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这是一个国际性的体制,从乌拉尔到南斯拉夫,从明尼苏达到曼彻斯特,都一模一样。
多丽丝·莱辛:阅读的有效方法只有一种
与其他作家一样,我经常收到来自世界各地,尤其是美国的年轻人的信件,他们打算写论文,评论我的作品。他们总是说:“请为我提供一份有关您的著作的论文清单,告诉我那些报道过您的批评家和权威的名字。”他们还要求我提供无数相关的细节,数量之多就像移民局的案卷,他们通过学习得知,这一切都是很重要的。
对于这样的要求,我会回答:“亲爱的学生:你疯了。值得你阅读的书不计其数,你何必整年整月地去写一本书,甚至一个作家呢?你没有发觉自己成了某个有害体制的牺牲品吗?如果你是自己决定把我的书作为选题,如果你一定得写一篇论文——请相信我,你觉得我写的东西对你有用,这我很感激——那你为什么不去读读我写的东西,凭你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经验加以验证,并从自己的思考中作出判断呢?别去理会什么白教授黑教授吧。”
“亲爱的作家,”他们会这样回答,“我必须知道权威是怎么说的。如果我不引用他们的观点,我的导师不会给我打分的。”
这是一个国际性的体制,从乌拉尔到南斯拉夫,从明尼苏达到曼彻斯特,都一模一样。
问题是,我们对此已经习惯,我们再也看不出它的坏处。
我并不习惯它,因为我十四岁时就退学了。有一阵子,我曾为此而难过,以为自己错过了某些宝贵的东西。如今我庆幸这次逃避。《金色笔记》出版以后,我有意对文学这台机器作了研究,调查了批评家或评论家的制作过程,我还阅读了不计其数的考试卷,结果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坐在教室里讲授文学课,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也许会说:你的话言过其实了,你说你没有成为这个体制的一部分,那你就没有权利发表意见。我觉得这一点并不言过其实,一个局外人的反应往往颇有价值,因为它是新颖的,不会因效忠于某种特殊的教育而怀有偏见。
这次调查以后,我不难回答心中的疑问:他们为什么如此目光短浅,如此个性化,如此心胸狭隘?为什么总是计较鸡毛蒜皮,总是钻牛角尖,总是着迷于细节,对整体不感兴趣?他们为什么把“批评家”这个词总是理解为“吹毛求疵”?他们为什么觉得作家总是相互勾心斗角的,而不是互助互惠的?……事情很简单,他们在学校里学到的就是如此思考问题。能真正理解你在做什么,朝着什么目标努力,并能给你以忠告,作出真正的评判的那个有价值的人,几乎总是在文学这台机器之外,甚至不在大学这个圈子里。可能他就是一个刚刚起步的学生,一个文学爱好者,也许是一个凭天性行事,阅读广泛,善于思考的人。
我总是对那些花一两年时间写关于某一本书的论文的学生说:“阅读的有效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在图书馆和书店里浏览,选择你喜欢的书,只读你喜欢的书,厌倦时就丢开,拖宕的章节就跳过去。千万千万别因你觉得必要才去读,或者将阅读当作一种时尚或潮流。记住:你二十岁或三十岁时感到厌倦的某本书,到了四十岁或五十岁时,会向你敞开知识的大门,反之亦然。不合适你阅读的时候就别读。记住:即便在这个人人尊重文字的年代,已经出版的书籍固然很多,但还有同样多的书没有印出来,甚至没有写下来,因此,历史,甚至包括社会伦理,都是凭口述的故事传承的。那些只凭写下来的文字进行思考的人(不幸的是,我们的教育体系只能在培养这种人时有所作为),其实已经丢失了他们眼睛所见的一切。例如,非洲的真实历史依然掌握在黑人说唱艺人和黑人史学家、医生等智士贤达手中,这是一部口传的历史,白人无法掠夺它。不管什么地方,只要你留意,就能发现:真理以口相传,不是以笔承载。因此,千万别让书本成了你的主人。最重要的是,你应该懂得,你在一本书或一个作家身上花了一两年时间,这只能说明你所接受的教育很糟糕。他们本来应该教你按自己所好广泛阅读,你本来应该凭自己的感性选择你需要的书。这也正是你需要提高的地方,而不是仅仅学会如何引用他人的观点。”
但不幸的是,人们总是很迟才会这样做。
——节选自《金色笔记》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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