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访黑水国

秋访黑水国

我选择这样一个深秋去寻访黑水国遗址是颇有一番深意的。

幼年曾听过楼兰古国和楼兰姑娘的故事，至今想来仍然让人嘘唏不已。今天走在寻访黑水国的路上，心中还有一种苍凉之感。宽阔平坦的柏油路，绵延千里，一望无垠。沿路的白杨树倔强地孤立着，一排或一株，似乎有些清高，在它们的脚下，一边是公路，一边是沙丘或戈壁。没有车辆的时候，这些树木就是这里的主人，支撑着这里的生机。深秋时节，稀疏的白杨也累了，车辆过去，它们抛出几片金黄的叶子，仿佛乞求着寄出的几枚信笺，――汽车毫不留恋地飞驶而过，树叶打个旋儿，悄然飘落在路旁的低洼里。

寂寞，荒凉，悲壮。千百年来，这些丝路的儿女就这样执着地翘望着――

黑水国就在甘新公路南缘的沙漠里。从临泽出发，经小河，过沙井，穿过一片密密麻麻的坟冢，一块“黑水国遗址”的石碑就耸立在公路边的一块土坎上。

我曾无数次地幻想一个故国的繁华。可是，这里除了几颗杨树披着满身的金甲，路旁就是干燥的沙丘了。稀疏的梭梭、花棒仿佛是人工造作地插上似的，孤零零地，好无生机。我怀疑这是一个生命的所在。

跋涉过几座并不高大的沙丘，低洼处是几块玉米地。玉米棒子早被摘去了，枯黄的枝干上倒坠着空空的叶片，仿佛是女人干瘪的乳房，凄然地抖动着。微风过处，留下沙沙的声响。这是四千年前先民的呐喊？

“枣梨，枣梨。”不知当年那位白发老人的谶语是否就是从这里发出，也是这样让人毛骨悚然，这样让人惊慌失措，最终让人霍然顿悟？从这片沙漠穿过去的时候，我盼望那位白发智者突然从一丛红柳下闪出来，轻轻给我指点一点什么。可是，除了风，除了朗朗太阳下的几座土丘，除了眼窝一样塌陷的几座坟墓，除了鹅卵石一般低头觅食的羊群之外，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是天地的主人。我放声大吼一声，就是宇宙的声音。

可是很快我就自卑起来。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一条高耸的土墙，东南角还有一座城堡，象土墙上一颗巨大的逗号，让我霎时噎住了。“黑水国”，这样想着，我朝前面的沙丘匍匐几步，忽然发现城墙西北角有一个人影，闪了一下，不见了。我疑心那是古人在向我呼唤。我放胆过去，登上城墙，一座正方形古城的轮廓就呈现在眼前。城墙为黄土夯筑，墙四角上筑土台，台上似有角楼，城池内一片废墟，街区巷道、建筑布局依稀可见，残砖断瓦一片狼藉，层层流沙与北墙等高。跳下土筑的城墙，进入城池中央，还可以看到黄土垒成的方格痕迹，那大约就是先人的居所。联想古城三次搬迁的历史，可以想见当时外倭入侵或黑风袭来时这里兵慌马乱，人藉相轧，哭声干天的情景。

从黑水国遗址的介绍看，这座残存的城堡始建于元代至西夏之际，而实际上早在新石器时期这里就有先民生活的痕迹。国民党元老于佑任在考察了黑水国遗址后题词曰：“沙草迷离黑水边，何王建国史无传？中原灶具长人骨，大吉铭文草隶砖。”长人骨就是欧洲人的骨头。可见，遥远的过去，黑水国不仅有汉族先民，甚至有匈奴和欧洲人种在这里生存繁衍。

坐在古城东南角的城堡上，手抚一块残破的汉瓦，我的思绪飞得很远很远―――

很久以前，祁连山脚下的河西走廊是汪洋一片，后来，大禹导弱水，黑水归道，这里成为水草丰美的草原，于是先民们在这里逐水草而居。这里最早还是大月氏的国都，同样也是匈奴人一直垂涎的宝地。匈奴占领黑水国后，黑水国成了侵扰中原的根据地，划疆为“小月支国”。霍去病占领永固城之后，接着攻占黑水国，斩获３万多匈奴士兵并俘虏浑邪王子，在这里设立张掖郡。从此黑水国成了汉王朝在河西坚强的堡垒。但是北方民族对黑水国的觊觎一直没有停止。铁蹄所到之处，森林干枯，良田荒芜，河流改道，土地沙化，饿殍遍地，大量饥民迁入中原，加之战争中大肆杀戮，致使黑水国人口锐减，直至最后荒芜。后来植被恢复，陆续又开始有人在这里筑城兴业，繁衍生息。《扰新记程》载：“隋朝韩世龙守黑水国驻此，有古垒四，去后一夕为风沙所掩”。这样经过几次的废弃，复建再废弃，到明代末期，这座古城才被彻底废弃。

穿过时光隧道，我看到古城里市肆茶楼的喧哗，看到三三两两的先民裹着麻布短褐簇拥在一起，就着如豆的灯光粗声谈论着，他们为圈舍里添了一只猪崽或窜进了一只野兔而欣喜若狂。我看到匈奴铁蹄踏至，烧杀掳掠，城墙上乱石如雨，城下鬼哭狼嚎，血流成河。我看到黑风挟裹着沙尘铺天盖地而来，最终把古城湮没……只有一个金月亮的传说一直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人类文明和生态文明一样也是十分脆弱的。黑水国就像那些瓷片汉砖一样，轻轻破碎了。今天，黑河水绕过古城，从不远处缓缓流过，滋润着两岸的良田，只把一座千年古城撂在这里，任由后人评说。

在这深秋时节，在这丝路古道上，衰老的杨树绽放着它最后的辉煌，把一片片金箔一样的枯叶寄给路人。深冬，从满地的腐植物里谁能打捞出一片绿的生机？春天能做到。可是，面对古城，谁能复活它的旧貌，谁能再现它的繁华？

秋风飒飒，一遍遍地问我，也一遍遍地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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