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博尔赫斯与卡尔维诺在成就上的“平行性”[paralleli]至为明显;与之对应的“反平行性”[anti-paralleli]无疑也如是。
“平行性!”:卡尔维诺与博尔赫斯
约翰·巴思
我发现卡尔维诺的小说是在1968年,即《宇宙奇趣》由威廉·韦弗[William Weaver]译介到美国的那一年。当时我在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执教,正不能自已地痴迷于博尔赫斯的魔咒——后者我也才刚发现没几年。68年,我刚刚在那种迷醉状态中发表了《枯竭的文学》[The Literature of Exhaustion],大抵是篇原型后现代主义[protopostmodernist]的宣言;还有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正题叫《迷失在开心馆中》[Lost in the Funhouse],副题为《供印刷,录音及现场朗诵的虚构作品》[Fiction for Print,Tape,Live Voice](不消说,特别使用“虚构”这个词是为了向博尔赫斯的《虚构集》[ficciones,英译Fictions]致敬)。简单地说,使我得以欣赏卡尔维诺的《宇宙奇趣》以及后来的《时间零》[t zero](次年由韦弗译成英语)的前提已经齐备。我想,这是个不含泪水的博尔赫斯——或者不如说,是个富有活力[con molto brio]的博尔赫斯:较之那位伟大的阿根廷人,卡尔维诺要来得轻松,许多时候根本是滑稽有趣(博尔赫斯先生可绝少这样的时候);而若论起对于形式和语言的娴熟运用,论起心智与想象的丰富充盈,他们又不相上下。
1985年9月,卡尔维诺的死讯传来后不过一周左右,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刚好去我所在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作客,自然就说起了刚逝去的这位我们共同的朋友(当然了,这位朋友跟艾可的关系要密切得多;按艾可自己的说法,卡尔维诺是他领斯托里加奖[Strega Prize]时的“伴护人”)。艾可以无庸置疑的权威性向我讲述:卡尔维诺在突发严重脑溢血的两周后,虽然身心受损,但还是尽力吐出了几句话:“I paralleli!I paralleli!”(“平行性!平行性!”)。这或许就是他要留下的遗言。
博尔赫斯与卡尔维诺在成就上的“平行性”[paralleli]至为明显;与之对应的“反平行性”[anti-paralleli]无疑也如是。首先,尽管两位作家都具有极为精细复杂的心智,他们在写作风格上却都清楚直接,全无矫揉造作或花巧虚饰,然而一丝不苟,细致入微。“…如水晶般澄明,冷静,轻盈,绝无滞塞之处…”[本文中有些《备忘录》段落未依定译],卡尔维诺本人这样形容博尔赫斯的风格(在他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之第二篇中;这些备忘录是卡尔维诺为诺顿讲座[Norton lectures]准备的讲稿,但未及宣讲即已溘然长逝);但这些形容当然也适用于他自己——他的六篇诺顿讲稿的题目全都适用于他自己:笔触的“轻逸”(Leggerezza)和灵巧;“迅捷”(Rapidita),既是指手法的简约有效,也是指叙事的流畅迅速;“精准”(Esatezza),既指形式设计也指词句表达;“可视”(Visibilita),既指摄人的细节描写,也指鲜明的视觉形象——即使是(或许尤其是)在对幻想的描写之中;“繁复”(Molteplicita),既是从组合艺术[ars combinatoria]角度而言,也指对于万事万物互相联结、以至无穷这一性质的关注——后者体现于不断扩张无法完结的作品,如加达[Gadda]的“美鲁拉纳大街”[Via Merulana] 与罗伯特·穆希尔[Robert Musil]的“无个性的人”[Man Without Qualities],也体现于博尔赫斯那令人晕眩的短篇故事如“小径分叉的花园”——以上这些作品卡尔维诺都曾在论繁复的演讲中加以引用;“一贯”,体现在通过他们二人的风格、各自在文体上以及其他方面所关注的对象,我们可以轻易地辨认出“博尔赫斯式”[Borgesian]和“卡尔维诺体”[Calvinoesque]。卡尔维诺把这六种特定的文学价值讲得妙趣横生,但切不可忘记,它们并非仅有的文学价值;不可忘记,它们的对立面也都确实自有其可称道之处。正如卡尔维诺在“迅捷”一讲中坦然承认的:“我把某一种价值或优点选作演讲主题,”他写道,“并不意味着对其反面的绝对排斥。我对轻逸的赞歌之中隐含着对重实的称许;同样地,我在此为迅捷辩护,但也不敢贸然否定舒缓从容、随意所之的乐趣,”等等。我们这些文风舒缓者——有人可能说是避重就轻者[原文用“malinger”,与上文中“linger”(随意所之)相映成趣]——在此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回顾这六份“备忘录”之际,我们不觉已经越出了风格形式的范畴,开始探讨博尔赫斯与卡尔维诺小说在其它方面的平行性了。卡尔维诺进入文坛靠的是现实主义小说这种形式,且从未放弃较长篇幅的叙事体裁;但是他也如博尔赫斯一般,对于简练短篇的兴趣要大得多。就连他后期的长篇作品,例如《宇宙奇趣》、《看不见的城市》、《命运交织的城堡》、和《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也都是(用卡尔维诺自己的形容)模块式、组装式的,由较小、较“迅捷”的单元构成。而博尔赫斯,主要是因为他的审美观而不是他暮年失明这一情况,从没写过一部中篇,更不用说长篇小说了(在《自叙随笔》[Autobiographical Essay,浙江文艺的博氏“全集”似未收入]中他宣称,“我的一生岁月主要都献给了阅读,但是读过的长篇小说寥寥无几,而且通常情况下,我都是全凭某种责任感才能坚持到最后一页。”)。在晚年,他不得不象《秘密的奇迹》[the Secret Miracle]中那位被判死刑,但暂时缓期的亚罗米尔·赫拉迪克[Jaromir Hladik]一样,在记忆中进行创作和修改。无怪乎他的风格会如此的简洁精准有如碑铭,如此的…深植于记忆之中。
继续来说其它的平行性:虽然,在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的小说文集中,分别可以找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及其市郊——或者意大利——的情调乃至特定的细节;虽然他们在各自国家的文学中,也如在现代文学的全局中一样,是重量级人物;两位作家却都大体上无意于社会/心理学上的现实主义倾向,这种不论幸或不幸,长期以来占据北美小说界主流地位的风格。在卡尔维诺而言,是神话、寓言和自然科学;在博尔赫斯而言,则是文学史、哲学史和“梦境对现实的点染”,取代了社会/心理学的分析以及历史年代/地理环境的细节。两位作家都热衷于反讽式地将通俗叙事风格加以提炼升华:在卡尔维诺,民间故事和连环画;在博尔赫斯,超自然主义的奇闻和侦探小说。卡尔维诺甚至在他的演讲“可视”中,将后现代主义定义为“反讽式地利用大众传媒中习见的意象,又或将源自文学传统的优良品味注入叙事机制,以突显其异化状态的倾向”——这种倾向正是博尔赫斯作品的特色之一,同时也是卡尔维诺自己作品的特色。幸或不幸地,两位作家都不曾创造过令人难忘的人物,也不曾描述过浩大的激情;虽然博尔赫斯1975年在密歇根州大激流市[Grand Rapids]接受公开采访之际,被问到“你认为作家的主要职责是什么?”时,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创造人物。”真是尖刻的回答:这位伟大的作家本人从没有真正创造过任何人物;就连他那难忘的[unforgettable,原文为双关:富内斯具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博闻强记的富内斯”[Funes the Memorious],也如我在别处评述的那样,更接近于一种病理学上的典型,而不是一个文学人物。而卡尔维诺有趣的Qwfwq、马可·波罗、马可瓦尔多 [Marcovaldo]和帕洛马尔先生,都是一些叙述功能执行者的范例,跟叙事/戏剧性文学中特色至为鲜明的人物毫无可比性。一流的饭店未必会供应所有的美食;要在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或伊塔洛·卡尔维诺的高超作品中寻觅入木三分的人物刻画所提供的乐趣,根本就是找错了地方,正如这里同样也没有华丽的激情。
与前述的卡尔维诺所谓“后现代主义倾向”——对平庸意象和陈旧叙事机制的反讽式回收利用——相伴而来的,是对于形式体裁的情有独钟,这一点上卡尔维诺体现得尤过于博尔赫斯。在博尔赫斯的巅峰杰作中,他无比巧妙地运用了由我定义的“隐喻手法的原则”,即(请原谅我引用自己的话)“不唯是主题构想、中心意象、背景设置、叙述的编排、视角的选择等等方面;甚至文本自身的存在,作品乃是虚构这一事实[the fact of the artifact],也都成了作品意义的象征。他的《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Tlön,Uqbar,Orbis Tertius]这篇非凡之作,就是这种“高技术”小说写法的绝佳范例;另外也还有别的例子。此外,博尔赫斯更以可佩的低调态度,轻描淡写地操作这种出神入化的技巧,他把形式的艺术性暗藏袖底,而非明佩臂间。而卡尔维诺则正相反,他一贯不事张扬,在这个问题上却理直气壮地以他的“浪漫形式主义”(又是我自己的术语,再次致歉)自得其乐:这乐趣并不是因为展现了他个人的杰出才智,而是因为发掘了组合艺术那振奋人心的多种可能性,这一点尤为《命运交织的城堡》和《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那种结构上的魔术所证明。他与雷蒙·凯诺[Raymond Queneau]的OULIPO小组的大量交流,无疑既是这种以形式为游戏的做法其原因之一,也是其结果之一.
1976年在约翰霍普金斯进行作品朗读/阐释活动[reading]时,卡尔维诺简单概述了他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的主题构想,而后说道,“现在我将朗读这篇小说中的一小段…”他犹豫了一下,寻找能令他满意的用词。“…一小段咏叹调。”我心中想,没错,依塔洛;太好了[bravissimo,意大利语]。卡尔维诺与OULIPO小组其他的巫术师之间的决定性差异,就在于(祝福他的意大利性格,但请原谅我这种按照刻板成见给人物分类的做法)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止形式上的雕琢,开始放声歌唱——或者不如说,他知道如何让严苛的形式本身引吭高歌。卡尔维诺关于乔治·佩莱克[Georges Perec]的评论对他自己的作品也非常合适:那些异想天开的运算方法和其它的组合规则,不唯没有窒息他的想象力,反而毫无疑问是激发了它。有一次他告诉我,因为这种原因,他乐于接受困难的任务,例如配合里奇[Ricci]版的塔罗牌[I Tarocchi]写作小说《命运交织的城堡》,又或另一次更加激进的尝试,为一部计划中的芭蕾舞剧写篇没有文字的故事,作为剧情框架(卡尔维诺编了一篇无字的故事,讲述舞蹈的创生)。
现在就要说到最后一种平行性了: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与依塔洛·卡尔维诺都在小说中精妙地结合了两种文学价值——我称之为“代数学”和“火”(这些术语我在别处也用过,是从博尔赫斯的《特隆第一百科全书》中借来的;他讲述道,一个完整的国度,“包括它的帝王和海域,它的矿藏、飞鸟和游鱼,它的代数学,它的火。”)。“代数学”,我用它代表结构的精巧;而“火”代表触动我们感情的因素(我很想改而借用卡尔维诺在演讲“精准”中提出的“晶体”和“火焰”这两种可任择其一的价值,但是不巧,他用这些词表达的意思与我在此提到的并不相同)。形式上的艺术性本身当然也足以令人叹服,但如果代数学有余而火不足甚至没有火,那么结果就只是奇技淫巧,例如凯诺的《文体练习》[Exercises in Style]和《百万亿首十四行诗》[A Hundred Thousand Billion Sonnets]。反之,如果火有余而代数学太少或阙如,结果就是真诚的梦呓——没必要举例了。多数人在多数时间里,向文学作品寻求的是所谓富有热情的艺术性,而博尔赫斯与卡尔维诺都能满足这样的需要。虽然我认为两位作家缺一不可,也决不敢妄图给他们的文学地位分出个高下,但在我看来,卡尔维诺或许更为接近当今的主流后现代主义者的典范——那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姑且不论“后现代主义者”这个巨大的口袋究为何物,竟能容下如此之多在其它方面大不相同的人物,包括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萨缪尔·贝克特、豪·路·博尔赫斯、伊塔洛·卡尔维诺、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罗伯特·库佛[Robert Coover]、加布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埃尔萨·莫兰黛[Elsa Morante]、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格雷丝·佩莱[Grace Paley]、托马斯·品钦[Thomas Pychon],等等…。我的意思是,不光要有代数学与火的交融,非凡的(在卡尔维诺身上且是兴高采烈的)艺术性,对于安伯托·艾可所谓“老话”[the already said]的广泛了解以及谦恭而反讽式的循环利用,引人入胜而又圆熟老练的叙事手法;还需要把创作的双脚之一留在传统叙事法中,而另一只脚切实地踏在“高技术”(在卡尔维诺而言,是巴黎“结构主义”式)当代叙事法的土壤上。此外再加上我已经指出的,我们这位朋友身上的人类性和入世性可能要多一些,就是我论断的理由了。
在反平行性之中,我觉得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以我之见,博尔赫斯的叙事几何学,可以说本质上是欧几里得式的。他追求扁长菱形、五点梅花形和象棋的逻辑;连他那无处不在的无限也是线性的,“欧几里得式”的。在卡尔维诺的螺旋和让人眼花缭乱的拆散重组之中,我则看到了某种作弄人的非欧几何成分; 例如,他和我同样钦佩卜迦丘在《十日谈》中创造出了第奥纽[Dioneo]这个人物:这位酒神风格的、百搭牌式的讲故事人不守同伴制定的任何规则,从而在叙事进程之中加入了一种活泼的(但又适可而止的)不确定因素。我没能找到机会跟卡尔维诺谈论量子力学和混沌理论,但我毫不怀疑,他会认为这些领域富含隐喻价值,引人探求。
据我所知,这两位超卓的作家只有过一次邂逅(在罗马,当时博尔赫斯已届暮年)[1985年在西班牙好像还有一次]。卡尔维诺对博尔赫斯的尊崇是有明文记录的;然而遗憾的是,我在同博尔赫斯的五六次简短交谈之中,忘了问他对卡尔维诺有何看法。我自己对他们二位的尊崇自是不消说了。在欧几里得几何学中,两条平行线[paralleli]是不会相遇的;但是非欧几何的最基本原理之一,就是它们有可能相遇——地点不是灵薄狱[limbo,地狱的边缘](在那里但丁由维吉尔引导,遇到了荷马等人的幽灵),也不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罗马,而是在无限之中;我能想象,他们在那里一起展露笑容,因为看到我努力归纳他们之间的平行性[draw parallels between them,按字面亦可译为“在他们之间画平行线”]。
这想法不错,对吧?值得由伊塔洛·卡尔维诺来给它歌喉,让它欢唱。
(本文译者为:Alphaome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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