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我认为文学的目标是写一本书,对读者展示他以前从没有想过的事情。
波伏娃对谈萨特(二)
波伏娃:发表在《无题杂志》上的另外一些作品也是现实主义的吗?
萨特:是的。我的第一部小说《失败》没有出版,也是现实主义的。这是有点古怪的现实主义——这是个类似尼采和瓦格纳的故事,我是尼采,而一个相当平庸的角色代表瓦格纳。科西玛•瓦格纳也是这样。主人公爱上了科西玛,科西玛爱瓦格纳,而他又是瓦格纳的一个密友。……这是在向现实主义小说的转变中残留的游侠小说的遗症。
波伏娃:《亚美尼亚人埃尔》乃至《真理传奇》都好像是朝着一个方向发展。这是对希腊神话的一种改造,有一种相当夸张的文风。这个转变是怎样发生的?你的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学习给你很深的影响吧?
萨特:确实是。我觉得我经常把古代世界看作一个神话室库。
波伏娃:你非常喜爱希腊语和拉丁语吧?
萨特:是这样的,从六年级以来一直是这样。埃及,希腊和罗马。我记得当时,六年级和五年级就教古代史。后来我读了一些书。我特别喜欢迪律伊的罗马历史,它充满了轶闻趣事。
波伏娃:这里有英雄主义的一面。它同游侠故事也有一定的联系。但为什么有这种情况:尼赞已经具有一种风格,甚至在《无题杂志》上发表了一些受吉罗杜影响的具有非常现代化文风的作品,与他相反——一直持续到《恶心》——你的作品却有着强烈的学究气,甚至是夸张做作的。你说你喜欢普鲁斯特和吉罗杜,但你写作时好像完全没有受到他们的影响。
萨特:是这样的,这是因为我来自外省,我在那儿了解了19世纪资产阶级的全部文学。这些作家夸张做作,学究气十足,十分愚蠢。尼赞住在巴黎。一所巴黎公立中学比一所拉罗舍尔公立中学要先进得多。我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我是生活在19世纪,而尼赞完全意识不到它,他是生活在20世纪。
波伏娃:但你到了巴黎后你也读了同样一些书而且你们两个是朋友。这对你没有影响吗?
萨特:这确实有影响。这产生了一个危机。一个内心的危机。噢,不是很严重,但即使这样……
波伏娃:这也算是一个应该被考虑的事情吧?
萨特:是的。对于一个读过克洛德•法雷尔的人来说,读普鲁斯特是一个复杂难弄的工作。我不得不改变我的视野——我不得不改变我同人们的关系。
波伏娃:是同人们的关系还是同词语的关系?
萨特:也同词语也同人们。我认识到,有时你对人们是主动的而在平时你是被动的。所有这些都很重要。我想去了解一个真实的领域,一个真实的环境,连同人们在自身中反应和经历的真实关系。所有这些都是我以前无法知晓的。
波伏娃:请更清楚地解释一下:同人们的真实关系,经历,行动……
萨特:大家的情况都很相似。他们行动而且他们忍受。但有些人忍受,有些人行动。
波伏娃:但巴黎是怎么让你搞清楚了这一切的?
萨特:因为那时我是一个寄宿学校的学生,而寄宿生之间的关系总是很难处的。
波伏娃:为什么?请说确切一点。
萨特:因为集体宿舍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你记得吗,当福楼拜除了浪漫主义文学外什么都不考虑时,他正是在集体宿舍,他在那儿读它。这集体宿舍是一个世界。
波伏娃:你在拉罗舍尔时毕竟知道那些在行动、在忍受的人们,不是这样吗?你同伙伴们的关系怎样?请进一步解释一下从拉罗舍尔到巴黎之间的转变。
萨特:嗯,我并不知道做寄宿生是怎么回事。人家告诉我寄宿生活很不愉快。我的外祖父和父母亲甚至说——“不,你不会做一个寄宿生的,因为你会离家太远——老师或校长会欺侮你的。”但我不能每天晚上都在外祖父家睡觉。有六天我在中学睡,从不离开学校,作为一个寄宿生,在这些晚上就有那些陌生的人际关系。然后,星期天我回到外祖父家。这是一个跟我父母亲的家完全不同的天地,因为我的外祖父是一个教师。我又回到他的藏书室,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这也是一个大学的世界,因为我正准备进巴黎高师和通过教师资格考试。星期天我常去教堂唱歌。
波伏娃:真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去唱歌?
萨特:因为我喜欢唱歌,而他们在找一些人组成一个作弥撤的唱诗班。在亨利四世中学小教堂演唱。
波伏娃:那时你的学习不错吧?
萨特:我在读一年级时得了奖学金,在哲学班好像也得了奖,我记不清楚了。
波伏娃:你最后为什么选择了哲学?既然你也非常喜爱文学。
萨特:因为我学居居菲洛讲授的哲学课时——他的名字叫夏布里埃,但我们叫他居居菲洛——哲学对我说来显得是对世界的认识。所有的科学都属于哲学。在方法论中你可以学到一门科学是怎样构造起来的。在我看来,一旦你懂得怎样去从事数学和自然科学工作,这就意味着你理解了全部自然科学和数学,我想,如果我专门研究哲学,我将学得世界上的一切,我将在文学中谈论它们。可以说,这给了我内容。
波伏娃:你说“我准备去谈论这个世界”。你认为作家应该去说明这个世界吗?
萨特:是的;大概是同别的孩子的谈话给了我这种想法。我认为小说应该如实地说明这个世界——文学的批判的世界和活生生的人的世界。
波伏娃:你不认为文学应该由谈论自我构成吗?
萨特:噢,完全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正像我所说,我是从游侠故事开始的。后来我不再想它们,但仍然有某种东西影响着我。在《自由之路》中仍然有游侠小说的气味。
波伏娃:是这样的。但在《恶心》中就完全没有,在《墙》中也没有。好,那么你就去搞哲学,因为这门学科可以让你了解一切,让你相信一切都是可知的,所有的科学都已被掌握。
萨特:对。一个作家必须是一个哲学家。自从我认识到哲学是什么,哲学就成了对作家的根本要求。
波伏娃:为什么它对于写作是绝对必要的呢?
萨特:我那个时代写个人的事情是不受尊重的,至少像我的外祖父和我周围的人那样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分子是这样看的。这样,人们就不写私人的事情。
波伏娃:但是当你开始喜欢普鲁斯特时,他谈的正是私人的事情——他怎样睡觉,他怎样不睡。当然其中也有世界,但总之……
萨特:对,我开始喜欢普鲁斯特的主要是关于世界的事。这是逐渐产生的。后来我也想到写作是个人的事情。但你不要忘记,从那时起,我开始研究和写作哲学,我认为文学的目标是写一本书,对读者展示他以前从没有想过的事情。这是我很长时间以来的理想——我要成功地说出有关世界的事情,不是任何人都能发现它们的,但我将看到这些事情。我还不知道它们,但我会看到它们的,而它们将展示世界。
波伏娃:为什么你觉得自己能够向人们展示世界?你心中有什么感受?非常聪明?非常有天赋?命中注定?
萨特:非常聪明?当然,是的。虽然我有一些难题——比如说数学和自然科学的成绩不太好。但我相信自己是非常聪明的。我认为自己并没有特别的素质。我想一个观察世界的聪明人会有自己的风格和所想说的话。换句话说,我的头脑中有一个理论——我们还要回到这上面来——按照这个理论,我是一个天才,这整个理论受到我的写作方式和我思考我写东西的方式的反驳。我想,在某种意义上,我是一个正在写书的人,如果我尽可能地写出它们,我就会得到某些事情。我就会是一个好作家,特别是我就会揭示出世界的真理。
波伏娃:揭示世界真理的想法是很有意思的。但它的产生是因为你有被称为观念和理论的东西。甚至在你很年轻时你已有了自己关于事物的观点了。
萨特:是这样的,对于那些值得去考虑的事情我有自己的观点。十六岁时,在一年级和哲学班,我就有了这些观点,那时我构想了一大堆观念。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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