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他是参差不齐的诗人,饱受挫折的戏剧家,原创性的杂论作家,被忽视的小说家。
王炜:关于伏尔泰的笔记
他是个谎言编造者,捏造了牛顿被苹果打中脑袋才想出万有定律的神话,这个苹果也是他对伊甸园中那只原始苹果的嘲讽。他杜撰了一只从诺亚方舟时代活到他那个年代的鹦鹉,人们试图从这只老得神经错乱的鸟儿嘴里寻找历史的录音。他深化了“旅行哲学家”的形象,对人物的逃离困境比对他们的牺牲捐躯更有好感,对咕哝、揶揄和事物的杂声比对歌唱更敏感,对容貌丑陋者的好姻缘比对男才女貌者更宽容。他的俏皮话在今天看来部分有趣,部分勉强。
他属于较早发现莎士比亚的一些人,影响了当时西方对莎士比亚的看法:认为莎士比亚只是个拥有闪光片段的野蛮人。他终生对卢梭不耐烦,这种态度也影响了尼采。他是拜伦、尼采、普希金的隐形来源。他开创了法兰西知识分子介入现实事务的传统,知识分子是一个从事写作艺术的人,也是一个行动者,并且,行动不仅在道德上,更在美学上促成了话语的可能性。他推崇路易十四,认为繁华的有序总胜过汹涌的污浊,美总胜过垃圾,这使他被敏感的垃圾利用者们抵触,把他永远禁止在他的世纪,不允许他进入现代趣味的大门。他甚至不被允许成为前现代的,但他的同代人纷纷是。面对里斯本地震时,他被奇观震怵,又时时刻刻不允许自己注目于奇观。在臭哄哄的欧洲,他称赞一个想象的中国,一个崇尚仁慈与精致的国度。
他始终认为,知识的敌人首先来自知识分子,后者中最麻烦的一种人,他称为“韦尔奇”,即具有一定知识基础但又固执的人,他预见到这种人会成为意识形态的跟屁虫——20世纪政治观念学者沃格林称之为“意见爱好者”——成为专政的人气资源。他认为思想的混乱多数情况下源于语言的矫揉造作或误用,并且对知识与社会中的含混象征物进行词典式的分解,是《庸见词典》和《魔鬼辞典》一类体裁的始作俑者。他始终认为思想与个体的正直,恰好是同流行于世、未经分析的正直或正确性进行斗争的产物。他规划了“迷信”的范围,但他并不放大“不信”的边界直至兴建一个无神论的国,但他的信徒这样。他是个对“重复”报以宽容态度的人,因为,他不认为人类知识和才能总能够无限更新,人类的知识和才能还包括重复部分,有些东西需要被重复说出,正是在这种重复中,可以衡量诚实与能力,而不是在标新立异中。
他是参差不齐的诗人,饱受挫折的戏剧家,原创性的杂论作家,被忽视的小说家。作为有些势利的贵族主义者——这方面他有点像纳博科夫——他始终反对写作中的感伤心理和即使以严肃方式表现的粗陋与陈辞滥调,由此,写作者对公众的善意也将是一种有争议的善意,他始终不可能因为自认为是人民的一员而高枕无忧。他偶尔因为这些想法并付诸实践而自高自大,但他又想赶在所有人前面成为第一个嘲笑伏尔泰的人。他被戏称为“伏尔泰王”。
他提倡对痛苦、对忧心忡忡的人类表情发笑,并且对体态和行为采取博物学的视角。但他语言中的笑声从不至于成为哈哈狂笑,他认为一切狂笑都蕴含了真实性被扭曲之后的苦涩,因此他保持距离——一种文风的距离,不允许语言激进成为狂笑,不允许语言为疯狂付出代价。但他广为同情人类的痛苦,同情表现为,拒绝审判那些因欲望而犯下的错误,拒绝为愚笨开脱,拒绝让作家因为有话可说而处在一种优先认识的位置,他不认为有任何一种形而上学具有解释人类现实的优先性。他提倡一个作家因为对人类处境的理解而成为容器,与此同时,最好不失去风度和一定程度的温和。他其实爱好权力,对有能力者的好感胜过对常人的宽容,但在思想的优先排序中,在他的时代,他认为尚不受人类重视的公民解放思想需要被提前对待。
他是个反浪漫主义者,他认为爱好者们正因为是爱好者,所以更为专断,这使他遭遇潜在的资助者和文化平等分子的白眼。不同于纳博科夫的是,他始终肯定农民——更确切地说,他把农民的形象视为一个被自然力量长久影响之后、因为苦役般的劳作而外表变形的人,对于他,这始终是个便于把淳朴与怪诞结合起来的象征,也是创作者的写照。他也不完全是个城市人,他笔下的自由人意味着:约伯有可能站起身来,去洗干净身体,然后做一些被疯狂、被上帝、被原罪或者被别的什么命运般的力量所中断的事情,即所谓“自己的园地”。他不介意得罪大多数人或一小撮人,他攻击报业、法庭、集团、公众行为和特权者,有时又在恐惧中仓皇逃命。他活得颠沛流离但从不懒惰。他志在大都市,但终究是乡村庇护了他,这使他喜欢在小说中写一些接受了现实的农夫。
他始终意味着写作艺术的活络、坦率和简练。他认为灵活性而不是笨人的诚挚,是艺术家的道德。他始终意味着,一个作家的声音的生命力最终比他的题材持久。但他并不致力于“为艺术而艺术”,他始终认为,写作者必须在世界中行动才能够产生一种大写的主体,源于求知胜过源于道德,而且不必总是为此作出随时准备成为大理石像的表情。有趣的是,在真实的中国,他成了最常见的大理石像之一,用于给无数不耐烦或呆头呆脑的学生们磨练画笔,证明时间会以非常缓慢、粗笨而又刁钻的方式回敬它的对抗者。
附:
伏尔泰在乡间
W·H·奥登
现在差不多享福了,他到乡间去考察。
一个修表的流亡人抬头瞟了他一眼,
便继续工作;一个细木匠碰碰帽檐,
那里有一所医院正在快速耸起;
一个经管人来报告种的树长得顺利。
白山尖闪亮。这是夏天。他十分伟大。
远远在巴黎,他的仇人们咬耳朵批评
说他是邪恶的,坐在一张笔直的椅子上。
一个瞎眼的老妇人等死也等信。他要说
“人生比什么都好。”真是吗?不错。
反对虚伪和不义而跟他们打的仗
总是值得的。种园子也就是如此。要文明。
笼络、诟骂、耍花招,比他们谁都乖巧,
他带过别的孩子们进行了神圣的反抗
声名狼藉的大人们;用过小孩式诡计,
在需要两可的回答或者直捷的撒谎
来自卫的时机,也学过狡猾和卑躬屈膝,
而像农民一样的忍耐,等对手栽倒。
不像达朗贝,从来不怀疑他会打胜仗。
只有巴斯加是一个大敌人,其余的一批
都是一些早就中了毒药的老鼠;
要做的事情可还多,又只有他自己靠得住;
亲爱的狄德罗有点笨,但尽了全力;
卢梭,他向来知道,会哭哭啼啼,会投降。
他得像一个哨兵,不能睡。夜里充满错,
到处是地震和处决。不久他也就要死掉,
遍欧洲还站着吓人的保姆,凶狠得要死,
手里痒痒的想活煮小孩子。只有他的诗
也许喝得住她们,他还得继续写。
头顶上不诉苦的星空编着明朗的歌。
(中译:查良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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