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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应松: 农村小说怎么写?

2015-03-11 07:17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陈应松 浏览:45789064
内容提要:写作是金字塔结构,闪光的就是顶上那么几个,其他都是垫背的。

陈应松: 农村小说怎么写?

农村小说怎么写,是一个问题,而不是一个经验的传授。农村题材各有各的写法,我的经验并不能代表你的经验,你也未必赞同我的经验。我今天是来跟大家一起探讨农村小说怎么写,不是我来传授农村小说怎么写。我是昨天刚从犁耙水响的荆州乡下回来的,看见你们很亲切,我也算个农村题材小说作家吧,算半个农民吧。应该说我们有共同的追求,共同的兴趣,共同的话题来进行共同的探讨。

农村题材的优势

农村题材这四个字是否准确,有很多争论。是否应叫乡村题材?乡土题材?大地题材?自然题材?有人说你是不是写农村题材的?我说我是写山区的,神农架山区,叫山区题材作家,也有这种说法,还说我是乡土作家。但更多的是说我是底层文学、底层叙事、打工文学什么的,还有环保作家,生态作家,这都是可以的,但它有一个总的指向,是在写农村。我们姑且把它称为农村题材。这是理论界的一个问题,我们不必要太较真,不要管它。农村题材是相对于城市题材而言的。农村题材的小说是有传统的,古今中外出了数不清的优秀作家和作品。这些作品当然也不全是写农村乡村,但至少有农村生活的场景,有农耕时代的影子。比方说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托尔斯泰的《复活》、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还有福克纳的一系列小说,也是写农场,写小镇,写狩猎的。特别是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基本上是写山区农村的荒凉、混乱、贫瘠的生活,比如胡安·鲁尔福、阿斯图里亚斯、马尔克斯、略萨等。还有法国自然主义小说,如吉奥诺的《庞神三部曲》、《人世之歌》,还有他的学生卡里埃尔写的《马鄂的雀鹰》,都是非常优秀的小说。还有获诺贝尔奖的赛珍珠写中国安徽农村的小说《大地》、杜拉斯的《阻挡太平洋的堤坝》、西班牙的伊巴涅斯——这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写乡村的小说家,如他的《茅屋》、《五月花》、《芦苇与泥塘》等等,这些作家我大多受过他们的影响。因为有这么多优秀的作品我们可以学习和借鉴,所以说这种小说是有它的优势的,具体表现在:

一.它是有传统可以继承的一种写作。城市题材难一些。农村题材的书写经验是非常丰富的,作品可以说是汗牛充栋。前面我说了外国的作家,在国内,几乎南北大地都有大家存在,北方有萧红、浩然、刘绍棠、柳青、赵树理、孙犁、莫言、张炜等,南方则有鲁迅、茅盾、叶圣陶、沈从文、周立波——他曾经用湖南方言写过《山乡巨变》、丁玲、汪曾祺等。城市的书写经验几乎为零,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在现代文学中值得一提的就是一个张爱玲,当代的就一个王安忆,这是公认的。王安忆继承了张爱玲的书写经验。当然,据说王安忆否定过张爱玲,这是另一回事。而写农村题材的作家在方方面面进行了探索,关于人物怎么样塑造,它的语言怎么样使用,怎么样使用北方的语言、南方的语言,它的结构,它的故事的框架,怎么样开头,怎么样结尾,都是比较清楚的,可以拿来我用。只要多读,你就能写。比方说:姓名,写农村题材的,要用荷花呀,桂花呀,秀呀芝呀英呀,它要用这些。男的就用二狗子、三蛋子、咬脐、和尚什么的,这是约定俗成的,也是非常成熟了的,这么写一下子就有了乡土气息,她不可能叫玛妮亚、安妮、雅娜之类。再比如,“哩”字的运用,这已经很成熟了,我认为中国有一批“哩”字主义作家,这个字是农村题材小说专用的一个字,城市题材是少见的。只要继承了这个哩字,孙犁的味儿、刘绍棠的味儿就出来了,风格也出来了。后来用哩字非常成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的就是张炜。过去在孙犁老一辈作家中,这个字是用在正面人物身上的,它表现的是农民的纯朴,乡下女孩的羞涩,小伙子的憨厚。在张炜的手上,把它用在坏人身上了。坏人也可以用“哩”,这就是一个进步。哩字北方作家用得多一点,南方作家也用,我就用,但我后来用一个什么字呢?用“咧”,“咧”有着我们长江流域荆楚土地的一种情调。但有时候非得用哩,而不能用咧。由此进入,很容易造成事倍功半的效果,一下子就像有了一个大家高手的风范,不信你们用这些字眼写写看。还比如不说村主任,一律叫村长,这是一个很好的简化,说村主任就减少了农村小说的那样一种生活味,那样一种韵味。这就是一种经验,是可以继承的。你不必要较劲,说我们那儿没有村长,只有村主任。那你就错了,你最好用村长就完了。

. 只要是写乡村的,你的写作一下子就有一种超越感,比起城市那种小资生活的暧昧、孤寂、茫然、惶惑、变态,乡村小说相对容易把握些,城市题材不好把握,写人都是莫名其妙的、变态的、恍恍惚惚的。写农村生活和人物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可以一下子短距离地进入到我们的现实生活,人就是那样明明白白的人,事就是那样清清楚楚的事,不像城市总像是摸头不是脑的、千头万绪的、扯不断理还乱的东西,比方说感情啦官场的尔虞我诈哪商场的波诡云谲哪之类。乡村小说可以一下子就直嗵嗵地面对我们严峻的现实,以及人的生存状态。你写乡村就会面对这些问题,无法让你转弯抹角,隐晦恍惚,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因为三农问题直接,明显,明摆在那儿的,你绕不过。城市题材太难进入和把握。我劝过许多人,你明明出身在乡下的,你有那么多真实美好的故事和记忆,非常宝贵的,你不写,偏要去编造城市高级别墅的生活。写又找不到感觉。写城市题材如小资、白领、情爱题材总是写得艰涩、困难,出不来人。而写城市生活如小资,局促在一个密室中,是在一个很小的狭窄的空间里,且是喃喃自语。写乡村一下子就是大视野,非常开阔,这种开阔是城市题材小说特别是那些没有生活胡编乱造的青年作家们望尘莫及无可比拟的。它不是写小空间小情感的,自恋,变态,哀怨,神经质,自虐,矫情。乡村生活没有这些,不存在这种种毛病。一般来说是健康的,明朗的。你进入的是广大的原野,无边的群山,你只要写,整个世界,整个大地都是属于你的。你尽可以舒展驰骋,精鹜八极,上天入地。

三是乡村特点突出。比起城市题材的那种哀哀怨怨,卿卿我我,农村题材是有特点的。现在所谓市场化、全球化、现代化、城市化就是西方化的过程,所谓的现代化就是西方化。新农村建设也就是城市化的过程。我们到韩国去,中国作家代表团,谈到新农村建设,说是学他们当年的新村运动,他们的农村真的是建设得很好了,我们去过他们的村庄看过,这种变化就是得益于当年朴正熙的新村运动。可他们却说,千万别学他们,你们的新农村建设是错误的,他们认为他们的新村运动是失败的。即整个韩国包括乡村都西方化了,传统的东西都没有了,价值观都变了。现代化说穿了就是一个西方化的过程。特别是这十年二十年间,城市飞速的发展,快速的进步,使得各个地方的文化迅速地消失,比如我们武汉好多的老街都拆除了,过去的记忆没有了。开发商的短视,官商勾结,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优先化,传统和文化记忆成为了被剿灭和抹杀的对象。我们的城市与城市之间没有了什么区别,楼房一样的,只是比高度和怪异而无内涵。像中央电视台的“大裤衩”就是城市畸形发展的怪胎,西方化的悲剧。

此城市与彼城市大同小异,人们住同样的房子,在同样的写字楼里上班,同样的朝九晚五,全国的婚礼一样的了,穿同样的婚纱。武汉与南京有什么区别?上海与深圳有什么区别?城市人的生活有什么区别?特别是各地的小资和白领有什么区别?没有区别。建筑有什么区别?也没有。你在上海喝的咖啡跟武汉喝的咖啡有什么不同?没有。你穿的名牌服装,上海穿的武汉一样穿,同时流行。使用的手机,一样的,使用的化妆品,使用的汽车,一样的,逛的超市都是一样的,反正就这些。生活的同一化非常的严重,城市独特的文化景观消失是惊人的,大量的破坏、消亡。那么我们的农村呢?那就不同了,大为不同,这就是我们的优势。乡下有所谓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之说,独特的文化习俗,独特的生活风情,使得河北跟湖北绝对不同,湖南跟河南肯定不同,贵州苗族僮族跟西藏藏族,跟东北鄂伦春族肯定是不同的,而且就算是一个地方,可以写出完全不同的乡村小说来。我们湖北每个县也不同,文化习俗差别非常之大,连语言都不同,一个县有几种方言很正常。我上次与叶文玲老太太在一起,她说她们那个县,玉环县,是一个岛,她说她们县里有十几种方言,不用翻译完全听不懂。农村因为发展相对滞后,或者与发展没有关系。我估计,如果能复制录音的话,在某一地,四百年前的人跟今天的人讲话口音和方言肯定是一样的,肯定没什么变化。语言是顽固的。我看到我们公安的三袁,公安派的袁宏道,在他的文章中使用的方言,今天我们依然在用。因为他喜欢用俚语俗词。包括更早的屈原时代。屈原的诗中用到的湖北方言我们今天依然在用。比如屈原在《离骚》中有“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这里的“浪浪”过去作“流泪状”解。但现在有人认为是指衣襟、衣裳的单薄。这很有道理。我们荆州方言中说衣裳很薄就说“浪浪甚”,“穿的的确凉浪浪甚。”你看两千多年前与现在的方言有什么不同?我们荆州的方言中有许多古语,比如说“今天”,我们叫“即日”,说人软弱叫“孱头”,“礼貌”我们叫“礼性”,“天气”我们叫“天道”,乡村顽固地保存了我们民族文化的特征。当然还有不同的风土习俗、生活方式、生存环境等等,比方你写一个农村小说,你虚拟一个地方,鄂东的是鄂东的情调,鄂西的是鄂西的味道。江汉平原的是江汉平原的风情,三峡地区是三峡地区的习俗,这个是不能混淆的。可是城市生活可以混淆,我写一个城市小说,我写上海,写完后我在电脑上把上海全部替换为深圳,这是可行的,别人看不出来。可农村小说却是不行的。正因为此,我们农村小说表现的空间就非常巨大,可写的东西就非常多。现在各地研究本土文化的很多,本土文化是一个挖掘不完的、无穷尽的宝藏,提供给农村题材作家的东西也是无穷尽的,丰富无比的。

四是乡村山水、自然的描写比城市更丰富。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大家看我的神农架小说,里面有许多,既写它的河谷,也写它的山冈,山上的植被,山村的景色,各种山川风物。就是那些植物也够你写的,山啊水啊,动物啊飞禽走兽,尽可以成为你笔下的内容,而且写起来美,美不胜收。那些植物的动物的名字,那山里、大地上的早晨、黄昏、夜晚、天晴、下雨、下雪、春夏秋冬等等,叙述描写起来,都比城市丰富、生动、美丽、壮观、新奇。城市连一棵野草都找不到的,不好写。我在荆州,办郁金花展,要我去参观,我不去,我说在神农架什么花没见过。城里看到一点花就很兴奋,可农村到处是闲花野草,不会大惊小怪。前几天我到江陵秦市乡去采访,看到田埂上大片大片的野芹菜,没人采摘。当地人说这个猪都不吃。可城里根本吃不到野芹菜,吃到了还很贵,如是在城里,人们不要疯狂抢挖呀?有懂中草药的又在那儿认出了什么天门冬、麦门冬、半夏、桔梗等等,遍地是中草药,你只要去认识,各种各样的,乡村真是美,东西真多,可入小说的东西俯拾即是,写进小说里面斑斓纷呈。城市光秃秃的,没有这些东西,乡村是属于大地的,大地的恩赐钟情于农村。

五是乡村的道德、价值观都是恒定的而且是厚重的。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点。你要写乡村就必须写我们乡村保存下来的那种传统美德,这也比较容易把握,它比写乱伦,写同性恋,写失恋、变态、一夜情、虐待狂更有意义。这些当然也可以写得有意义,但要大家高手来写,我觉得我是写不好的,虽然我在城市生活了二十几年。写城市题材的作家特别是比较年轻的写手,写去写来就是那些玩艺儿。城市是漂浮的,无根的,是没有根基的。而乡村的伦理、价值判断一般不会出问题,是有深厚根基的,很能引起共鸣。可写城市的那些东西,你很难接受,那些感情很难被人认同。而乡村比如你写媳妇孝敬老人,这是对的,有根基的,就是要孝敬老人,赡养老人嘛,它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乡村题材小说,很容易被评论界和文坛认可,他会说你厚重,深刻。厚重这两个字,往往用在农村小说和农村题材作家身上,不信你们去看。说城市小说写得很厚重,这种评价很少。因为农村的生存条件是相对恶劣,农民是相对贫困的。而城市小说写的事都是吃饱了撑的,无事生非的,如写偷情哪,无聊哪,耐不往寂寞哪,孤独哪。写农村就必须写人的命运,人与严酷的生存环境和命运搏斗,在搏斗中所显示出的中国农民的特质,某种英雄主义气质,善良,忍耐,坚韧,不屈,等等大美的东西,这些东西都可以表现得淋漓尽致,气势磅礴,令人唏嘘,令人感叹,小说的基调也是非常好定的。最主要的是,很容易获得承认和认可。城市小说我认为基调不好定,写是游离的,漂浮的,很难进入。

六是,乡村是我们共同的家园,特别是我们的精神家园,这个也很重要。它是有东西可以存放和寄托的。而农业是我们生命的根,立命的本,活命的泉,三农问题又是我们社会最关注的问题,至今还未找到好的出路,是非常重大的现实问题,因而有大量的东西可以写,可以挖掘。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农村许多消失的文化、生活方式和美丽的大自然又是我们忧心忡忡的,如道德的败坏,乡风的恶化,河流的污染,农民读不起书看不起病,农民作为这个社会最没有发言权的弱势群体,他们的生存现状,是我们每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必须面对和关注的。现在当然中央开始重视三农问题,新农村建设也进行了很大的投入,大家知道的,如土地平整,沟渠硬化,乡村低保,医保,但都在起步阶段。所谓的小康,标准也是很低的,低水准的。农民家里还是穷的。我去采访了乡下的富人,家里有几百万上千万的,他们家里的摆设,他们的生活质量,还不如一个城里的下岗工人。他们家是蹲便式厕所,没有坐便器。他的电器,他的床上的用品,他的整个生活方式,还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我采访了一些村长,都很富有,但生活质量不高,说是千万富翁,穿的内衣还是浑身起球的化纤衣裳。他们有钱也买不到,大量的廉价、伪劣产品都倾销到了乡下,有钱也买不到好的,大超市也到不了农村。农村方方面面的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因此文学可能会为此助一臂之力。当年如农民负担过重等问题,农村题材作家用作品给予的呼吁,就为取消农业税作出了作家应有的贡献,包括农村题材小说作家和报告文学作家。我们是有所作为的,不是无所作为的。

困难的农村小说

我前面说的是它的优势,其实,农村题材的小说和写农村小说充满了我们意想不到的困难和挑战。

一是,农村题材的小说传统它又是不可以继承的。那种认为我可以成为浩然第二,柳青第二,赵树理第二的想法是极其错误的。因为作家只能是独创性的,我的小说可能有某人的影子,但我不是柳青的直接传承人,我也不是周立波的直接传承人。国外作家我也不是斯坦贝克的直接继承人,也不是哈代的直接继承人,没有的。有些自称是某人的学生的,也不可能小说是一样的,在风格上很不相同。前面我说的卡里埃尔是吉奥诺的学生,但你们去看看他们的小说,是多么的不同。只不过他们都写了一个地方,法国的普罗旺斯高原。就是题材相同而已,只不过继承了自然主义的这么一种写法,写得诗意、细致,也写得很严酷。某人的风格我们可以学一学,这个无伤大雅,也可以用“哩”字,但如今你要想获得文坛承认,在农村题材小说中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非常之难。

不可否认,湖北农村题材也是有传统的,解放后,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出了一批作品,但这些作品现在看有些是站不住脚的。农村题材小说很容易跟风,很容易弄成主旋律。后来又出了一批作家如刘醒龙,我,方方也写了不错的农村小说,如《闲聊宦子塌》、《奔跑的火光》,还有刘继明等等。这些都是写农村题材小说在全国很有影响的。农村小说出新非常难,这就是一些本来出生在农村,却喜欢写城市小说,写白领丽人、豪华酒店、高级别墅的原因。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比如自卑,不希望别人说自己是乡下人。他也没到高级别墅生活,他总是写那种高级别墅。他也没吸过毒,可能连吸毒者都没见到过,也很少到小包房去。他觉得这些容易写一些,时尚些,前卫些,后现代些。常言说得好,画鬼容易画人难。有人就不敢碰农村题材,因为农村题材小说在中国非常成熟,各种风格主义都有了,各种写法都被人写了,写尽了,你总逃不脱那些窠臼,那些模式。要么写得飘,浪漫主义;要么又写得太实,很难把握,很难玩新花样,你会有总是在人屁股后头的感觉。

二是后税费时代,农村的矛盾不那么尖锐突出了,甚至平息了,有的是隐蔽了,遮蔽了。比如农民与政府间的矛盾,村民与村干部之间的矛盾,过去催粮派款,拆你的房子牵你的猪捆你的人,现在没有了。村干部不敢了。我采访了一个村长,他说,我过去一年收60几万款上来,搞夏征,一个月、两个月就收上来了。现在收3万多收不回来。过去很简单,去收款,一根绳子背在后头,你交不交,不交把你一捆送到乡政府。现在他跟你论理,说别村里都不交,再是说你服务没搞好,没争取到项目,别村为什么搞土地平整我们没搞?别村道路硬化乡村整治,你们给我们村民带来了哪些好处?什么都没搞凭什么要我们交钱?你跟他解释半天,他又说我没钱你把老子怎样?扭头就走了,你干瞪眼,你又不能抓人。他动不动就跟你打官司,现在农民的法治意识法治水平也提高了。这样作家有力使不上。过去我写个坏村长,催粮派款坏事做尽,可村长们现在没这么了,你不能硬生生地把他放在对立面,你怎么写?现在我直犯困惑。

三是乡村生活与现代阅读的兴趣有落差。乡村生活节奏跟当代生活节奏是不同调的,导致阅读的障碍。

四是人们审美趣味,越来越时尚化,城市化。加上出版的商业化,农村题材的小说很难出版。加上城市价值观的颠倒,乡村生活的无趣、贫苦、单调,所写的内容对城市人兴趣不大,没劲。加上当代年轻人崇尚的叛逆,愤青,与乡村道德又是相悖的,可能会被人认为陈旧,过时,老套。它还面临另外的两难,你写明亮了,会认为是主旋律,歌德派;写灰暗了,揭露了一些问题,又被认为是给社会主义抹黑,专写阴暗面,难以通过和承认。我自己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到现在某些领导还在说我写得太灰暗,太沉重,没有光明面,专写农村的落后。真不好写,我写真实了,上级不高兴,我讲假话,良心又不安,读者也不买账。真是两只手提篮上街,左难右也难。

农村作者的写作策略

农村作者的写作策略,这个问题我依然不是讲怎么写作。写是因人而异的,各有各的写法,我的写法对你并不一定适用。我这几天思考了一下,从我认为的你们最需要的东西讲起。

一是与生活保持距离。但现在和过去都是提倡贴近生活的。贴近生活是我们这些作家,这些在城里的作家。我们没有生活,连泥土都没看见过,泥土和植物的气味都忘记了,怎么写乡村?你们不缺生活,恰恰你们生活多了,多了是个负担。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为什么农村题材的知名作家不是在农村而是在城里写作呢?当然我们可以找出很多原因,但主要是他们与农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美学中的一个观点,距离产生美。与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你才能看清农村。我在这里不客气地说,农民作者因为见识的比较缺乏,可能会出现小气,短视,肤浅,看问题拘泥于事物的枝节,一时一地,而忽视了它的重大内涵和意义、意蕴。比如说,怎么取舍。上次我与方方在鄂西,跟当地作者座谈时,我说过,本土作家生活太多了,你不厌其烦地去写你的哭嫁,写你的丧俗,你的山歌,它会伤害到你的作品,堆砌这些东西,没有任何意义。本来是一个很有意义的东西,最后变得没有一点意义。要取舍,要综合。他说我这里就是这些呀,我不写这些写什么呢?我不会这么写。比如我也写神农架的婚俗,但我不写一地的,我掌握了大量的资料,我把其他地方的加进去,更精练。写丧俗,我也加了别的地方的,比神农架丧俗有意思的,有表现力的。反正神农架是虚拟的。我写的都是湖北的风俗,这有什么不可?别人会去追究你?

再比如,那些太琐碎让人难以明白的事情要跳过,不然你交待半天别人还是不明白,又没有意味,叙述沉闷、拖沓。现在农村的村干部甚至乡镇干部工资多是转移支付,你写这个转移支付,解释了半天还是解释不清楚,就是搞懂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又没有语言文字美感,你就要绕开这个,就说工资多少吧。不必要说村长的工资是五千块钱,两千是乡里给的,其余是通过什么什么来转移支付的,你看多没意思,它破坏你的叙述,叙述的节奏。你要不停地绕开,要该虚的地方虚一些,小说就是虚构的文本,要后退一步,在生活面前后退一步,要从生活里跳出来。没有生活不行,生活太多又难以提炼。你们差的是综合能力,提炼能力,技巧,视野和笔力。不能你是哪里就老实写哪里。比方你是仙桃,你写东荆河,不能就写东荆河两岸的所有都可考证的东西。东荆河是个筐,什么东西都往里面装。我过去就是采取的这个办法,全世界发生的事都在神农架,这就完了。神农架哪有这么多东西写?全世界稀奇古怪的事不可能都发生在神农架。但作家就是让它们全发生在一个地方。你们对生活的书写要克制,不能太细,太琐碎。

第二是认清“乡村”这两个字的价值。这一点与前面一点有关联。不要太实,但也不能太浪漫主义,两者必须把握拿捏得很好,很有分寸。太实陷入事务主义的叙述,太虚又会回到八十年代浪漫主义书写的传统。要掂量、掂量、再掂量。说白了就是不要太现实主义,也不要太浪漫主义。要认清乡村,这两个字代表什么?是现实生活?是三农问题?这没错,我也赞同,但是乡村更重要的是一个巨大的象征物。乡村对文坛,对当代社会,对我们所有人,是一种精神取向,一种价值取向,是能寄托、寄放、寄存我们整个灵魂的地方,而不仅仅是一个现实问题的说明,表现,书写。我们大家要明白这个事理,这个问题不搞清楚,我们的作品不会有太大的价值。乡村是我们的归宿,是我们的乡愁,是我们的梦境。乡村还代表大地,有一种非常宽大的胸怀,是生命、生存、生与死的所有的表演场。这样你的小说不仅让农民喜欢,而要让更多城里人、知识分子关注和接受,你才达到了你写作的目的。

三是不要太实又必须很真。真一点,是我的一惯主张。农村题材本来要求真实,可是,作家们就是写不真实,这很奇怪。我还是要提请大家注意八十年代的农村小说,有多少是反映了当时农村的真实面貌的?有一篇写过农村是贫困的吗?如果有一篇,这就是路遥的《人生》,一部非常优秀的小说。大部分所谓得奖小说,所谓表现了农村新面貌、新生活、新气象的,现在看,很假,很做作。一直到如今,我们的作家依然在虚情假意地写农村。以电视剧为例,赵本山的那些乡村故事,我认为是不真实的。莫非东北农村这么富了?农民都在度假村上班?农民不是这样的。这说明了我们作家抗压性是低的,很容易迎合官方的趣味,特别是戏剧、影视。我们的农民作者一定不要去迎合别人的口味。有的作者是因为生存的需要,或缺乏自信,意志力不坚强,不能挺住。里尔克有一句诗:“挺住,意味着一切。”我非常喜欢这句诗,经常把它写在我写小说的笔记本上。再或者说报纸、电视的暗示,审查的框框,写出来的作品虚假,不敢真实地反映乡村的矛盾和自己的看法,观点,认为那样写肯定是不行的。不过我倒要反问你,为什么又不行呢?

还有的受老一套写作方法的影响,认为只有写美,写诗情画意的东西,而写乡村的混乱、贫困等等不符合写作教义,又不好把握,发表。这是一种误解。写混乱和贫困就不美吗?写好了一样是美的,更美,是一种大美,壮丽的美。农村是什么就写什么,不要回避问题和矛盾,这样的作品才有力量,才能震撼,才能镇得住人,才经得住历史和时间的证明和考验。大家不要有负于历史,要为农村留下你们真实的声音,否则,不痛不痒,不死不活,不荤不素,那还不如不写。

实是技术问题,而真是一种态度,这要搞清楚。我举自己小说的例子,《狂犬事件》,这是写税费时代的一个村长的。当时《松鸦》没得奖之前《狂犬》比《松鸦》还有名,因为在上海得了奖,后来因《松鸦为什么鸣叫》而被遮蔽了。它就是真实,真实地表现了一个山区的村长。他是一个好人,又是一个坏人,心理还有点阴暗,想报复别人。你不能只写他是个好人。像这种灾难小说,也有那么写的,如加缪的《鼠疫》,写的就是一个几乎圣洁的大好人里厄医生,这是一种写法。我写的这个村长在疯狗进村后他带领全村人是怎样转危为安的,制止这场混乱的。说实话,你也可以把这个村长写得很好,十全十美,是个完人。我写的这个村长是有好有坏的人,好事做尽,坏事做绝。还有一大帮子人,性格各异。这就让别人说我写得很真实。在上海评奖时上海评论家王宏图这么评价:在描绘农村生活的作品中,这是一部很有力度的作品。它借一个突发事件,深刻地展现了当今乡村社会的众生相,将人与人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表现得淋漓尽致。村长这个人物塑造得特别真实,他不是一个概念化的人物,他在上级镇政府与村民之间费力地周旋,那种种无奈、惶恐表现得相当真切,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另一个评委、评论家唐静恺说:村长赵子阶的形象塑造得最为生动饱满,入木三分,展示了作者对人物内在世界剖析的深刻和扎实的艺术功力。还有一些评论,大家在网上可搜索到,说这个村长是独一无二的,在过去是没有见过的。

第四点就是发现。要善于发现。有人说你陈应松写的《马嘶岭血案》这是40多年前的旧事,我们都知道。的确这是一个旧案,就发生在神农架韭菜垭,两个挑夫杀了7个来神农架踏勘的国家林业部和省林业厅的技术员。我把它写成了寻金矿的教授和博士硕士。那两个挑夫是两个坏人,有偷盗前科的,我写的这两个农民却是好人。我在神农架挂职时听到这个故事,发现很有意义,我决定写成小说。如果就按原样写,时间不变,也是一个不错的小说。但我想如果是现在他们会不会杀呢?说不定他们会杀得更彻底,如果按我的构思的话。你光有生活不能发现是不行的,总会让别人抢先。这个故事几十年了为什么没人写?要发现某件事中深刻的东西,闪光的东西。要相当的敏感,敏锐,不能麻木。要发现它重大的社会意义和文学价值。这也不是一个技术问题,依然是你的立场和态度问题。农村作者你们有生活真的是幸福的,我在乡下采访一天都会大有收获,你们该有多少可写的东西。要仔细地想想,要分析,哪些是值得我写的。有些小事可以写出很震撼的小说,大事倒不好写。有人觉得是个事,你觉得这不是一个事。我们缺少一双犀利的独具的慧眼。

以上四点我认为是农村作者最需要亟待解决的,至于其他,如勤奋、多读书、坚持、思考那都是必须的,不必要我在这里罗嗦,重复,别人都说过了。怎样写语言,怎样编故事,并且让你的小说有意味,让文坛青睐,这当然也很重要,但技术性问题都是容易解决的,只要自己慢慢琢磨,多多写作。但我认为你们如能解决好以上四个问题,你们就会掌握到写作的根本的东西,会让自己飞快地向上提升。

最后一个问题我是泼冷水的,给在座的泼点冷水。

这个问题我本来不想讲的,怕伤你们自尊。但我前思后想还是讲讲。虽然我们参加了这次省作协举办的难得的培训班,听了这么多作家教授讲课,这并不能解决你们写作的问题。有的悟性高,有的悟性不太好;我也有我的一些学生,有的一点就通,有的怎么说都没用。有几个是外省的,听了我的话,教给他们怎么写,现在很有成就,经常有作品在选刊上出现并且获奖。另外有的有写作时间,有的又家庭环境不好,生活压力太大等种种原因,可能成为作家的终不会多,你们中的绝大部分最终会放弃写作。我在这里不想作太多的鼓励,鼓励你们那可能是害你们。写作是一个漫长煎熬的过程,是一个折磨自己的过程,是一种遥遥无期的苦刑。对农民作者来说背不起,也不划算。我希望你们中能出一个新柳青,新浩然,新周立波,写出新的《创业史》,新的《艳阳天》,新的《暴风骤雨》来,但这何其艰难。

因写作改变命运的在我们省里不是没有,过去就有不少,但现在不是文学的时代。我们那一代,只能靠写作改变命运,叫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现在想改变命运,道路太多了。我倒是劝农民作者中有什么发财的办法,最好不要从事写作。我过去在县文化馆,也认识一些基层作者,特别农民作者,为出一本书,把自己的房子都卖掉了,家人没地方住,出来的书自费的,别人也不承认。我还认识一个乡下老作者,为写小说一辈子没结婚,我们到他家去,烤火时头上有东西往下掉,发现是蛆,抬头一看,头上是一刀肉,生了蛆。我们说你还吃呀,他说是盐蛆,可以吃的。现在可能老了吧,或者已经去世了,写也没写出来,这不是文学害了他一辈子?你明知道他写不出来,这个样子了你还去鼓励他,这不是害别人,把别人往火坑里推?你为什么不及早告诉他,写作是很艰难的,你赶快改弦更张,你最后很可能失败,以失败而告终,什么也不会落下。你应当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结婚生子做点生意多好。这些人与事是很令人心酸的。我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叫《乡村纪事》,就是以一个早夭的公安县业余作者为人物原型的。也是一个农民,民办教师,姓陈,生活非常困难,血吸虫病死的。带病写了那么多,什么都没有发表,一个悲剧。这种悲剧会在许多农民作者身上发生。

写作应该是衣食无忧后的一种爱好,一种业余喜好,不要把它当作主业。你们充满困难,如果有抗压性,有很不错的悟性,有时间,是可以写作而写出好作品的,但,千万不要听了什么人的蛊惑,就放弃发家致富的机会,一门心思在写作上赌一把,这会让你们一辈子贫困,耽误一生。我不久前在黄石讲过,文学这个行当成为神经病的比例比其他行当高许多。你要么放弃,要么成为神经病。我听说我家乡一个小伙子诗写得很好,但他每天出门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背在身上,说是怕人家偷,要背上一两百斤吧。这不是有了妄想症和癔症了?这就是神经病征兆了,你趁早要他别写了,赶快让他放弃,去医院诊治,不要害别人啊。写作的人的确需要强大的神经支撑,写作是一种非常孤寂的事业,一个人关了门写,他交流的人都没有,他真的是很孤苦伶仃的,无助的,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面对虚无和茫然。当你写作遇到问题的时候,你跟谁说?你跟你的家人说?你跟你的老婆或丈夫说?你跟你的父母说?你跟你的领导说?都不行,都是靠一个人解决的,你的精神要相当强大。我说作家是弱势群体当中的弱势群体,底层中的底层。他为别人说话,他自己没说话的地方,会时常感到没有援助,心情会常常灰暗绝望。有志于此,又已经发表出版了不少小说的,自信心特强的又另当别论。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们,写作不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处,对大多数人来说就是这样。我在下面知道那些作者的可怜,有的给我送书,说我的作品绝对在全国是一流的,一看,自费出版的。有的一本书要花十几万,钱从哪儿来呀?还不是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有的出了几本,那有什么用呢?任何好处都没能你们带来,就图了个虚名。写作跟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可能带来好处和经济效益,这就是我们目前的现实。什么作家出版社、中国文联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的书百分之九十九是自费的,有的还是假书号,别人哄骗你们的。除了自娱自乐,自我安慰以外,没任何用。当然,你愉快高兴也不错,不关别人的事,你花钱买了个乐子,写作又是灵魂精神上的事,不是现实和物质的事,不是用金钱可衡量的。但这又有什么必要呢?有的出的很漂亮,有钱,有的出得很简陋,就像个内部资料。其实写作的人是非常聪明的,湖北话谓之“人尖子”,绝顶聪明,看人看事,对他人的理解,都是高人。你这么聪明的人,写了多年又没写出来,你何必浪费时间,不去赚钱呢?写作是金字塔结构,闪光的就是顶上那么几个,其他都是垫背的。今天我跟你们讲课,在你们看我是成功的,可有人不这么认为,说得更绝对,说我们都不算写作,云南一个诗人于坚说,在中国,只有十个人在写作,其他都不叫写作。历史会把我们都遗忘掉,历史承载不起这么多名字。当然你在某一地可以称王,在某一个县,某一个市,可以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那都是自欺欺人。像我们也不敢说写得成功了,写得很好了,还面临着怎么继续写作的困难,要同自己搏斗,同文坛同行搏斗——竞争嘛,同一些非同行却想把你心情搞坏的人搏斗,这个年纪了,还要同年龄和记忆力和精力、生命力搏斗。每个作家可以说是身心疲惫、疲惫不堪。省里的这些作家哪个不是在拼命写作,不是一个字一个字熬更守夜爬出来的?当然他也可以获得乐趣,在写作中极大地满足自己。总之,写作真是太难了,不难我也今天不会再到农村挂职去体验生活,成天在乡里跑,累死累活。写作成功不是那么轻易获得的,我说的全是真话,我不想欺骗你们,跟你们灌迷魂汤,把你们搞得倾家荡产,食不果腹,将你们引向邪路。

现在的农村真的还很穷,农民兄弟们还处在刚解决温饱时期,真正的小康还没有到来,孩子读书,长大了就业,老人赡养,家人生病,你们怎么办?你说我不管,我要写小说,写一部轰动世界的小说获诺贝尔奖,这是不切实际的,要对自己准确定位,靠写小说来挣钱发一笔横财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只能钦佩你们热爱文学的精神,不大赞成你们不顾一切去写作,否则的话,对你们是不负责任的。

当然,如果你们一定要有志于此,需要我陈某人什么帮助的,我愿意为你们服务,也同时希望你们当中,有写出好作品来的人,成为我们文学院签约作家,这样就能每年拿到大几千块钱,对农村作者来说就有了一定的生活保障。现在乡村低保多的两百来块,少的几十块钱。文学院的创作补贴比低保多多了。我在此保证,一定欢迎你们签约,为咱们农民兄弟们争一口气!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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