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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庄里的文学与中国​

2014-08-04 06:52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阎连科 浏览:54325805
内容提要:这个村庄的善,这个村庄的恶,都超出我们的想象。我说,这才是真真正的中国村庄,这才是真正的中国。​

一个村庄里的文学与中国

——阎连科香港书展演讲

我今天题目是“一个村庄里的文学与中国”,我的写作与那个村庄分不开。其实那个村庄什么样子,读者完全不知道。那个村庄是我一生的全部,也是我写作的全部。

我先讲一下这个真实的村庄。这个村庄无比的神奇,又无比的不同。它的神奇和不同之处在于,这个村庄在河南,如果它在山东、陕西、新疆、甘肃、西藏,可能就没那么神奇。大家都知道,河南是中原,在古代,中原是中国的中心,中国是世界的中心。我们那个县(嵩县)是河南的中心,而我出生的那个村子是那个县的中心。我开玩笑说,我只要在那个村子,我就已经在世界的中心,我了解了这个村庄,我就了解了世界。所以我说,这个村庄无比不同,无比神奇。

30多年前,那个村庄有2000多口人,现在有7000多人,还有500多人没有户口。每一任县长县委书记都对我说,整个嵩县最神奇的村庄就是你们村庄,这个村庄历来人不生也不死,只有人口普查的时候,才会多出那么多人。如果不普查,管户籍的人,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在我们村庄,生了人也不报户口,死了人也不注销户口。因为去报户口就会看到你超生了一个两个孩子,因为你注销户口,地就要被收回去。所以,这是一个永恒的村庄,不生不死的村庄。

我那个村庄,最富有的人也有几千万上亿(的身家),他们开矿,淘金。上亿资产的人家,有好几家。直到今天,那个村庄也还有在大年初一买不起肉吃不起饺子的。有钱的人非常有钱,二三十年前,我们村庄就有人买了上海生产的桑塔纳轿车,那个时候只有县长才能坐。他买了车后从上海一路开到河南,开回家,整个村庄都去参观他的车。但是晚上一场暴雨,把他门前的路全冲垮了,从此他的桑塔纳轿车就再也没有离开他家的院子,永远放在那供大家参观。5年后,他们门前修了个桥,那辆车才离开了院子。

这个村子有钱的人可以像赵本山那样买飞机,赵本山只买了一架飞机,我们村子有人在20年前买了两架飞机放在门口,两架小蜜蜂飞机。那时候,一架飞机就要100多万元,这个钱来得非常容易,来自于银行贷款。当时要扶贫,领导要抓一个重点村庄,村庄决定“要致富就搞旅游”,就贷款买了两架飞机。飞的第一天,一架飞机的翅膀就掉下来了,飞机也只是成了景点。

我经常跟别人说,我最幸运的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村庄。这个村庄好人好到什么程度?我记得当年,村庄里突然来了一个逃荒的乞丐,是个女性,哑巴,有些智障。她住在村头的房子里,一住就是三年,每天都有人给她送饭。但是这个村庄坏到什么程度,有一天她肚子大起来,她怀孕了,是谁让她怀孕的?村里人都骂,是哪个坏人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怀孕,还要找到那个男人。当然,没人承认。这个村庄一直照顾着她,照顾她生孩子,做满月。

这个村庄的善,这个村庄的恶,都超出我们的想象。我说,这才是真真正的中国村庄,这才是真正的中国。

这个村庄的文学在哪里?这是一个一点都不看书的村庄,没有一个人知道鲁迅,除非你离开村庄去读书。没有人读《红楼梦》,关于《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他们都是听口口传下来的。这个村庄没有我们所谓的文学,但它有另外一种文学,村庄的识字人都爱看《毛泽东传》《朱德传》等所有的革命故事,都相信那些东西是真的。当然他们也看金庸和琼瑶。但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看。它(指这个村庄)什么都相信,坚决不怀疑这个世界,给它什么就相信什么。直到今天,我们知道大陆问题特别复杂,医疗问题,教育问题,大家每天骂。我哥哥到北京见我,却对我说:“这个政府这么好,你们还批评?”我说,“怎么好?”他说,“几十年,我们吃药都不报销,现在可以报销40%。”“多少年,我们种地都要交税,现在不用交税。”他们对于世界的一切都认为是合理。

但是有一点,这个村庄为什么不看文学?因为这个村庄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纯文学,都充满想象,是行为的文学。他们的说话、做事都是伟大的文学,他们的生活就是文学。

中国三十年发生巨大变化,我们觉得也有很多问题。我弟弟有一天给我打电话,他说非常倒霉,他说昨天开车居然把小孩子撞倒了。孩子死了,母亲没死。他说非常倒霉,赔了3万块钱。我说,人都撞死了,3万元不算多。他说,正常情况下只要3千元,现在被讹了那么多。

这个村庄有男女谈朋友,女的不同意,男的脑子一热倒了硫酸。我们肯定想,一定要服刑判10年、20年。但更想不到的是,女方找到男的说,你要把她娶走,否则赔10万元,结果赔了5万元。法律在这里可以不存在,这个村庄发生的千奇百怪事情,都不需要法律去解决。

比如男女结婚,现在基本不需要去领结婚证。这个村庄极其封闭,但它的开放超过任何人想象。结婚时没人领证,因为要花70块钱,只要在家请客吃饭就够了。等到孩子出生,一直等生了男孩子才去上户口,也在这个时候去领结婚证。非常吃惊的是,这个村庄50%以上孩子都是未婚先孕,都等生完孩子才举行婚礼,到很长时间以后才补孩子户口和领结婚证。先生孩子再结婚,在这个村庄完全是不那么奇怪的事情。整个周边都是这个情况。

这个村庄人人迷信,但大家都相信佛教基督教,也人人相信共产党,什么都很和谐。我们很难想象,一个人是如何把这些东西统一起来的。我们那个村庄有个五保户,是个老共产党员,是个女性,她对党非常尊敬崇拜。但她出门前,要对窗台前的十字架——用红色筷子扎的—— 阿门一下。你不知道她是如何把两者统一起来。

在这个村庄,为什么不读书?是每个人、家庭、生产小队,每件事情,都充满着极其荒诞、深刻、复杂的文学色彩。他们每个生活、行为,都充满着文学性,根本不需要看鲁迅,祥林嫂、阿Q,我们村庄、我们邻居就是,但我要看还珠格格,还珠格格我们没有。他们喜欢宫廷剧喜欢毛泽东。我邻居说,毛泽东多好,三年自然灾害,我们不吃肉他也不吃肉。我母亲80多岁,她每次来北京,一定要我带着去纪念堂。

我们村庄很多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知道。我那个80多岁大伯还活着的时候,经常问我,能不能解放台湾;跟美国人打了怎么办。我对他说,能解放台湾,给美国2颗原子弹就行了。然后他心里就踏实了。但他又关心什么呢。每次我回家,他把我拉到一边问我,“如果我死了,你媳妇来不?其他媳妇都是农村的,你媳妇是城里人,她会来吗?不回来,你怎么办?”我说,“不回来,我跟她离婚。”他心里就踏实了,他希望自己死后来很多人。他还列好了名单,有150多个人,他说,这80多个一定来,但不知道这20多个会不会不来。他生前已经把死后都规划好,他要哭丧队伍要像红军队伍那么长。他对死亡没有任何恐惧,他整好棺材,寿衣买好,安排好哭丧队伍等。他关心台湾,又能安排好自己的死亡。我不明白他们怎么统一起来。所以这个村庄的文学性超过任何人想象。

一年冬天,大概9年前,老人都会在山坡下的河边晒太阳。母亲有一天告诉我,4天前,5个老人突然死掉了。5个老人每天在河边晒天阳,有一天这些老人一个个都跳下河死了。我阎连科写多少小说都无法洞察这些老人,在生命最后在想什么。这些老人中一个,非常有钱,家里存了几千万元。原来,5个老人整个冬天蹲在河边,就是在思考人生的最后,最后他们选择一起跳河死了。

10多天前,看到一个奇特新闻,但我一点都不震惊。中国安徽某个地方推行火葬,还说几月几号前可以土葬,否则必须火葬。那个村庄,老人为了赶上土葬而死掉。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在感叹,这是文化,还是文学的,还是现实的?但这样的事情,在我的村庄10年前就已经发生了。我那个村庄,有一度大家都偷偷土葬,然后县里面有了个政策,凡是告密给400元钱。结果任何人家要土葬,都会被一个电话告密。有一家为了土葬,为了不被告密,是这么做的:家里那个老人半个月前就已经不吃药了,但全家人都正常生活,大家都不知道他们家有个病危的老人。老人死了,家里人晚上悄悄到山上埋掉。但是农村要办 一七、二七、三七,又不能到坟地上哭,怎么办?他们集合了所有的亲戚,走了20里路到另外一个山头上哭。无论土葬还是火葬,这是文化、现实、经济的问题。一直到半年后,村在里才知道那个老人死了。每一个故事都超出我们想象的能力。任何文学都无法超过这个村庄对死亡的感受,但这个村庄从来不看文学。

而这个村庄是极其中国的。整个中国的权力、体制、自由、真善美问题,在这个村庄都有。村庄是乡镇府所在地,村上有派出所。我有一次回去,买了辆自行车,第二天就被偷了。我跟派出所所长很熟,就让他帮我找找。他说,我特别忙,但我要找出来就能找出来,我说的话就是法律。这真的像美国西部片一样。但你会觉得这个村庄特别小,小到一个村长就能管你了。一个多月前,意大利一个电视台要到我老家拍电视。村长老远看到我向我招手,然后对我说,我特别急,有别的事情。我说你干嘛去?他说,我要去学关于联系群众的文件。他是农民,是村长,还要去联系群众。

所以,我全部的能力从这个村庄,看中国什么样子。我们是农民大国,这个是村庄是中国一部分,中国任何事情,只要缩小一点就在这个村庄发生了;这个村庄发生的任何事情,放大一点点就是中国。我非常幸运是,我出生在这样一个完全中国化的中国。这个村庄提供了太多文学的东西,离开这个村庄,我几乎无法写作;不通过写作也无法理解这个村庄。

这个村庄对我阎连科是极其重要的,但我对他没那么重要。这也是文学与中国的关系。文学跟在座的读者、对作家、对书展极其重要,但对那样一个国家、村庄,没那么重要。我每次回老家,县长都来看我,还带着当地日报记者。每次来,拿着鸡蛋、方便面,但他最后都会高声说:“连科,家里什么事请,来找我。”有一次我回去过年,县里四大班子都来看我,人人都说,“有什么事情找我。”他们前脚刚走,就来了13户人,他们说,县长书记都说了,有问题找他,现在就有个问题,外面就在修公路,能不能把路修到各家门口。最后,我说,我出钱,他们出力修路。结果,我还要给他们付工钱修路。

我们那有个县长——他现在在监狱,他每次到北京来看我,都跟我约在地下室,他都住地下室。他请我吃羊肉烩面,蹲在凳子上,他每次都说,没什么事情,把我的事情写写,登在人民日报上。他还给我开条件,现在在修高速公路,经过你们村庄,如果能在人民日报上一篇稿子,我就让高速公路在你们家门口开个口子,你开车可以从北京一路开到家,否则口子开到另外地方,离你们家七八公里。我觉得是玩笑话,因为我们那个村子是周边最大村庄,要留口子也要留在我们村子。过了几年,那个高速公路口子果然开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只有几百人的小村子。我去找他,他说,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么小的事情都不帮忙。

走遍全世界,我再去看这个村庄,你会发现,这个村庄是无比的神奇,神奇到它是整个世界的存在。我全部的写作,是这个村庄给了我无限的资源。我坚守这个村庄,就坚守了中国和中国的文学。我是这个村庄的孩子,丢掉这个村庄,就丢掉了一切。(实录内容个别措辞有调整,有删节)

——摘自澎湃新闻thepaper.cn,记者石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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