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是一段失败的历史,也是一段长期被忽略、被遮蔽的历史。
西路军撤退:妇女和伤病员留下
导语:当天夜里,上级在山顶召开党员会,决定将剩余部队编成3个支队,身体好点的编成左、右两个支队,所有子弹收集起来带走;把妇女团和一些伤病员编成第三支队,留下来打游击,负责牵制敌人。
在中国的西北部,有一条狭长的走廊,它南倚祁连山,北临戈壁沙漠,这就是位于甘肃境内的河西走廊。
1936年冬到1937年春,占中国工农红军约五分之二的精锐部队,就在这条走廊中穿行。它就是由徐向前、陈昌浩率领的西路军。
在短短五个月内,这支21800余人的部队,在经历了大大小小80多次战斗之后,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400余人最后到达了新疆,在中国红军史上写下了极为悲壮、惨烈的一页。
画外音
这是一段失败的历史,也是一段长期被忽略、被遮蔽的历史。
西路军在河西走廊惨遭失败后,1300多名红军女战士几乎全部落入西北军阀马步芳之手,备受折磨。
在以后的几十年历史风雨中,又长期蒙受不白之冤,只有很少的人能够活到今天。现居甘肃武威的95岁老人李文英,就是其中的一位。
2010年4月末的两天之中,记者有幸得以聆听老人讲述一生的故事。
口述:
我出来参军,也是没得办法,家里太穷了么!
我是四川阆中人,10多岁时家里就把我给人当童养媳。我不从,跑去上吊,去跳水塘,没死成……我性子非常烈的。父亲和哥哥以前给地主家当长工,后来哥哥参加了游击队,跑进了深山老林。
那天我和几个伙伴结伴到一个名叫二龙场的地方赶集,看见一个头发齐耳、打着绑腿的女军人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号召大家参加红军。女人也能当兵?我一问,真可以。这个女人戴着灰色军帽,帽子上有颗亮闪闪的红五星,她还弯下腰让我看她的耳朵,果然有一个耳环眼儿。这下我放心了,当天就参加了革命。
那时我十五六岁的样子,记不清了。参加革命就自由了,那个高兴啊。我是红四方面军总供给部妇女独立团的成员,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连走路都哼着歌。
1935年,我随阆中境内全部撤离的红军一道,正式踏上长征路。就在部队转移的途中,我才知道,红军刚走,还乡团就杀回了我的家乡。我父母是红军家属,被敌人抓去吊在桐子树上打,父亲被当场活活打死,母亲被乡亲们放下来,放下来就死了,连尸首也没人敢埋……我8岁的弟弟,一声声地喊着妈妈,后来给人放牛去了,一斗秕谷子,卖给了地主家……
娃啊,你不晓得,我这辈子受的苦就太多了,惨得说不成!到现在,我的苦处不会忘记,也诉说不完……直到现在,我一想起来就要哭,半夜我时常会想我的父亲母亲,可怜哪。
我是为革命出来的。雪山草地我们过了,冰天雪地我们受了,树皮草根我们吃了……又挨饿又挨冻,还要打仗,还得受罪。革命不是那么容易来的。现在你们娃娃享受着了。
长征途中,一不小心,性命就没了。我过的党岭山,是万年雪山,走一步就用手中的木棍戳两下,戳不动的是结冰的,可以走,一戳到底的就有可能是冰缝隙,就得绕道走。实在走不动了,我就和同志们数步子,开始时说走100步就休息,走一下数一下,走到整整100步的时候,就停下来,喘口气,接着再数着走。100步坚持不下去了,就改成走50步。后来又改成30步休息一次,再也不能减少了……
进入草地,就更惨了,眼睛都不敢睁开看,路边上三三两两,都是饿死的战友。有的趴在泥水中,有的赤身裸体像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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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10月,天气开始变冷。李文英所在的红四方面军,历九死一生,抵达甘肃会宁会师。还未经休整,红四方面军第三十军、九军及原一方面军第五军共21800余名将士,就奉中央军委命令,西渡黄河,执行打通国际路线的宁夏战役计划。
2万多战士当时占红军总数约五分之二,这支部队改称西路军。对于深入河西走廊的西路军,蒋介石指使马步芳、马步青等部进行“围剿”。
长征胜利会师,我活着走到了会宁。
可我们并没有感觉到胜利的喜悦。那么多人,光吃饭都难解决。很快,我们接到命令,要马上过河,到新疆去,到苏联去。
西路军由陈昌浩、徐向前领导。过了黄河,西路军遭到马家军3万多正规军和10多万“民团”的围追堵截,打得太惨喽。
西路军吃没得吃,穿没得穿,又缺少枪支弹药,一个人平均只有5发子弹,在冰天雪地里怎么跟马家军骑兵打仗?骑兵跑得快,我们走一天,马家军几个钟头就追上来。马家军太凶狠……西路军历经临泽、高台等血战,五军全军覆没,军长董振堂、政治部主任杨克明和3000余名将士牺牲。董振堂、杨克明的头还被马家军割下来,泡在酒里,送到青海西宁给马步芳……
在西路军中,有红军女战士1300多人,其中由800人组成的妇女先锋团,平均年龄不到20岁。在河西走廊的激战中,我们妇女团跟其他部队一样作战。
比如在倪家营子,我们妇女团还要组织起来,每天夜里或快天亮的时候,到河边上砸冰、背冰,敌人就守在那边,听到动静就开枪,多少人死在那里,血染冰河。
西路军与马家军在倪家营子血战了40天。为保存有生力量,我们从梨园口撤进祁连山,摆脱敌人追击,这时候我们只剩下3000多人了。祁连山你去看了就知道,一棵树都没有,都是石头沙漠。退到石窝山以后,我们的队伍已经没有战斗力了,马家军骑兵又围在山下,怎么办?
当天夜里,上级在山顶召开党员会,决定将剩余部队编成3个支队,身体好点的编成左、右两个支队,所有子弹收集起来带走;把妇女团和一些伤病员编成第三支队,留下来打游击,负责牵制敌人。
徐向前就说了两句话:姐妹、弟兄,西路军失败了,大家各自逃命打游击吧。大家有机会就往陕北走,那里有毛主席,有我们的队伍在等着大家。
我们只有坐在光秃秃的乱石上,抱头哭。祁连山上一没吃,二没穿,又没老百姓,怎么打游击?我们没有弹药,每个人肩上背的就是个空枪。伤病员加女人,就给丢下了……我们伤心得很。
其他人怎么走的,我们都不知道,不对我们说。只知道第二天我们明白过来,一个人都没了。他们朝西走了。
山里到处都是马匪,把我们三支队包围起来。马匪的残暴简直到了想都想不出的程度,杀人方法各种各样,活埋、枪杀、火烧、扒心、取胆、割舌,抓到女人,刀戳,枪把子砸,把木棍捅到肚子里……简直就是牲口!逃命吧,不逃怎么办?
半夜里,地上结着冰,天上下着雪。马家军包围在山脚下,烤着火,羊肉煮上,帐篷住上,可我们有啥?你看都不敢看,山坡山腰躺满了我们战士的尸首,活着的,就在冰天雪地里坐着趴着,穿一件单衣冻得发抖,那时候就想,要是能吃饱一顿,就这么死了,也满足了。
分散后,有的人分到三块银元,有的分到一块烟土。我什么也没要。我啥时死掉都不晓得,我要银元干什么。夜晚过去了,又一个清晨到来,敌人怪叫着包围上来。我们没有一粒子弹,只得把手里的枪砸烂,然后跳下了悬崖。
我没死。在参加红军5年后,我成了马家军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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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路军战死7000多人,被俘9000多人,5600多人被残酷杀害,被营救回延安4000多人,辗转回乡2000多人,流落在西北地区的有2000多人……
我被送到武威城,关押在特务团。
这里关了100多个红军女战士,我们妇女团的团长王泉媛也关押在这里。马匪根本没把我们当人,每天只给我们一些黑面烂菜,一点盐也不给。大家饿极了,放风时把院子里的黑花叶子都拔了吃得净光。在又脏又臭的房子里关了几个月,我们一个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有一个女战士,被抓去做了特务团长马阁麟的小老婆,马阁麟的大老婆就把气撒在所有女战俘的身上。
几个月没有洗脸洗澡,马匪让我们下到河里洗澡,就是一种“恩惠”,意思是要“感化”我们。马阁麟的老婆,就指令马匪兵把一只狼狗推到河里,让我们跟狗一块儿洗,并侮辱说:“你们连狗都不如。”
马匪兵骑在马上向两边观看的老百姓喊叫:“快来看这群共产共妻,这就是共产的下场!”
我气极了,冲上前去大声骂道,“如果你们不把狗拉出来,我们就和你们拼了!”这事马上被特务团长马阁麟知道了,他带人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顿。
在敌人押送我们去青海的路上,我和李开英、何福祥三个人到冰河里背冰,趁着这个机会,偷偷跑了出去。那是晚上,黑暗中我们都不敢说话,你拉一下我的衣袖,我拉一下你的衣袖,大家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我们趴在冰面上,匍匐前进,不晓得爬了多久,直到相信敌人看不到了,才直起身来跑出去。
白天不敢走,躲在骑马下不来的悬崖底下,晚上才出来摸着黑走。有一个晚上,我们走路的动静惊到了一条看羊的山狗,那狗很厉害的,黑暗中冲过来,一家伙就把李开英的腿肚子咬下一大块肉来。我和何福祥,她是营长,把李开英背到雪下不到的地方搁下。我们身上,不是分到一疙瘩大烟吗,李开英身上就有这么一疙瘩大烟,她对我俩说,你们去给我要点水,我喝一点。她想着自己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走不了路,就会连累我们两个人,我们哪里知道她会把那一疙瘩大烟就全吞下去了,不一会儿,白沫沫子就在嘴角上涌出来。我们把她搀起来,她费劲地说了几句话:“将来见到我的儿子,就说我死了,不要再想我了!”说完就死了。我们两个人抱着她的尸体,大哭了一场。
我这人胆子历来很大,从来不害怕什么,那时却觉得很孤单,很无助,离开了组织,离开了战友和同志们,我没有了方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没几天,在大沙滩,我们又被敌人的骑兵抓住了。
大沙滩,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滩,过了那个沙滩,就能到黄河边沿,过了黄河就能见到毛主席嘛,见得着延安。可就在这里,我们又被马匪抓回去了。如果再有两三天,我们就一定能跑回到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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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路军女战士当时大多只有20来岁,成了“女俘”后,除部分被马步芳活埋外,有的被强奸,或者分给部下做妻妾丫环,有的被转卖多处。这些女性所遭遇的,无法详述。
如果可以在“牺牲”跟“当俘虏”之间选一个的话,我们情愿选择牺牲,没人愿去当马家军的俘虏。
参军的时候,我们就抱定了决心,生是共产党的人,死要做共产党的鬼。可命运偏偏让我们做俘虏,而且要让我们给马匪当老婆。
一天早上,敌人把我们100多个女红军押出来,排成长队。先是马步青训话,假惺惺地说什么国共合作了,要释放在押的红军,给我们“自由”,接着由副官当场宣布了第一批“获释”名单。
被点名的几十个人慢慢走出来,我也在名单里面。被俘虏一年多了,谁不想早点出去回到革命队伍中去啊!可我们不知道马步青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
突然,副官从兜里掏出一把纸球,猛地往空中一抛。顿时,院中的马家军乱作一团,趴在地上抢纸球,没抢上的捶胸顿足,抢上的一个个嬉皮笑脸地来到女战士身边,又拉又扯。我们这才明白,“获释”就是把我们分配给马匪当小老婆。我们肺都气炸了,和敌人扭打起来,一边打一边骂,“要砍就砍,要杀就杀,绝不给这些畜生当老婆!”“我们是来革命的,不是给这些畜生当老婆的!”
分到的拉不动我们,就两个人拉一个,拖上就走了,你说怎么办,哭的哭,拉上走的走了。我被分配的一个马匪,是管伙食管米管面的。那是马匪,跟我们势不两立的敌人,手上沾满了我们红军战士的鲜血。那是牲口,不是人。那个人根本近不了我身边……
有的女人漂亮一点,马匪男人对她好。我脾气倔得很,拼命想办法逃跑,逃一回,抓一回,打一回,这马匪回回把我往死里打,左腿上面一刀,下面一刀,右腿这里一刀,都是他拿刀戳的。打我的时候,皮鞭、木棒,拿起来就打。
我一颗眼泪都没淌,直直地站着,老子怕死不革命,革命不怕死,你要打就打,要杀就杀!
我怎么能对他好呢?他是个坏人,我是个好人。我只有受着,什么话都不说。
我四次逃跑,但没有一次成功。
也有人成功跑出去的。我们的团长王泉媛,是王首道在长征路上结下的妻子。被马家军抓去后,分配给马步青的工兵团团长马进昌当小老婆。她也宁死不从,1939年3月,马进昌的部队换防,王泉媛借机逃出虎口,奔向兰州。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兰州八路军办事处,可是迎接她的是当头一盆冷水,浇得人冰凉:组织上不要。
当时对西路军被俘人员的规定是:一年归来收留,两年归来审查,三年归来不留。
你想想看,生生死死走过多少遭,终于逃出来找到了组织,可是组织的大门却对你关上了,那有多伤心啊。
国共合作期间,周恩来就西路军战俘惨遭虐待的状况,多次跟蒋介石交涉,马步芳迫于压力,放松了对战俘的看管,一些伤残的战俘就地遣散。我历经九死一生,最终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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