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栏的猪

跨栏的猪

文\施晓宇

在西藏——在人类离太阳最近的高原行走，你会发现一个奇观：藏民家养的狗比猪大，养的猪比狗小。这里所说的大小，自然是指猪狗身体的大小。我这样一说，就要有人不相信，就要有人以为我把二者弄反了——这狗的身体怎么可能比猪大呢？可是千真万确的，有的藏狗就是比藏猪个头大。

我这里所说的藏狗，指的是藏獒。藏獒是世界上体型最大也最凶猛的优良犬种，只有同样优良凶猛异常的高加索犬才可与之匹敌。每当看见生人，藏獒就会将脖颈上雄狮一般的鬃毛怒张开来，一边喉咙里发出低沉慑人的怒吼，一边身体直立起来闪电般扑将过来，拖拽得粗重的铁链“哗啦啦”响。除了高加索犬，便连最优秀的德国狼犬也不是藏獒的对手。一般的，身材高大的藏獒总有小牛犊一样大小，体重也不输于小牛犊，最重的甚至超过一二百斤。而且，藏獒体重惊人，食量同样惊人。在富裕的藏民家，一只藏獒一天能吃下三五十斤的牛羊肉。如此高大凶猛的烈犬，为了防止它伤人，藏獒自然是要被一根粗重的铁链拴着的。而在藏语里，藏獒就是“拴起来养的狗”的意思。

既然凶猛高大的藏獒被拴了起来，那么在藏民居住的地方，你能看见的，便是黑黑瘦瘦、身手矫健的藏猪在四处游走了。在西藏，凡有村庄的地方，藏猪通常是放养的。也就是说，为了避免伤人，藏獒是拴起来养的（人迹罕至的牧区例外）；而藏猪则是自由自在的“行者”。只是为了防止四处游走的藏猪钻进围了栅栏的青稞地吃青稞，主人大多在藏猪的脖子上套一个木制的三角形项圈，目的是不让藏猪钻进青稞地去--倘若藏猪一意孤行，它脖子上的三角形项圈就会卡在栅栏缝隙间而使之知难而退。也许因了黑色的藏猪终日到处游走，四处觅食，故而大多长得像狗一样精瘦结实、机灵警觉，很少有昏昏懒睡、大腹便便者。一句话，机灵的藏猪是身材瘦小、天马行空的自由“行者”。虽然它们脖子上总滑稽地套着一个木制的三角形项圈，但并不妨碍它们身手矫健地在青藏高原上快乐行走，自由奔跑。这使我想起当年在闽北顺昌县洋墩公社蔡坑大队外黄村当知青时，我为知青队养的两头猪，一头叫“约克夏”，一头叫“长白猪”，都是那时猪中的优良品种。

大家都知道，闽北农民养的猪与内地一样，大多是圈养的，而且大多是吃拌了稗糠煮得稀烂的熟食。这很费时费工，也很浪费柴草，而且还没有什么营养。我们那会儿讲究科学种田，也学着科学养猪。第一条就是打破当地一成不变的让猪吃熟饲料的陈规陋习，练习让猪吃生饲料。就是同样将地瓜藤、萝卜叶之类的剁碎了，却不放到锅里去死熬烂煮，而是放到大木桶里加了稗糠搅拌后沤起来，将它贮藏，让它发酵，让它经久耐吃，在节约了大量柴草和时间的基础上，又使猪饲料富含营养。

不知是不是因为吃惯了生饲料的缘故，我们知青队养的“约克夏”和“长白猪”爱吃一切生的食物--发展到后来，甚至敢吃我从田里捉来的田鼠、老蛇。所谓老蛇，指的是闽北山区烂泥田里常见的一种泥蛇--它们粗粗壮壮的，身体不长，却很肥硕。无论是打死的还是活生生的，只要将泥蛇扔进猪圈，两头猪就会像饿虎扑食一样扑上来，又像两只鸡叼住蚯蚓一样，你一口叼住蛇头我一口叼住蛇尾，然后互不相让地狠命撕扯起来。于是一条泥蛇在两头猪贪婪的嘴里，被用力撕扯得骨节嘎嘎作响，仿佛时刻会断成两节。就在这激烈的撕扯中，一条泥蛇很快在两头猪的血盆大口中化作子虚乌有。然后，吃得津津有味的“约克夏”和“长白猪”就会意犹未尽、心犹不甘地隔着猪栏一边惬意地摇晃着小尾巴，一边高昂着头颅朝你“敖敖”叫着，仿佛在说：“还要，还要。”每逢这时，我总恨不得手中能变戏法一样再变出一条蛇来，让两头畜生再一次大快朵颐。这番情景，让当地农民看得真是目瞪口呆，骇怕不已。

就因为吃多了生饲料，关在猪圈里的“约克夏”和“长白猪”已不满足于我隔三岔五地向圈内投放新鲜的活物。它们要“自力更生”，它们要“丰衣足食”，它们要自己给自己更加经常性地打打牙祭。它们把不怀好意的眼光盯上了我们知青队放养的一群大火鸡。火鸡因为个大身长，尤其是母火鸡漂亮颀长的尾巴总是逶迤地拖在地上，常常弄脏羽毛。抑或是为了保护尾巴，抑或是火鸡的习性使然，知青队的母火鸡喜欢歇息在猪圈的栏杆上。这种习性差一点给火鸡带来灭顶之灾。这一天，三两只母火鸡在觅食之后，又跃上猪栏稍事休息。恰巧这一天轮到我做队里的“伙头军”，我便在厨房里忙碌着。我们知青队的厨房边门与猪圈也就隔着不上十米的距离。在我偶然向猪圈瞄上一眼的时候，惊心动魄的一幕出现了：就在母火鸡头朝外尾朝内蹲在猪栏上歇息的当儿，狡猾的“约克夏”与“长白猪”却像猎犬一样匍匐着，蹑手蹑脚地向母火鸡逼近；而敦厚老实、毫无察觉的母火鸡依旧浑然不觉、一身轻松地蹲伏在那里，一任死亡的陷阱露出狰狞，危险的气息愈加浓重--它们哪里知道人工圈养的猪居然会打起它们的主意、朝它们张开肉食大口扑将过来？就在两头一点也不愚蠢却狡猾机灵的猪八戒跃身而起的那一瞬间，我情急中挥臂大叫了一声发出警报，惊起火鸡们振翅腾飞。就在火鸡振翅腾飞的同一时间内，两头猪八戒也已经腾空而起，扑击过去--稍快一秒钟的“约克夏”竟然一口咬住了一只母火鸡的修长尾巴！幸亏母火鸡垂死挣扎，狠命扑扇翅膀，才逃脱了死亡的威胁。但，它的美丽修长的尾巴已经永远留在了“约克夏”的血盆大口中！这样血腥的一幕，如若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够相信？

俗话说，奇迹是由人创造的。其实猪也能创造奇迹。除了以上善于狩猎的一幕不算，“约克夏”和“长白猪”还是远近闻名的跨栏冠军。大概是常食生冷食物的缘故，又有我经常给它们开开小灶打打牙祭，营养充足又不肯安分守己的“约克夏”和“长白猪”居然学会了跨越猪栏，冲向大山的本领。它们是渴望自由、讨厌羁绊的精灵；它们是向往山林、渴望回归的斗士；它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猪圈的生活很无奈。而且“约克夏”和“长白猪”的跨栏动作是标准的跨栏运动员才会的三步上栏式--绝对的无师自通、天生就会；绝对的动作规范、姿势优美。凡亲眼见到知青队这两头高智商的畜生勇于突破禁锢、三步上栏、冲出牢笼的潇洒表演的人们，没有不叹为观止、自愧不如的。

我们知青队的住处是依山而建的一座土楼，猪栏自然也是依山而建。“约克夏”和“长白猪”只要三步上栏，跨出藩篱；只要再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撒丫子狂奔；不出三秒钟，它们矫健的身影就会消失在我们身后的大山深处，消失在男女知青张口结舌的肃然起敬中。当然，两头畜生固然摆脱了羁绊，回归了山林，找回了自由，但这种自由显然只是暂时的，瞬间的。作为知青，作为主人，作为主宰世间万物的人类，无论以哪一种身份出现，两条腿的高级动物都绝对不会允许四条腿的低级动物放任自由、听之任之的。于是，常常是在我们傍晚收工以后，常常是在我们倾巢出动以后，在兴师动众狼奔豕突的围追堵截之后，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四面楚歌声中，疲惫不堪的男女知青押着同样疲惫不堪的两位跨栏冠军，在夜幕降临之际，在月上树梢的当儿，回到山脚下的知青点。而且，这种呼啸山林之中的兴师动众围追堵截，导致敌我双方都精疲力尽的捉迷藏游戏，随着猪八戒跨栏动作的日益娴熟和它们渴望回归山林心情的日益迫切，游戏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游戏进行的时间则越来越长--因为，跨栏冠军已经学会了新的运动项目，那就是越野长跑，尤其擅长在茂密山林间与人兜圈子的障碍赛跑--于是每次将它们赶回猪圈的时间自然越来越长。这就使得我的知青同伴对“约克夏”和“长白猪”又气又恨，到后来简直恨之入骨。既然恨到这种份上，关回猪圈的两位畜生难免要受点皮肉之苦--这时谁还管你是什么跨栏冠军和越野名将？而且，打的就是你这无师自通的运动健将和可恶家伙！每到这时，我总是挺身而出，勇敢捍卫两位身怀绝技的大内高手的神圣“猪权”。这不仅只是因为我长期喂养它们就生出更多一点恻隐之心，还因为我觉得它们向往山林、渴望自由并无过错，这是猪八戒的天性使然。是你不友好的人类蛮不讲理地强行将野猪圈养驯化成家猪，人家不适应又何罪之有？

遗憾的是，我的善良和理解并不能彻底挽救猪八戒的走向死亡。“约克夏”和“长白猪”最终还是死于知青的刀下，哪怕它们都是身怀绝技的大内高手，都是世所罕见的跨栏冠军和越野名将。那是在知青队即将解体，我们即将回城之际，“约克夏”和“长白猪”最终还是可怜无助地躺在了令人颤栗的砧板上。不忍它们惨遭屠戮的我，看不得“约克夏”那生离死别的求助眼光，听不得“长白猪”那心惊肉跳的哀哀嚎叫，我只有穿过长长的黑暗走廊躲回宿舍去。可是，“约克夏”临死前无比依恋的求助眼光和“长白猪”临死前撕心裂肺的哀哀嚎叫终于还是穿过长长的黑暗走廊一眼不少、一声不少地传导到我的心底深处。

我最终没肯吃“约克夏”和“长白猪”的一块肉。

甚至，直到今天，我还是对“约克夏”和“长白猪”的一次次跨栏逃跑和越野捉迷藏的勇敢精神持完全理解和钦佩的态度。它们一次次以跨栏的姿态踏上荆棘丛生的逃亡道路，证明了它们反抗羁绊、渴望自由、向往山林锲而不舍的坚强决心。而作为人类的我们，有的时候还不如一只猪。我们往往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为了一个纸糊乌纱，甚至为了一套小小房子，许多人就此被套牢。就为了以上一点点可怜的物质利益，便可以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套牢在一个地方、一个单位乃至一个微不足道的位置上--就这么毫无创造毫无建树浑浑噩噩地混过了一辈子。说我们从未想过挣脱是假的，说我们从未想过改变也是假的，但也仅仅只是想想而已。想过之后，是决没有半点改变命运的勇敢的跨栏行动的。平淡如水的日子便就在仅仅只是想想改变而已的平庸念头中一天天滑了过去。一想到此，我的脑海里，我的眼光中，就会闪现离太阳最近的青藏高原上即便戴着三角形木制项圈仍然快乐行走、自由奔跑的精瘦结实的黑色藏猪。同时闪现的，自然还有在闽北山区由我亲手喂大的善于跨栏而出、与人越野赛跑的“约克夏”和“长白猪”勇敢而顽皮的可爱身影。

于是忍不住还是想重复一句：人在有的时候，确实连猪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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