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野狐岭》谈西部文化对当代人的意义（5）

从《野狐岭》谈西部文化对当代人的意义（5）

——作家雪漠做客广州图书馆“羊城学堂”第356期

去年，我带领几个学生到西部采风，在那个地方住了半年，采访了大量的东西。今年又去的时候，去年采访的一些老人已经死了。换一句话说，如果去年我没有去的话，那些老人一死，随着老人的那个世界也会消失。这就是世界的本质。

世界的本质就是我们感知到的一种东西。对每个人来说，世界的本质就是记忆。一定要记住这个。你眼中的世界，其本质就是你的记忆。你有什么样的记忆，你眼中的世界就是什么样的世界，因为除了记忆之外，世界没有了。比如，刚才鼓掌的那个时候，到现在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鼓掌的那个时候已经变成记忆了。此刻拍巴掌的这个时候，注意！已经变成你的记忆了。所以，每个人的世界就是一点记忆。你有什么样的记忆，就有什么样的世界。《世界是心的倒影》这本书，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那么，当一个骆驼客的记忆世界消失之后，属于他的世界随之消失。同样，当我们的记忆，我们这些个体消失之后，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也会消失。

世界跟图书有关系，但不是全部的关系。什么意思呢？书本中留下了一个世界，但这个世界是作者的世界，也是读者的世界。读者阅读的时候，在你的大脑中留下的记忆就属于那本书带给你的世界。那本书本身是没有自性的，不是不变的，比如张三读了觉得很好，而李四读了，却觉得不好。我的很多著作，有人喜欢《无死的金刚心》，认为是我最好的；有人喜欢《西夏咒》，认为是最好的；有人喜欢《大漠祭》，甚至喜欢《西夏的苍狼》，每个人认为雪漠最好的作品都不一样。同样，读《野狐岭》的时候，每个人感受到的东西也都不一样。上一次在北京，中国作协开《野狐岭》研讨会的时候，很多批评家，包括一些大学教授，他们所有的意见都是冲突的，你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而另一个偏偏喜欢那个，不喜欢这个，交锋非常激烈。有一次，在《西夏咒》的研讨会上，还发生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两个批评家吵起架来，一个说雪漠是大作家；一个说雪漠是文化犯罪。为这部作品吵架的时候，说明在作品中，不同的人可以看出不同的世界。

同样，我们对身边的世界也是这样。你眼中的世界是你眼中的世界，不是他眼中的世界，我们没有必要让别人也有你眼中的世界。如果我们一定要求别人也像你一样具有相同看法的时候，你就是在用你的思想强暴别人。所以，孔夫子为什么不应杀少正卯？因为孔夫子认为的少正卯是不是真正的少正卯，不知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孔夫子肯定忌妒少正卯，否则不会杀他。孔夫子的这种行为，在几千年之后，一直被中国历代的朝廷、历代的统治者所学习。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到汉武帝的罢黜百家，一直到后来的反右都是这样的，这是对中国文化思想上的摧残和肉体上的消灭，最早的时候，其根源就在孔夫子这里。我们一定要注意这一点。我不是在否定孔夫子的儒家学说，而是否定他身上的那种不好的基因。我们一定不能因为他是圣人而否定一些不好的东西，同样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思想去强暴别人。

所以，当你发现别人不如你意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你认为的那个东西不是他认为的那个东西，每个人认为的东西都不是一个东西，每个人只代表他自己。雪漠也代表他自己。最近，腾讯的《华严讲堂》播放了对我的一个采访，主持人在介绍我的身份时称我是上师，我就告诉他，如果这上师是带领学生们向上的老师，那么我接受；如果是宗教意义上的，我就不接受。为什么？因为我从来没有说你们应该怎么样，从来没有告诉世界你们应该怎么样，没有这样的。我从来都是告诉大家，我怎么样，我是这样做的。我一直在躲避人群，就是怕自己一不小心用自己的思想去干扰别人，或者用自己的思想去教育别人，或者当一些我不想当的角色。我希望他怎么样呢？我希望告诉他一种方法，他自己成长，让他去感知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野狐岭》就是这样，用自己的眼光看世界的人。所以，当你发现别人、家人不如你意的时候，你一定要明白，那是你认为的他们，不是本来的他们。那么本来的他们是什么？本来就没有他们。为什么没有他们？因为他们也在变。每个人都在变，你不知道变中的哪个是他们。你的妈妈刚开始觉得你是个不孝之子，现在忽然觉得你孝顺了，一会又觉得你不太孝，那么，究竟哪个是她？说你不孝的那个是她，还是说你孝顺的那个是她？不知道。你的女朋友忽然觉得非常爱你，觉得你是天下最好的男人，后来觉得你不是个东西，那么，哪个是她？不知道，因为她在变，她自己本身也在变，没有一个固定的她。那么，我们就没有必要为经常变动的她而痛苦。这就是世界的本质，佛教称之为空。

注意！佛教认为的空是一种变化中的不确定，而不是什么都没有。所以，面对历史、面对现实的时候，我们每个人其实没有必要那么执著，因为没有什么值得我们执著的东西。历史是这样，现实也是这样，所有的文化都是这样。西方人认为中国怎么样，中国文化怎么样，那是他们的认为。我们认为西方人的文化怎么样，也是我们的认为。每一种认为中，对自己有用的只是对自己的灵魂有作用的那一点，此外只是你的“认为”而已。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们总会用自己的观点去干预别人，于是，世界上就出现了无穷的纷争。如果不明白这一点，无数的政党、无数的教派就会我杀你，你杀我，相互争斗。因为他不明白，自己的那点执著仅仅是自己的执著，他执著了一个本来就不存在、时时在变的东西，他执著了一个根本不值得执著的东西。世界的真相就是记忆。记忆在飞快地消失，所以世界也在飞快地变化。

《野狐岭》就想定格这样的一个世界，让他们还原自己的世界，让他们看一看自己过去的记忆在生命中留下了什么意义。他们后来发现，没有多少意义。他们的意义只是照亮了跟他们有缘的那些人。佛教的意义、文化的意义，所有的意义，只是照亮了跟自己有缘的那个人。无缘的，没有意义。所以，天雨虽广，难润无根之草。意思是，天上的雨虽然大，没有根的草，你没有办法润泽。佛法虽大，难度无缘之人。佛教虽然广大，无缘之人你度不了。为什么？跟你没有关系。对于跟它没有关系的人来说，那个东西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们一定要明白，让我们的文化跟自己、跟别人发生关系。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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