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莫扎特的音乐从来不像贝多芬那样“势不可挡”,其骨子里很多时候充满了无奈和阴影。
全面解读莫扎特
导读:
瓦格纳:莫扎特一辈子不脱稚气,与艺术的伟大使命无缘。
施纳贝尔:莫扎特的音乐,对孩童太容易,对音乐家太困难。
从本质讲,莫扎特音乐的色彩是灰暗色调为主的,音乐的性格是犹疑不安的,音乐的气质是高贵优雅的,音乐的气度是超越古今,包罗万象的。
一、容易被误读的莫扎特
莫扎特是古往今来最不可思议的神童。他6岁作曲、9岁谱交响乐、12岁写歌剧,在乐器演奏上的无师自通。
讨论莫扎特的音乐,一个很方便的参照点是贝多芬的音乐。这两位作曲家彼此认识,同属维也纳古典乐派。贝多芬非常仰慕莫扎特,而且在很多方面直接继承和发展了莫扎特的艺术。
然而,在不少音乐爱好者甚至专业音乐家看来,莫扎特只是擅长工丽笔法与精巧编织,他的音乐如同一幅精致的贵族宫廷社会图景:喷香水的假发套,带镶边的银丝袜,行鞠躬礼,跳小步舞。
形容莫扎特音乐的辞藻,多半是“典雅、美丽、明朗、欢快、流畅、动听……”之类;而形容贝多芬音乐的则是“深沉、厚重、悲怆、浓烈……”。莫扎特显得有点“单薄”,好像优雅有余,但“冲击力”不足;而贝多芬的抗争气质和主观精神具有更强的感召力。
自负的瓦格纳曾以轻蔑的口吻说,莫扎特一辈子不脱稚气,与艺术的伟大使命无缘。
果真如此吗?
以出色续完马勒第十交响曲残篇闻名的英国音乐家戴里克•柯克,在他的重要著作《音乐语言》中,勇敢地坦呈自己误解莫扎特音乐的经验:
孩童时代,仅仅感到莫扎特音乐动听悦耳;
到青春时期,开始听出莫扎特优美而典雅,但并不怎么深刻;
直至成年,方才醒悟莫扎特的音乐不仅仅是优雅瑰丽,而且其中贯穿深刻而扣人心弦的内涵。
柯克作为一个深谙音乐理路的“圈内人”,他这番有关聆听莫扎特三层境界的坦白确实耐人寻味。
一个资深行家姑且如此,普通人在一开始“小看”莫扎特,应该说情有可原。一般而论,莫扎特很容易遭到两副“有色眼镜”的歪曲:
一副有色眼镜是“洛可可”式的——莫扎特被降格为一个轻飘飘的、喜好花饰的宫廷作曲家,他的节制平衡被当作温文尔雅,他的简朴纯净被视为“孩童般的天真”。
另一幅有色眼镜则是“浪漫主义”式的——在听惯了19世纪后半规模宏大、结构复杂、音响浑厚的浪漫主义交响音乐,莫扎特的音乐似乎过于“清谈”,让人觉得“不太过瘾”。在这种听觉惯性中,贝多芬显然更具优势,而莫扎特则处于不利地位。
二、浅层理解:流畅性和歌唱性
莫扎特天生对音乐有如神助的亲和感,他的音乐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无与伦比的流畅性。音乐俨然是他的自然母语,他随心所欲地兼容并蓄,各路流派、各家风范,全都不在话下,照单全收。
奇妙地是,尽管风格元素繁杂,但在莫扎特的笔下,思路淤积或生硬笨拙的情况却从未发生。这种随意自如、信手拈来的柔韧特性,使莫扎特明显区别于他的前辈,如海顿——海顿的音乐总是出其不意,令人惊讶;也使莫扎特有别于他的后辈,如贝多芬——贝多芬的音乐常常并不“顺耳”,恰恰要通过困难的挣扎达到崇高。
例如很多琴童都弹过的莫扎特《F大调钢琴奏鸣曲》K. 332末乐章。这是一个显然带有强烈意大利南国风味的热闹场景。喜剧的开场、街头的小调、小丑的调侃、嘹亮的号角、灵巧的走句,以及突如其来的阴郁沉思——这些似乎互不相干的杂乱图景,经莫扎特妙手调理,居然像水到渠成般自然流畅,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寻找莫扎特音乐流畅性的证据,确乎“得来全不费功夫”,在他的作品中比比皆是,而且从他一开始写作音乐就是如此,一直贯穿到他生命的最后。
与这种音乐流畅性紧密相关的是,莫扎特音乐中那种无人望其项背的歌唱性。歌唱性在莫扎特手中,获得了某种精神性的升华,平添了天籁般的温暖与甘美。
在所有德奥籍大作曲家中,他最熟悉意大利式的旋律表达,一辈子不脱离人声的写作,歌剧是他用力最深的体裁领域,自然的歌唱是他的音乐本能。他将这种人声歌唱全面移植到乐器上,从而使器乐的音域更加宽广,变化更加自如,表达更加丰富。
聆听一下并不十分出名的《木管小夜曲》 K.361的第三乐章,当双簧管的主旋律在其他姊妹木管的簇拥下,在一个甜美的高音上飘然降临时,我们会恍惚觉得,这音乐真是“天女下凡”这个美妙成语的声音转译。再看看他著名的《单簧管五重奏》K.581的第一乐章副部主题,单簧管上如泣如诉的旋律走句,令人不可思议的曲折婉转,这种只能出自莫扎特笔下的器乐才有的歌唱,“不是人声,但胜似人声”。
大部分人对莫扎特的理解,往往停留在这个层面,认为莫扎特的音乐是天才的音乐,妙手拈来,得来全不费功夫。
三、中层理解:举重若轻的形式创意
“流畅性”与“歌唱性”仅是莫扎特艺术的迷人外表,并不是最深的内核。莫扎特的成熟作品,结构严整而不落于拘谨,乐思充盈而不流于泛滥,条理明晰而不囿于常规。尤其是莫扎特在维也纳度过的生命最后十年(1781—1791),他摆脱早期的外在华丽,逐渐获得了创作技术和心理体验的双重成熟,早年的神童真正成长为一个智慧的大师。
例如,莫扎特器乐作品中被公认最有代表性的二十七部钢琴协奏曲。在他所有二十七部钢琴协奏曲中,除了早期八首习作之外,从《第九钢琴协奏曲》K.271开始,随后的钢琴协奏曲几乎部部是“精品”,其中有近十部属于无与伦比的“极品”乃至“神品”之列。如此的高质量兼高产量,这是先天禀赋、后天经验、时代条件和环境氛围合力协作的结果。
在这些令专家和乐迷同时感到心满意足、真正具备“雅俗共赏”性质的典范之作中,莫扎特达到了罕有的创新与继承、主观与客观、内容与形式、独奏与乐队、色彩与结构、以及细节与整体之间的全面平衡。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是这种体裁的巅峰,后人几乎无法超越,即便是贝多芬也仅仅是在规模上超出。
仅提一个技术要点,比如木管乐器与独奏家之间的对答和交织,后来没有任何人达到过莫扎特钢琴协奏曲中那样多变、精妙、自如与丰富的境地。令人惊奇的是,所有上述的形式创意和结构平衡,在莫扎特的手下全无人工斧凿的痕迹,一切似乎都是自然天成,顺势而就。甚至是“复对位”的高超手法与半音和声的复杂效果,在莫扎特的笔下,也总是呈现出“举重若轻”般的干净和透明。
贝多芬在诸如《庄严弥撒曲》和《大赋格》等作品中,为了自己的崇高理念,置表演者和听众于不顾,音乐于是在困涩中艰难前行;这种艰涩感在莫扎特的音乐中是不会出现的,一切仿佛信手拈来,比如《C大调第四十一交响曲》“朱庇特”末乐章,以纯熟的高超技艺,自信而大气地展示着让人耳目不暇的对位编织。再比如《F大调第十九钢琴协奏曲》K.459末乐章以纯粹喜歌剧的嬉闹与严肃赋格式复调的奇妙结合,我们就会明白,莫扎特音乐中存在着多么精深周密、但却藏而不露的艺术匠心。
品味出莫扎特的音乐在流畅悦耳的背后,还有深厚的形式造诣与高超的写作技艺,理解莫扎特也就提升了一个层次。
四、深层理解:莫扎特的音乐性格
伟大的德国钢琴家施纳贝尔曾说,“莫扎特的音乐,对孩童太容易,对音乐家太困难。”
在他后期的器乐乐章或歌剧唱段中,我们可以听到频繁的大小调色彩交替、敏感的半音和声变化和丰富的内声部进行,音乐表现的情感和心理维度由此充满了难以言传的复杂性和敏感性。一支看似光明的旋律音调,只在瞬间就可能被一个小和弦引向悲情的方向,谁知作曲家笔锋一转,很快又把听众拉回到欢乐之中,但这里的欢乐已不再“单纯”,而是有些异样,带了一丝灰暗。
像《降B大调第二十七钢琴协奏曲》K.595的第一乐章这样的音乐,我们甚至都很难判定,音乐到底是大调还是小调,情绪究竟是安慰还是悲愁,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还是两者无法分离?
《G小调第四十交响曲》K.550末乐章的副部主题,明明是晴空万里的舒展旋律,但内声部突然出现一段不祥的半音下行,我们的心,也顿时随之黯然。但是,不要紧,就只是一会儿,阴影很快就会过去。
在西方的莫扎特研究中,人们常常用“不确定性”(ambiguity)一词来定义莫扎特音乐的心理性格。其实所谓的不确定,是因为人类的日常语言根本不能精确地描述。而莫扎特的音乐恰恰用精确的音乐塑造,捕捉到了我们生命中那些无法言状的喜中有悲的心理境况,以及那些无法命名的泪中带笑的情感状态。
这就是莫扎特的音乐,音乐色彩以灰色为主,虽然偏亮,但阴影时常出现,层次变化极多。它是人生境况的真实写照,甜酸苦辣,百味其中,但绝不是贝多芬式的大喜大悲。这正代表了莫扎特对人生的总体看法和态度:世态炎凉,冷暖自知,但也无需苛求,不妨坦然面对。
理解到了这个层次,你已经开始触摸到莫扎特音乐的内核了。
五、莫扎特音乐的灵魂:包容与超越
莫扎特音乐中所展现出对人性的宽广包容性和观察人性所独有的超越角度,最佳例证非他的歌剧创作莫属。正是在歌剧领域中,莫扎特显示了远比贝多芬更为宽广和全面的包容性。
莫扎特享有古往今来最伟大的音乐戏剧家的美誉,其原因在于,他不但能以“入乎其中”的同情心态体察人物的喜怒哀乐和人世的悲欢离合,而且还能以“出乎其外”的超越眼光洞穿人情世故的内在品质。因此,莫扎特歌剧人物的音乐塑造,除了“栩栩如生”的生动感之外,还具有令人回味的温情感、反讽性乃至一丝淡淡的嘲弄意味。
与莫扎特相比,贝多芬在音乐中体现人物日常生活、表达人类世俗情感的能力就有些捉襟见肘。贝多芬只擅长表达升华性的情感,只对人类最严肃、最重大、最深沉的心理领域发生兴趣。他一生只写过一部令他禅思竭虑的歌剧《费岱里奥》。当他在其中必须面对许多世俗的场景和喜剧的因素时,他的手脚就不免显得粗大笨拙。
然而,对于莫扎特,描写人世百态,刻画市井人物,那是他最胜任愉快的事情。似乎所有的人物都生活在他一个人身上,或者说他有能力化为一切不同的人物。无论是年少怀春的凯鲁比诺,还是聪明到有点自负的男仆费加罗,无论是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唐乔凡尼,还是卑微而不起眼的捕鸟人帕帕盖诺,莫扎特都能用包容而同情的眼光看待他们。
如果说贝多芬的音乐往往给人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视角俯瞰人生,则莫扎特的歌剧是更多以平视乃至全方位的视角洞察和透视人物。
不仅如此。莫扎特的歌剧除了描绘具有广阔社会幅度的人物群像之外,还提供了某种秘而不宣的人生哲学与豁达超越的生命态度。
在风俗喜剧《费加罗的婚姻》中,莫扎特嘲弄了社会等级的荒谬和人性的顽劣,但他通过伯爵夫人的高洁音调,引导着众人摆脱庸俗的日常喧闹,在这个谈不上完美的人世中,让我们“听”到人心向善的可能性。
《唐乔凡尼》塑造了一个具有浪漫主义气质、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个人英雄,虽然他最后遭到报应,但是他的个人魅力和对传统道德的挑战,却给后人留下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
《女人心》深刻质疑人类感情的可靠性,但在讽刺时又带着无奈的理解和微妙的同情。
而在集莫扎特音乐风格之大成的《魔笛》中,所有人物,无论地位尊卑和智力高下,都有可能获得智慧和美德,并企及人性的觉醒——这种博爱和平等的启蒙精神不仅反映在故事情节和人物刻画中,而且也用音乐的风格和语言予以直接展现。
在这些莫扎特的优秀歌剧中,我们看到了如此丰富而多彩的人生图画,但使所有这一切染上特别色彩的,是莫扎特音乐中所显露出来的那种包容一切、理解一切而又超越一切的客观同情心态。
六、尾声:永恒的莫扎特
20世纪以来的人类,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痛苦惨剧,经历了核弹威胁的恐怖和冷战对峙的不测,我们在看待世界和生活时,早已不再像19世纪那样乐观和天真。
莫扎特的音乐从来不像贝多芬那样“势不可挡”,其骨子里很多时候充满了无奈和阴影。莫扎特对待人性的态度比贝多芬更加微妙、更加多变,也更加复杂。因此,莫扎特音乐中那种对人性弱点的透视和理解,以及对人生命题略带悲观的疑虑眼光,相比贝多芬,更能够唤起我们现代人的共鸣。
而另一方面,莫扎特即便是对生活产生严重的怀疑,他也从来不会放弃憧憬,不会陷入绝望,不会走向暴怒。莫扎特毕竟是18世纪启蒙运动的儿子,他的某些精神特质与“现代人”有缘,但“现代人”却不具备莫扎特般的宽容、睿智、超脱和达观。
积极、宽容和包容,这是莫扎特音乐给予人类的馈赠。他的音乐语言和音乐风格是18世纪的精粹结晶,但他通过音乐作品表达出来的心灵感受和人生态度,却不仅具有特别的现代感,而且还超越古今,指向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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