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我这个人,胆小,干什么事都喜欢结伙,好像天天都在过景阳岗。说到办画展,也是愿意跟几个朋友一起办,心里才有谱。当想到要独自“登台亮相”,就十分的不自在,好像将要当众脱得精光,听任人家品评似的,足见我是经常的不自信。
小时候,也就是上个世纪50年代那会儿,曾经憧憬过做画家,等上了附中,亲眼见班里最小的同学成了右派,大学部里的一些大哥、大姐们也成了右派,才感到艺术不是你想怎么就怎么的那般自由,是有“规矩”的、有任务的,画画不好玩。
当时,曾想过改学敲定音鼓,反正谱子上标了的,让你敲几下就敲几下,不容易犯政治思想错误。1958年,全国“大跃进”。“总路线”铺开、“三面红旗”飘扬,自己的脑袋也跟着膨胀,光盼着共产主义快实现。
等到上了美院,迎头碰上挨饿的年月,肚子空,脑子也空,只想吃。但是,几乎天天都能受着教育——“成名成家”的思想是要不得的、要“又红又专”、否则就“拨”你的“白旗”!自己虽然努力,也没逃过被批判。
比如,我喜欢研究绘画的形式,那么,就要被扣上“形式主义”的帽子;琢磨过“印象派”、“立体主义”、“抽象主义”就被批“抵制合作化,鼓吹单干”。毕业了,背了一口“资产阶级艺术沙龙小头头”的“黑锅”去工作、去改造。
我的工作是画卫生宣传挂图。画《新法接生》时,臊得我无地自容;为了画《南北方粪便管理》,我从北到南跑农村,速写各式各样厕所;还画《游泳卫生》、《怎样消灭跳蚤》、等等......1964年秋,由单位安排参加农村“四清”,转年就被卷进“文化大革命”,到后来,两派都累了,便统统下放“干校”劳动......放牛的功夫想画张水彩,带上水罐子走,有人问:“钓鱼去呀?”,我说:“是呀是呀。”自己都羞于承认。
所以,当画家、办画展、出画册等等想法到那会儿都彻底见鬼去了!那时,社会上正兴“红光亮”,我不乐意画,从此再没人找你,一个画画的人连同画画的愿望就这么一道消失了。直到1972年回到北京,发现“下放”没带走的我的所有的(包括附中的、美院的)画,都被邻家几位大妈当蜂窝煤引子烧了!她们说,因为多是些光腚的、“破四旧”时都该“破”的东西,留着它干嘛用?这是对我毁灭性的最后的打击!
从干校回京后,有一天走在街上,迎面碰见黄永玉先生,他颇为惊讶的说:“你像威尼斯湖里的怪兽,想找时见不到;不想找时,自己出来了。”他那时正同许多著名的画家在为北京饭店画画。他说:“你来吧,同我一起画壁画。”
我心里真的觉得奇怪,他的这一番话竟把我熄灭了的画画的欲火重新点燃了。可是不久,参与的画家都受了批判,作品也成了“黑画”,以黄先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为最“黑”。先生跟我说,幸亏上边还没批下来让我去,否则连我也跑不掉。
就在中国美术馆办了个“黑画展”,黄永玉、李可染、李苦禅、彦涵、李斛、黄胄、许麟庐、宗其香......都挨了批,《前言》里说:“......它表现的是那个时代的中国?反映的是那个阶段的思想感情?它如何描写我们的社会主义时代,又是怎样表现工农兵的?在文化大革命的今天,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问题?......”
终于有一天,“四人帮”倒了,算是换了一个天地,全国人民都高兴!我也总算归了队,考回美院当了研究生。我刻了一张木刻《一夜春风》,表现那个时期人们的心境。我把它送上全国第七届版画展,结果落选了,被刷下来的理由竟然是:画里的鸟笼子明明是表示“在文艺的春天到来之时,知识分子还是不自由”。我想,胡球扯哩,我那只鸟笼子连只鸡都关不住的!
从那以后,我公开表示,本人这辈子再也不参加全国版画展!
1980年以后,我成了美术学院的一名教师。
1983年,忽然的就刮起了一阵《反精神污染》的风,有好心的老师和朋友告诉我,主观宣传的上级有话,说我“鼓吹抽象派”,又说“这样的人不适合做教员”,要给我“挪挪地方”。我于是准备好迎接第二次“下放”。幸好,这一阵风很快就刮了过去,我仍在美院工作。
直到1985年,一切才好像正常起来。十位原来在美院的老同学,凑起搞了一个展览,叫《半截子画展》,我在前言里说:“先生说我们是没出壳的鸡,后生说我们是腌过的蛋,难啊难......”说出了我们这一代人当时的尴尬处境。
1987年,我参加《北京国际艺苑第二届油画展》,都是油画系的哥们儿邀我参加,那时,还不似后来那么“铜墙铁壁”的,那么“独门独院”的。我那张画叫《水》——更确切的应该叫《长河》。画的那条大“鱼”其实是眼睛,在“鱼”身上,我还利用丝网技术印了许多的眼睛,好似鱼鳞。我想说,从古到今,人们是透过画家的眼睛认识世界的,特别是摄影技术发明之前,画家是历史的见证人,功不可没。
1988年,油画界的老师又拉我参加《中国油画人体艺术大展》,我画了六幅黑白的参展。开展后,大家收到过一封恐吓信,是一个自称是“气功大师”的人,写信威胁要我们立即关闭画展,否则,要在“千里之外取尔等首级”!另外,模特儿要跟画家们打官司,参加者之一的孙景波说,不用请律师,他自己来......我那时就想,亏得我是跟大家结了伙的,要是自己遇上这样的事,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多麻烦......
总之,我要说的意思是,这么一路走来,还能有心情和胆量办个展,实在是很不容易的。
我在美术学院教学生,这是我的职业,每个月领一份固定的工资;至于画画,是在做着自己会做的一件事,在画画的时候能体会到自主的感觉,所以,就比较高兴做。
我学着在生活中采撷元素,它可能是一块颜色,也可能是一根线条、一种关系......利用它,创作出另外一种“生活”来;
我在作品里尽力融入我的理想和人文思考;
我坚守:会做的,把它做好,做得自己高兴;不会做的,不硬做,不欺世蒙人;
我喜欢静下心,好好研究自己的画,不东张西望,省得心里发慌。别人的成功经验只适合于他;
我只敬畏艺术,不崇拜个人;
我看一件作品好不好,是看作者有没有想法,不看值不值钱;
画得好、不好和新与旧、先进与落后没啥关系。我最怕被归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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