲的战斗史就是他的光荣史。

初二时王朔开始旷课,打群架。等到学校找到王朔的母亲时,她非常生气:“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不好好学习就给我滚!”他冲母亲吼道:“你凭什么说我!这会儿你管我了,平常你到哪里去了!该滚的人是你!”母亲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1976年,王朔参军,一去无音信。母亲实在忍不住了,就给王朔打个电话,问他生活怎么样,习不习惯。没说两句,王朔就嫌她罗嗦:“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没特别的事我挂了!”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1980年,王朔炒了单位的鱿鱼在家写作。母亲发现王朔衬衣的领子破了一个洞,就买了一件新的,没敢直接交给他,悄悄地放到他的床头。王朔知道是母亲买的,但他不愿意被怜悯,觉得接受衬衣就是向母亲示弱,就把衬衣扔给了哥哥,说:“她给你买的。你穿上吧!”母亲性格也很倔:“不穿就不穿吧,扔了!”说完抓起衣服转身扔进了垃圾箱。

1995年,王朔和妻子离婚,再次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但母亲非常不认同儿子离婚,母子二人吵得天翻地覆。

……

说着说着,王朔狡黠地笑了,像是在宣告战争的胜负:“现在我把她压倒了,现在我说什么,她都说,你说的都对。”

如果忽略“王朔”这个名字,我听到的故事,跟我们通常遇到的母子矛盾几乎没有区别。王朔眼中的母亲,是一个当了奶奶才开始学做母亲的女人。

我没说、不想太刺激她的心底话是:你过去不当回事,独往独来,不可能今天想要儿子了,就来一个儿子。过去我和她吵架时探讨过这问题,血缘关系不代表一切,你从来不付出,照样什么也得不到,没有谁天生对谁好的。

——摘自王朔《致女儿书》

然而眼前的王朔,已经是个将近知命的中年人,他写活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为什么就不能理解自己的母亲?我问他:“既然这么吵吵闹闹都过了几十年,为什么到现在了,又想起来要解决这个问题呢?”

沉默了几秒钟,王朔说:“2001年后,我父亲和哥哥相继去世了,我才意识到,如果我跟我妈不和解,她现在一死,我一定得后悔。但我跟她一说话就掐,实在不可能缓解矛盾。”这席话,王朔说得特别艰难,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觉得有泪光在闪动。

接连失去两个亲人,王朔几乎崩溃,用他的话说,“ 哭都哭了好几年……哐哐哐连着来,感觉一星期就死一人儿一星期就死一人儿。”他跟父亲关系并不好,可父亲走了,“上面连着的那条根断了”。在父兄相继去世后的一段时间,王朔尝试着和母亲缓和关系。

老伴离去后,王朔始终努力地帮助我排遣心中的郁结,促使我尽早走出心理困境。为了让我解除抑郁的情绪,他很细心地忙里忙外,特地给我买来手机,以便随时和我联系。每当我出行,他都叮嘱要买软卧下铺的车票,这样对于老人既安全又方便。他送我们进站,一直送上车厢找好位置才离开。在火车上,王朔还打来电话问我一路上感觉如何。

——摘自薛来凤《一家人》

然而这些努力没有奏效,随着时间的推移,王朔和母亲的关系反而变得更加尖锐。

爷爷去世后我曾给自己定了个要求,不要再和奶奶吵架,也是想看看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摆脱自我中心主义。很遗憾,又没做到,前几天又和奶奶大吵了一架,也是去扫墓,清明节。我穿了一件砂洗磨边军装样式的上衣,刚买的,伊拉克不是打仗吗,时髦。奶奶一见我就说,你怎么穿这么一件衣服,我不喜欢。我没理她,但已经不高兴了。她又说,你那边蹭上油了。我那衣摆上有一大块黑,油渍状,是装饰。我还忍着。接着她又说,你怎么连件新衣服都没有。我跟她急了,说你管得着我穿什么衣服吗,你管好你自己好不好。她又来那套,你是我儿子我说你几句怎么了,关心你。我大怒,说你少关心我,你怎么还这样,就不会尊重别人,一定要用贬低别人的口气说话,你难道不知道你使别人、一直使家里人都不舒服吗。

——摘自王朔《致女儿书》

从跟王朔的交谈中,我感受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王朔,和他以往呈现在公众面前的形象截然相反,不再是“逮谁骂谁的高能疯子”,他只是一个无助的儿子,甚至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王朔对母亲始终抱有一种婴儿般的期许,他期待的母亲是仁厚温暖的,能源源不断地被索取爱的,而不是永远正确、无懈可击的一本行为守则。

从内心深处来说,王朔可能极少感受到母爱,尽管他的母亲真实地爱着他。于是他疑惑、他愤怒,他破口大骂,他掩面痛哭,他纯洁得像个婴儿,任性得像个婴儿。

我不再怀疑王朔主动要求咨询的动机,决定帮助他完成这个心愿。我小心地问他,是否能见到他的母亲?王朔笑了,仿佛轻松了很多,他飞快地给了我们母亲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号码。

有其子必有其母

王朔的母亲薛来凤女士住在一个干休所,四室一厅的房子,一个人住显得有些空落落。她是一个很爱干净的老太太,家中家具虽然陈旧,但一尘不染。她和王朔的感觉很像,洁癖,爱清静,不认生。

薛妈妈的谦逊和气,让我完全无法把她和王朔笔下的那个母亲联系起来。正要开口谈谈王朔,薛妈妈拿出了很多个人先进奖状、证书给我们看,印象中她是享受国家特殊津贴的局级干部。

说起工作,薛妈妈滔滔不绝,可能跟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很喜欢年轻人陪她聊天。她绝对算得上很有文化很有教养的女性,快八十高龄,说话依然条理清晰,富有感染力。也许在她看来,工作上的成就,远远比养育了一个大作家儿子让她自豪。

对于儿子对她的评价,她很委屈,为了证明自己对儿子的感情,她拿出了家庭相册。里面很多王朔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她抱着儿子照的。她还写了一本关于家庭生活回忆录,起名《一家人》。

王朔比哥哥长得白,还有点腼腆。我想起他爸爸曾说过:“有人说过我们的小儿子有点招女孩儿喜欢,我们可要注意。”王朔对我说:“妈妈别再给我穿哥哥的旧衣服了,膝盖和屁股还补上一块补丁。我也长大了,要和哥哥一样穿新衣服。”我一口答应:“行,以后不穿补丁衣服啦,和哥哥一样全买新的,不然对你太不公平了。”

——摘自薛来凤《一家人》

面对儿子的误解,薛妈妈的委屈倒不像一个79岁的老母亲,更像是一个少女,被情人埋怨不够爱自己之后那种伤心和无奈,她几乎地喊着对我说,“我不想让他说脏话呀,不想让他结下那么多敌人呀!”

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才能抚慰这位老人,她一直在“政治正确”的道路上,用力过猛地爱着儿子,她没有给与儿子想要的温情,她爱得越多,走得越偏,跟儿子隔阂越深。

这位执拗的母亲,和全天下的母亲一样,只把自己认为的好一股脑儿倾泻给孩子,不论是庸庸碌碌的我们,还是名满天下的王朔,都有一个这样的母亲。

我邀请王朔母子和心理学家李子勋面对面地敞开心胸谈一次,母子俩都爽快地同意了。

我说,你对我好过吗,我最需要人对我好的时候,你在哪儿?奶奶冷静地说,你在幼儿园。

我说孩子最需要什么,需要理解和尊重,把他当个人,父母跟老师一样,那要父母干什么。

我没有提爱,那是奶奶理解范围之外的事,她只认对错按她的标准,要一个孩子永远正确就是她的爱。

——摘自王朔《致女儿书》

终极对话

约好的日子,我去接老太太,她特意梳洗了,打扮得干净利落。从干休所院一路出来,碰到很多老同事,她一一解释,“我出去买点东西”。

王朔是坐地铁来的,很准时。他穿着一件旧旧脏脏的墨绿色连帽衫,卡其色休闲裤,斜背一个黑色方挎包,耸着肩,走路飞快,神情始终警觉,像极了周立波模仿的“打桩模子”,全国统称“黄牛”。只要站着,他就两手插在裤兜里,这是一种典型的自我防御性姿势。

在明晃晃的聚光灯下,在各路闻风而来的记者面前——

李子勋:为什么想来解决和母亲的关系问题?

王朔:这是我心中最后一个遗憾。

李子勋:如果没解决,会影响你以后的生活吗?

王朔:当然,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说到这里,王朔哽咽了。

随后,李子勋要求王朔从孙悟空、哪吒和皮诺曹中选一个来形容与母亲的关系。王朔选了哪吒——李子勋解读说,哪吒原本很爱母亲,但他杀死龙王三太子后,却被父母抛弃,不得不剔骨还父,与父母断绝了肉身的关联。王朔与哪吒,都怀着一份赤子之情,都对父母的爱都太高的期许,最后都以极端的行为了断了这份亲情,把痛苦与恨埋在内心。

听到李子勋对哪吒的解读,王朔怔怔地说不出话,他俯身在桌上,再次泪流满面。

随后,王朔对母亲展开了猛烈地批判,他明知母亲会在后台听到,却毫不顾忌。这之后,王朔的母亲加入,她没有一句辩解,只是不停地流泪,王朔轻拍母亲的背,拿纸巾为她擦脸,旋即也落下泪来。

王朔的母亲带来了很多她与王朔小时候紧紧相依的合影,王朔反唇相讥:“我那是在推开您啊!”

一个多小时的促膝谈心,李子勋认为:王朔和千千万万的儿子一样,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他心中有着巨大的善,所以,他才会要和母亲和解、才会向自己骂过的人道歉。但王朔比一般人更为敏感柔弱,他怕这种柔弱不堪一击,所以不希望有人看到他的善,他以疯狗、流氓的面目示人,甚至采取自虐的方式生活,实际上他内心从来都渴望成为一片绿洲。只是,他不想别人这样解读他,我尊重他的权利。

也许这是王朔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到陌生人说自己善良,第一次剥开他坚硬的外壳,把内心血淋淋地剖开放在公众面前,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王朔的母亲毫不掩饰对儿子的担心:“我看到别人骂他,我的心会疼啊”,王朔嗫嚅地说了一句,“见鬼去吧”,和以往声嘶力竭不同,这句话他妈妈听不见,只是朝向他自己。

在心理学家李子勋看来,王朔其实对母亲感情依然很深,但早年渴望得到一些东西却没有得到,于是长大后他不再需要,反过来让他接受其他人也很难。“鉴于母子两人现在的关系,建议他们都要宽容一些,他们双方都关爱着对方,只是使用了不恰当的方式方法,导致误会不断出现。”

总有一种爱不对劲

世界上总有一种爱不对劲,这就是母亲的爱,她从来都不是正正好好,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她也从来不会按照你的想象出现,要么就远的让你望不到边,要么就近到成为彼此的俘虏。

场灯熄灭,在场的记者蜂拥而上。之前还心平气和的王朔,因为一个记者的问话又立刻炸了。之后的内容,大家可能都在网上看过了,就是那段著名的“王朔骂记者”。

幸好,王朔的母亲已经离开,没有看到这一幕。

不知道,经过这一次面对面,王朔母子的关系有没有根本的改善,但愿他能破除对母亲奢望和误读,接纳一位不完美却真实的母亲;但愿他的母亲也用对待初生婴儿的目光来看待儿子,用脉脉温情来粘合这颗从没长大的赤子之心。

骂完记者,他坐地铁回家。

离开我们后不久,王朔出版了新书《我的千岁寒》,他说:“我把过去自己的东西全部砸碎,这才能绝处逢生。我放眼的是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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