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乙：老舍与他的艺术家朋友圈

舒乙：老舍与他的艺术家朋友圈

老舍不仅是新中国第一位“人民艺术家”，也是对艺术有着深厚造诣的文人。2月2日，恰逢老舍先生116周年诞辰，“人民的艺术家——老舍、胡絜青藏画展”在中国美术馆隆重启幕。200余件作品，首次呈现老舍、胡絜青所藏书、画、印、砚，全方位展现二位先生的收藏眼光和艺坛交游。

妇唱夫随、珠联璧合

老舍的夫人胡絜青是20世纪一位个性独特的女画家，曾先后拜齐白石、于非闇为师。胡先生一生作画在2000幅以上，可惜目前只有百余幅知道下落。本次展览展出了数十幅胡先生的绘画作品，其中大多与老舍先生共同完成。

尤其是《朱梅》一画，用朱砂画梅花、梅枝，别出心裁。老舍先生也用朱砂题诗：“夫子风流爱赤梅，月明不待美人来。晴霞红日花如海，枝是珊瑚朱是苔。”又题：“因忆蜀中朱砂梅，立春前放蕊，香艳无敌。与素心腊梅，吾所最喜。”“他说他最喜欢在重庆看见的腊梅。这种画是两个人的创造，妇唱夫随、珠联璧合。”老舍之子舒乙告诉南都记者。

由于与齐白石的师徒关系，老舍夫妇很容易得到白石老人的佳作。“胡先生有个好习惯，她每次画了习作之后，要拿给齐白石看，请齐白石提出批评意见。她并不要求齐白石在她的习作上签名，因为齐白石要是在上头签名，这幅画将来价值不菲。齐白石因此很感动，觉得这个学生好，很可爱。”

“怎么办呢？他就自己画一张送给她。每张都是教科书，每张都不一样。所以吴先生手里有齐白石最好的画。有趣的是，这个画拿给老舍先生看，他高兴得不得了。他在画背后写，这是白石老人的什么什么画，老舍藏。但实际上这画是写给胡先生的。”舒乙说。

齐白石，《蛙声十里出山泉》，1951年，127.5 cm×33cm，纸本水墨设色。

“老舍画廊”庋藏丰富

老舍和胡絜青夫妇雅好收藏。舒乙介绍说，无论是在重庆北碚，还是北京丰盛胡同，总会在家中挂画，邀请好友共同玩赏。他家客厅的西墙因此有了“老舍画廊”的美称。

他们的藏画，或为友人馈赠，或为市场购入，或为间接求得，几十年下来蔚为大观，尤以20世纪近现代书画作品最为出色。

本次展览将“老舍画廊”引入美术馆，首次展出老舍、胡絜青夫妇珍藏的明清时期书画作品及齐白石、任伯年、吴昌硕、陈师曾、傅抱石、林风眠、陈半丁、王云等近现代艺术大师的佳构，亦不乏扇子、印章、拓片、砚台等小品，譬如老舍藏笠翁李渔书画砚等。

展览学术主持、中央美术学院薛永年教授认为，老舍的艺术品收藏是“鲜活的”。“不像现在不少人买画，甚至于拿它当股票，春天买的，秋天也许就涨几百万。收藏的理念应该是怎样的？不要充满铜臭气，要从文化艺术的角度、审美的角度来收藏。老舍为什么能选择好画家？因为他懂。”薛永年教授认为，老舍先生的收藏理念，对于当下的收藏界有“针砭时弊”的效用。

齐白石，《雏鸡出笼图》，1 933年 ，1 29c m×33 .5cm，纸本水墨。

《老舍胡絜青藏画集》五卷出版

与此同时，由中国嘉德历时一年多精心编撰的《老舍胡絜青藏画集》一套五卷由北京出版社出版。

《老舍胡絜青藏画集》印刷清雅典丽，不仅收录260余幅名家书画佳构，包括已经由家属捐赠给老舍纪念馆、中国作协的近百幅画作，以及在嘉德拍卖会上亮相过的部分精品，还收有27篇老舍的美术论述，老舍、胡絜青藏画遗失清单目录等。

据悉，本次展览结束之后，老舍的四位子女舒济、舒乙、舒立、舒雨会将部分展品无偿捐献给中国美术馆，其中包括赵之谦的《手札》、翁方纲的《行书〈吴静岩传〉》、何绍基《小楷书》等。舒乙说，捐赠是老舍、胡絜青的“家训”。老舍以“舍予”为名，意将他的艺术、他的收藏归属于人民。

【口述】

舒乙：老舍与他的艺术家朋友圈

两次出诗句请齐白石作画

1951年，老舍先生求齐先生按诗作画。他第一次给了白石老人苏曼殊的四句诗，这四句诗实际的含义是春夏秋冬，所以老先生得到这四句诗后，画了四幅非常棒的画。老舍先生来了兴趣，马上又写了四句诗，请白石老人再画四幅。其中有一句是查初白的“蛙声十里出山泉”。这可比春夏秋冬难多了。声音是没法画的，十里地这么长的距离怎么画？老舍先生非常可爱，用红毛笔在诗句旁边写上他的设计：“蝌蚪四五，随水摇曳，无蛙而蛙声可想矣。”画一流水，里头有四五个蝌蚪，蛙声可以想见。齐白石按照这个思路，用枯墨画山涧，当间非常急的流水。远远的地方，用石青点几个远山头，代表十里之外。水中有六个小蝌蚪。然后写上“蛙声十里出山泉，查初白句，老舍仁兄教画，九十一白石，1951年”。这成了齐白石从91到95岁巅峰时期的代表作。

建议于非闇画鸽背

有一次老舍先生碰见于非闇先生，对于非闇先生说，你画鸽子老画鸽子的肚子，因为你站在下头往上看，老看到鸽子的肚子。这个视点不完全。你应该由上往下看，鸽子的背部比腹部好看。于先生很为难，说我没看过鸽子的背部怎么画呢？老舍先生说，你上天安门，那儿高。后来于先生想了很多办法，得到批准，单独上天安门去看鸽子怎么飞翔。真的画了这么几幅鸽子。第一幅就送给了老舍先生。老舍先生把它挂在客厅的最中央。可惜这幅画“文革”的时候丢了。但是这个故事，说明了文人之间的互动、交流、互相启发，能产生伟大的作品。

预言李可染将是大画家

李可染刚出道不太久，在重庆举办个人画展。老舍先生不请自到，自己看，看完了自己写美术评论，跟李可染也不商量。这里头他高度评价了李可染，说李可染将来一定是中国最伟大的画家。老舍先生是个预言家，他能看出李可染的潜力。为什么呢？老舍先生说，中国的国画画仕女，但是不会画脸。中国的仕女画的脸永远呆若木鸡，比油画差了十万八千里。油画的脸多生动啊。但是中国画画什么行呢？服装的线条世界第一。李可染了不得，能用几笔就把一个掏耳朵的罗汉龇牙咧嘴的样子画得生动至极，将来一定是大画家。当时李可染的山水画刚刚起步。他就说，李可染的人物画好于山水画。他现在正在学习画山水画，他将来一定可观。李可染先生去世以后，在北京画院举行遗作展，序言第一句话便是“老舍先生说，李可染将来一定是大画家。”

【对话】

齐白石与老舍是文人惺惺相惜

南都：老舍先生是如何结交齐白石的？

薛永年：老舍既是一个大作家，同时也是个大文人、大学者。他是一个通才，不只是会写小说。老舍最早发现了齐白石这个20世纪中国最卓越的画家。当年老舍还在山东青岛教书的时候，就想方设法想得到齐白石的画。他通过他的朋友许地山，收藏了第一张齐白石的画《雏鸡出笼图》。后来老舍和胡絜青结婚，胡絜青借30年代到齐白石家做家庭教师的机会，又得到了齐白石的画。但大量收藏还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那时候老舍在北京安居，胡絜青本来是正红旗的满族人，他们自己非常主动地创造机会去接触齐白石。齐白石最开始在画里尊称她为“絜青女士”。但胡絜青磕头拜齐白石为师，老舍就成了齐白石徒弟的丈夫，二人关系很密切了。一方面，齐白石在高兴的时候会把好作品送给学生和学生的家属，另外，老舍还有意识地出题请齐白石做画。齐白石去日本办展，被世界发现，国外都很看重他。一回来就出名了，琉璃厂开始做他的假。老舍注意到的是齐白石已经出名这个阶段，但还不是达到高峰的阶段。齐白石的艺术最辉煌时期，是新中国成立之后。以前老舍也买过齐白石的画，但新中国成立之后，齐白石的画基本上是当面得到的。这种作品就非常珍贵。它牵连着人际的交往，背后是有故事的。

南都：吴为山馆长将老舍和齐白石比作俞伯牙钟子期，你觉得这个比喻合适吗？

薛永年：首先齐白石感觉老舍是他的知音。他有一张画《红衣牛背雨丝丝》，画的是一个牧牛童，坐在河边上放风筝。旁边题诗曰：“英雄名士孰先知，各有因缘在少时。今日相逢才晓得，红衣牛背雨丝丝。老舍仁弟、絜青女弟同正。”中国古代纯粹的画家是没有的，画家本身就是文人。不过有的人可能从政了，或者是退休了。画画是他们的才能之一，因此他们互相之间，如果不是谈公务，涉及业余兴趣，彼此酬唱很多。老舍继承了这种传统。我们现在喜欢讲齐白石是一个木工出身的画家，我们看重他的本质，这也不错。可他自己最看重他的文化。齐白石认为，他不是一般的画匠，他是会写诗的，他的书法写得好，还会刻图章，还能画画，他强调自己是个文人。而且他拜晚清最有名的文人—— 湖南的王湘绮为师，所以在这一层意义上，他和老舍就是文人的惺惺相惜了。

南都：这次展览里有一张很特别的书法，是齐白石写的卖画例：“无论何人不赊欠、不退回、少一文钱不卖。招饮不画，送礼物不画，介绍不酬谢，刻印亦然。”内容很好玩，能否解释它的意思？

薛永年：这张卖画例，我们把它叫做稿费标准，古代传统说法叫做润格。在清朝中期郑板桥写过一个润例，大体是说一尺多少钱，但凡求画一定进行这样的计算，请客、托人情都不接受。齐白石这个润例在我看来应该受了郑板桥的影响。他是一个很朴实的来自农村的艺术家，你老拿两坛酒来换画他不接受。这个东西说明了他的正直、严肃，也说明他不做一般应酬，把画画当正经事来做。这个材料是谁的呢？你看他的题字，是汪慎生收集到的。汪慎生是北京画院画花鸟的老画家，这幅字上有汪慎生的题跋和收藏印。

南都：胡絜青作为近现代的女艺术家，又是齐白石和于非闇的高徒，请评价她的艺术成就。

薛永年：胡先生以前喜欢书画，但是没有正式学。她学的是中文，后来在学校里教中文。抗战的时候颠沛流离，一直到解放，老舍回来了，被选为北京的文联主席、全国文联副主席。胡先生那时候完全不教书了，虽然才40多岁，她退休下来搞家务，照顾老舍，在这个情况下，她开始拜老师学画，把画画当作自己最主要的营生。她传统写意找齐白石学，那是写意的第一流，传统工笔找于非闇学，那也是工笔的第一流。她自己既不画齐白石的写意，也不画于非闇的工笔，而是把传统拿过来，走自己的路。胡先生（的画）是有自己个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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