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我们没有更好的小说传统,却并不意味着没有深厚绵长的纯文学传统。
散文和小说的区别以及中国小说的继承
散文与小说的区别较为明显,尽管在有的作家那里常常混在一块儿。曾读过一位外国作家的长河小说,那是一些历史记事,可以看成是散文片断的连缀。也有当代作家将散文随笔串连起来,中间偶有情节和人物的交织,当作长篇小说。在现代写作中,它们之间的界限有时候并不清晰。作家在小说的情节故事方面弱化到一定的程度,作品的散文化倾向就加重了。但总的来说还是个案,小说一般都有完整的故事,从结构上看情节框架还是突出的、紧凑的。
在西方,为了把诗这种长短句子的韵文与其他文字区别开来,一般会把无韵的文字通称为“散文”。在这个大散文的概念下,又细分为我们今天说的散文、论文、小说、报告文学等等。现在让我们具体梳理一下,看看散文和小说有哪些区别。
首先小说是虚构的,它的人物、情节都是虚构的;而散文是写实的,记录了真实的生活。如果一篇散文像小说一样去虚构,这个散文一般是不太成立的。散文这个概念比小说要宽泛一些:可以是抒情的,抒发自己的胸臆、情怀,当然这也是一种真实;可以是纪事的,把看到的事情记录下来;还有一些应用文字,像作家的创作谈、日记,甚至包括很多的报纸通讯、演讲、政论,也都可以看做散文。古代的散文有很多就是通信,是生活中的应用文字。《古文观止》里有一篇非常好的散文叫《李陵答苏武书》,就是一封信。
不知道大家读文言文的能力如何,如有可能,最好不要读翻译的白话文,而是去看原著。无论是古典文学转化成白话文,还是欧美的文字转化成中文,都要损失很多原文的韵致,这种转换的过程是有代价的。《古文观止》是必读的经典。选的都是一些经过了漫长的阅读史而没有被湮没的篇章,是好散文。
读了《古文观止》,拿它与被称为“中国四大名著”的古代小说比较一下,就能看出它们的区别。小说是虚构的,从人物到故事都是,而散文是真实的。小说是在虚构中让人感受它的思想和艺术,吸引你读下去,而散文是在真实使用中形成的,你在阅读之初就会告诉自己:这都是真实发生的。如果散文也虚构起来,那会有些别扭。
小说与散文另一个层面的区别,在于风格和表述方法的差异。小说要有情节和人物,要讲故事,但是散文可以没有故事,甚至连人物也没有。小说要写到人物的对话,那是根据故事或刻画形象的需要,常常要绘声绘色。但是散文要写人物的对话,也是真实记录下来。小说创作的过程中,作家是无限自由的,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小说的全部内容都是作者的创造,可以夸张,可以模拟,可以做出各种假设。而散文写作中,作者在许多时候没有这种权力。
随着所谓现代小说的发展,作家自由发挥的空间更大了,所以小说在文体上的变化极为复杂,已经走入了千奇百怪的状态。它的语言表述、结构等等方面,变得令人眼花缭乱。但是散文仍然有所不同,由于它毕竟是从生活实用出发的一种文体,就显得规范和谨慎,始终顾忌到实用的要求,在文体上的变化相对来说就少了一点儿。看中国古代的散文和今天的散文,除了语言句法上的一些演进之外,在结构上的变化并不太大。但是如果把中国古典小说和当代的一些小说相比,会发现它们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不仅是结构方式,即便在语言气质、造句等方面,变化都很大。
当代小说的写作越来越趋向于西方化。这有它的历史原因。因为中国纯文学中小说的传统不够强大,古代小说中的大部分都是通俗作品。而西方的小说源头主要是话剧和英雄史诗之类,与我们稍有不同。中国的纯文学小说要继承传统,一般就是“四大名著”了,而这四部里面有三部还是民间文学,只有《红楼梦》是文人小说。民间文学单从手法上看和通俗文学是差不了多少的。通俗文学和民间文学的区别是在内质上,而不在手法上。所以中国小说的纯文学土壤是贫瘠的,于是也就不得不借取西方的传统,吸纳它的形式和叙述方式。这当然会影响到中国当代小说的精神气质。
而中国的散文具备世界上最深厚的土壤。中国当代散文与古代散文在很多方面都是一脉相承的,有雅文化的深远传统,这是它在继承上的一个优势。这就与小说的渊源形成了区别,这个区别是难以忽略的,它从哪个方面看都非常重要。
进一步分析中国小说的传统和继承,我们就会发现这个问题变得越发复杂了。一部分作品在学习运用西方的一些技法方面,显得有些生硬。中国的现实生活、心理状态,用西方的文学技法表现的时候,必然会有一些障碍存在。这需要将异域的文学元素加以熔铸,形成一种新的气质。这就好比一个中国人,在现实生活中,在待人接物中,如果从口气到动作完全是西方化的,就会十分不自然、十分刺眼,显得格格不入。目前中国的一部分小说就是这样的,它们过于洋化了。
中国当代雅文学(小说)的两难之处在于:既要吸收西方的现代技法,又要表达中国人的性情风习和思想内容,这就需要作家对本土语言和心理状态有一个深刻的沉浸。另外,还要对现代小说这种体裁有高超的掌控能力。这个过程包括艰辛的文学训练,也包括丰富的生活阅历。一个写作经验和人生经验厚实深长的作家,不会仅仅依赖纯熟的文笔写下去,而是会相当慎重地研究自己所面临的全部文学问题。
本来一个成熟的作家可以不经过严密的构思和精心的设计,不经过周密的筹划,笔端就能表现出最基本的文学水准。这就是依赖“写作的惯性”,是长久训练形成的一种能力。我们平常说的“笔下生花”,就是指一个人经过长久的职业磨练之后,那支笔会“自己”生出一些美妙来——他本人似乎还没怎么过脑子,一些漂亮的表达、好的词汇和思想,就会自然而然地会聚到笔下了。想想看,有了这样的能力,我们的表述会变得自由舒畅。可是如果过于依赖这种能力,创作同样会走向失败。
作家依靠文笔的功力、职业的娴熟,许多时候是无济于事的。这儿最重要的是作者对生活与人性的充分理解,是他沉甸甸的那份情感。深入理解这个世界的全部苦难、人生的困厄,让这些揪紧你的心,才会避免纯粹的技术主义对写作的伤害。事实上,优秀的作家往往更是文体上的先锋,是他们对中国的当下生活做出了最可靠、最逼真、最朴素的表达。在他们那儿,西方技法并没有形成真实和情感上的障碍,而是在创作中得到了完美的统一。这里靠的是艰苦漫长的职业训练,再加上个人扎实的生活功底。可见这需要刻苦的学习,需要深刻而痛苦的生活磨砺。
片面和短视的文学继承,让我们的小说变成了非驴非马之物:洋腔洋调,言不及义。这种倾向并不鲜见,作品中的人物举止甚至是心理模式,完全不像国人,而更像是西方人。这样的写作是荒谬的。作者在学习西方技法的同时,已经没有了起码的禁忌,在思考和结构作品的时候,竟然把脚下的泥土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让我们进一步思索:我们的小说继承是有问题的。我们没有更好的小说传统,却并不意味着没有深厚绵长的纯文学传统。比如我们有伟大的诗人和戏剧家,有伟大的散文家。他们为什么不可以被当代小说继承?中国的戏剧和诗、散文,应该是当代小说最主要的文学源头。在这方面,中国的小说与散文应该是面临同样机会的,它们也具有同样高远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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