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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烟落日处

2011-02-25 11:40 来源:雪漠文化网 作者:雪漠 浏览:65010097

  落日像猪尿泡,灌满了血,大约耐不了焦热,才向西山后躲去。飘经山顶时,被突兀的怪石划破,便溅射出几道血淋淋的红光。血光渗入黄土山,山坡才血样红。间或,有干风挤出土层,带起些许黄尘,舔走半身臭汗,再贪婪吸出一身。于是,人不水灵,黄缥缥透点儿黑。天比巴掌大多了。黑鹰心虚地窥着觅食的小鸡,翅膀一张,天便暗;间或一叫,山便抖。知是马儿耐不了焦躁,才玩命似撒欢,密夯般的蹄声渗入土地,土地才裂口。村东是大佛爷山,山上无草木,如秃顶。村西是商州石,比天大,老人说会飞,百年前飞离商州,途经此地,被云游佛爷识破,于是插入了地,佛爷化成了山。定山时伸出的手指把天劈成两半,当地人叫佛指崖。
  春风一到,月儿便灰蒙蒙罩个箍儿。箍儿诱来村北戈壁的烈风,穿过两山间的村庄,扑向村南茫茫的戈壁。河西人说:“西山风沙大,从春刮到夏。”一起风,山村便颤栗。马、牛、羊猪受不了风沙的撕扯,也扯起嗓门和风赛力。北边戈壁滩上的石头惊慌失措贼溜溜滚过西山堡,顺手偷几捆枯草。沙子到处是,牙齿里,水桶里,米柜里,都有沙子恋的窝。屋里人围定火炉,打一阵哆嗦,听一阵钱塘潮般疯癫嚎叫的风,叹几口昏头昏脑灰楚楚带着沙土的气。太阳也扳个灰脸,不给一丝儿光,不给一丝儿热,像个悬在风沙中的冰盘。
  西山堡的人并不怕风。
  夏至一过,大风便止。于是,苍黄的山村愈加苍黄,焦裂的土地愈加焦裂。到处是土丘,到处是黄色,到处是裂缝。裂缝里到处是从来没有见过水的蛤蟆,当地人叫旱癞肚。一遇天年多雨,蛤蟆便死命地叫,叫来铺天盖地的冷子疙瘩打掉麦穗。八爷说,旱癞肚长成升子大,就能成精。一成精肚子下就常孵些冷子蛋,呼噜爷一响,便能接上气,放出冷子,一变十,十变百,打掉庄稼。于是,村里人说人口气大时总是说癞蛤蟆接了雷的气。西山堡的人都不敢伤害蛤蟆,怕蛤蟆报复,但庄稼还是常让冷子打光。平素里夜间蛤蟆也叫,惊天动地,叫得土地直裂缝。不过平素里人们似乎听不到。
  村子中间的那个家府祠,老得没了牙。门墙百年前就没有了,边墙百年前就剥尽了皮。梁柱上雕着的花纹是祖宗留给庄里人的骄傲。一到清明节,门前大柳树下就挤满了给先人烧纸钱的孝子贤孙。烧前总要先在地上画个圈儿,在圈里烧。八爷说,不然滩上的破头野鬼要抢呢。一画圈,在野鬼看来便放着金光。除先人外,鬼得不到。老柳树的岁数比家府祠大几十轮。八爷说,凉州人的祖先是从山西大槐树下迁来的,连庄里最有学问的贾瞎仙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年迁的,反正,从那时起,便有了这棵大柳树。这柳树通人性,八爷说,过去的许多年里,凉州每遭一次劫难,这树就流一次泪。几百年来——瞎仙说也许上千年,树的中间部分都化成了眼泪流进了西山堡的土地。于是,西山堡的石头牛犊子大,西山堡的水又咸又苦像眼泪。八爷说别看村东十里处那河水看起来很清很绿,可外地人喝不成,一喝就拉肚子,像吃了巴豆。春风一过,别的地方都绿翠翠的葱嫩,惟独这西山堡瘆白瘆白的干焦。盐碱地养不活人,于是,那些年,凉州城里的烟花院里尽是西山堡的大丫头。唉,那年头,八爷说,老柳树常常流泪。有一天,八爷说,也不知是百年前的哪一天,有个娃儿进了柳树,恍恍惚惚便瞅见柳树干里皮上开了一个牛眼睛大小的洞,从洞里那娃儿看到了百里外的镇番城,还有那儿的烽火墩、古长城。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个娃儿也看见过。八爷说,这是千里眼。女人们看不见,女人们身子脏。挨过女人身子的爷们也看不见,只有沾点儿贵气的童身娃儿才有福气看见,后来,看见过千里眼的娃儿们都坐了官。一坐官,便不想到这个穷坑里来了。唉,八爷说,凉州人都一个球样。  黄昏时分,从城里中学毕业回来的灵官拖着乏沓沓的步子到村里徜徉。那会儿,西山堡特有的高出房檐一丈多高的烟囱里便冒出一股灰蒙蒙的烟。秋季黄昏时的西山堡没有风,空气还带着一丝焦裂土地的味儿。于是,那股灰蒙蒙的烟便一本正经地带着那股焦味儿直上云端,扭扭捏捏化成一团团灰楚楚的云,云下便有几个灰楚楚的娃儿在唱:
  
  烟洞里的烟——直冒天
  黄河里的水——洗红毡
  红毡破——捏窝窝——
  一捏捏成两半个——
  一半个留下换馍馍
  一半个拿上说老婆……
  
  渐渐地,随着落日的越来越圆,越来越红,变成一个渗透了血的圆球时,戈壁深处便有一丝儿风吹来。这当儿,那几十个烟囱里飞出的几十股羊角般的烟柱(当地人叫天旋风),便知趣地化成雾散在低矮的土屋周围,给西山堡造一个笼着轻纱的梦。这时分,村里人的屋内便更暗了。
  西山堡的房屋很矮,站在地上用手就能摸着梁,土墙上的泥皮早已剥落了,椽子也被烟熏得乌黑发亮,摸上去粘乎乎的。这儿的土屋没有玻璃窗,全西山堡只有大队书记的房子上安有一个百叶吊窗。黄昏时分,拿绳子一吊,屋里就敞亮些。一般人家的土屋里只安有一个三尺见方的小木框,中间是许多木条交织而成的小格子。格子很多,有方的,有长的,却没有圆的。上面的图案极有规律,但不美,拿牛皮红一蒙,屋子里黑乎乎的,溢出一股烟熏的麦秸味儿。一连好几个月,灵官在吃饭时都能品出那种烟熏麦秸味儿。
  日落时分,灵官便到西山堡顶有名的陈家老庄下和老年人闲谝。老庄早就不住人了,只剩下一个两丈方圆的土墩。土墩两侧是几十丈长,两三丈高的庄墙。八爷说,这庄子就是第一次看见了千里眼的那娃儿长大放了道台后修的。那娃儿的舅舅在兵荒马乱时跑出去从了军,后来当了官便提拔了自己的外甥。唉,朝里有人好坐官。前些年,八爷说,来了一个风水匠,说那道台家的坟叫什么黄莺晒翅,还能出人物的,可惜在平田整地时平了。老庄的墙根已经被岁月剥成了十多个能供百十个娃儿藏猫猫的大豁口,像个没牙老颏子,看上去颤巍巍的,可总不倒。八爷说民国十六年它就是这个模样,地动时,连凉州城墙上的十二个城门楼子都摇倒了十一个,可这个老庄却没有倒。八爷说,这是陈家先人们的魂灵保佑着呢。每日黄昏时分,村里的老年人便甩搭着吊到懒弯里的大裤裆,穿一件青布大襟衣裳,腰里勒根草绳,到老庄下边捉虱子边给娃娃们讲凉州城的“那半年”。
  八爷说,凉州有四大宝。那年头,城门上还有瓮城。东门上是一个泥头碑,这个碑头先前是石头的。八爷说,有一天夜里,一个要饭的睡在碑下,半夜里听见石碑说话了。你说怪不?怪哩,娃娃们说。说明日个众八仙要上西天朝见王母路过凉州哩。第二天,一个叫化子便见八个和他一样的叫化子嘻嘻哈哈往西走,他就跟,跟到莲花山上,铁拐李就给了他一个点石成金的指头。后来叫化子富了,富了便坑穷人。唉,凉州人都一个球样,富了贵了就不认人,不像民勤人,民勤人出了门可认老乡哩。后来,八仙怨那个石碑泄露了天机,就用张手雷殛掉了它的头。这时,一个娃娃问,八爷爷,什么是张手雷?八爷说,就是手一伸开就能像呼噜爷那样殛人。后来,凉州人又给它塑了个泥头,半夜三更能听见泥头碑在哭呢,你说怪不?娃娃们说怪哩。南门上的宝物叫什么夜雨打瓦,每天黑里,人就听见呼噜白雨下在房瓦上啪啦啦响;可出去一看,天晴晴的,还有星宿哩。唉,你说怪不?啧,怪哩,娃娃们说。唉,凉州这地方本来很富,古时候有名呢,可是叫那些昏官坑穷了,也怪凉州人不好,来的好官也让他们巴结坏了。八爷说,西门上的宝叫七星剑,可不是真剑,而是李官王家的七个坟鼓堆。人站在西城楼上数那些坟鼓堆,数过来六个,数过去八个,就是数不对,你说怪不?怪哩,娃娃们说。后来呢?后来,李官王家的人本来能坐大官,可是坟被人斩了。唉,斩了也倒好,凉州人一坐官就不认人了。那年头的人都说,“查家的君,李家的臣,胡家的姑娘耍正宫。”可是,三家的坟都叫人斩了。要不然,我们凉州也是皇城呢。唉,皇王总不会坑自己的老乡吧。唉,人说兔儿不吃窝边草,也难说。斩李家的坟时可不容易哩,白日斩,黑里长。一天黑夜,有人听见坟里说话,说什么斩这坟他们不撒石灰辣面子休想。这不,第二天坟就斩了。斩了也好,凉州人凉着哩,唉,难说。北门上有个什么千里眼,其实,千里眼在我们的老柳树上哩。凉州人都会闭住眼睛说瞎话。
  于是,百十个娃儿直咂嘴,编织着一个遥远而缥缈的梦。
  吃了黑饭,西山堡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聚集到陈家老庄前喧谎,大人们喧,娃娃们听,听腻了就玩。这当儿是西山堡最快活的时辰,天地间最美的音乐便是娃娃们唱的那种带有远古意味的童谣。先是由一个大一点的娃儿边唱边点:“点点斑斑,草花芦芽,打发君子,出门一个。”每唱一个字,便用黑不溜秋的积满了垢痂的手指头点一个娃儿,最后的“个”字点到谁的额头,谁便是君子,于是,他雀跃般出了划在地上的门。剩下的重唱重点。等绝大部分君子出门后,便剩下最没福气的小人。这个小人必须得听君子们的调遣,比如趴在地上当马让君子们骑或者捏着鼻子学驴叫等等。每到这时,村里学问最多见识最广的瞎仙便摇头晃脑大发感慨:“唉,山中石多珍玉少,世上人稠君子稀。要是人世间真有这么多的君子就好了。”要是偶然间,那小人忍受不了君子们的捉弄,躺在地上脚蹬黄土咧嘴大哭时,君子们马上就会拍手齐唱:“嚎屁胎,一屁打到咬脐寨。咬脐寨,冒烟哩,一屁打到半天里。半天里,起云哩,一屁打到尿盆里。尿盆里,起泡哩,一屁打到古庙里……”于是,那个一分钟前还在咧嘴嚎哭的小人便憋不住龇牙咧嘴笑起来,一笑,君子们唱得越加起劲:“一嚎一笑,脖子里夹个尿泡,尿尿去了丢掉,屙屎去了拾上,上炕去了挤烂,吃饭去了调上……”每到这时,老庄墙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爆发出一阵野人般的笑,惊飞了庄墙缝里垫窝的麻雀。
  当灵官第七十次在庄墙下欣赏了那天地间最美的音乐时,没笑。于是,村里人都吃惊地望他。这样,他才笑,笑里夹带些说不出口的酸味儿。庄墙下玩耍的娃儿们大都一个模样儿,眼圈儿红不楞登的,堆着眼屎,脖子里是刚生下就已安家落户的垢痂,外庄人叫他们“黑脖子老羊”。每日清晨,外出跑步的灵官,总能看到吆着驴从十里外的一条小河里驮水回来的娃儿们。不算路的路上,也总有十多个娃儿为抢一泡牛粪在疯疯癫癫挤成羊屎样的一堆。抢到的咧嘴傻笑两手满是牛屎,抢不到的便日妈妈操先人的谩骂。每看到那些背着柳条背斗的头大大的脖子细细的精脚精尻娃儿在放牲口或拾烧灶火用的谷根柴禾时,他便觉得清晨变成了暮夜。一日,灵官在门口刷牙,过来一位抱小娃娃的老汉。灵官家没有庄门,对面是三宝家。每日清晨灵官总能看到三宝妈在“唠唠唠”叫着喂猪,大襟衣裳没有系扣子,露出了胸膛上的一层黑垢痂和汗水冲开的道道儿白肉。一见三宝妈,灵官便能想到地理老师讲过的非洲斑马。那个老汉怀里的娃娃在死命地嚎,像老鸹叫,于是,那个老汉吓唬娃娃:“哎——哎——不了嚎,你瞭,灵官佬佬磨牙牙哩,牙牙磨利了咬娃娃的球球哩。”唉,凉州人为啥把叔叔叫成佬佬,灵官想不通。
  日落后不到一个时辰,西山堡便格外寂静,除了偶或间有狗或驴在不甘寂寞地卖弄一下嗓门外,整个山村像被黑夜消融了,没有一点儿人声。西山堡没有拉上电,煤油又死贵,得三角大钱呢。村里娃儿们最远大的理想就是看一次电视或进一次城。对于他们,凉州城只是一个遥远而缥缈的梦。他们只是听八爷说过,凉州城很阔,路是用石头铺成的。大十字里还有八个琉璃瓦牌坊,到于琉璃瓦究竟是什么样儿,他们并不知道,也许比西山堡最白最光的石头还要白还要光吧。他们还从八爷口里知道,城里西街上有一个河西大旅社,是什么烟花院。早些年,里面全是西山堡的大丫头,在陪客人,叫什么婊子。西山堡的娃儿们都会骂人婊子养的,可婊子究竟是干什么的,谁也不知道,八爷也不说,硬问,便骂人。前些日子,灵官还和八爷红过脸,庄里人都骂他,他竟说城里的马路是用柏油铺成的,西街上也没有什么烟花院,只有一个大照相馆。于是,村里的娃儿们就在上学时问老师。一下课,他们就围上去,“老师,什么是烟花院,什么是婊子?”
  
                    二
    
  八月间,西山堡便要踏灰,灰踏好,地里便算上好了粪,其他肥料不上也可,灰不能不踏。
  秋收一毕,便要趁地里湿漉漉的牵几匹骡马,人立地中,长鞭一甩,马儿便疯魔似地画圈。人是圆心,缰是半径,马儿是一线飞拽的彩点。蹄声雨点般密集,不多时,地便铁样硬。随后,拿锨裁成方块,架成墙子,晒干后垒一个四门兜底长方阵,边上踏以湿土封住缝隙,在火门架上煤火引燃。西山堡土地怪,一烧,土就燃。不几日,火便深入长方阵内。有时,火也耐不了焦燥,不擦地燃,偏偏要着到浮皮子。当地人叫上炕。火一上炕,就得用土压,让那股不安分的火苗儿缩回脑袋往里烧,叫盖灰。不多日子,烧过的土块便血样红。
  翻灰时,西山堡就起了雾,随闷沉沉的榔头敲土声便腾起满天的尘粒。眺望西南诸峰,隐于灰雾之中。秋季的西山堡少风,灰雾常时不散。透过雾气看秋日,忽红忽白,随灰雾浓淡变幻色彩,红时如血球,白时如冰盘。偶尔有云团飘来遮蔽落日,天地间忽而此处明,忽而别处亮。日光移动,地上万物时如在白昼,时如在暮夜。这时分,西山堡的娃儿便叫:“日头爷串庄子了。”
  西山堡人就是在踏灰时节听到双生的死信的。那当儿,西山堡的日头爷正在串庄子。那当儿,双生家的房子正处在昼夜交替的那道灰线上。
  双生是三个月前离开西山堡到了双龙沟的。在此之前,西山堡已有十三个壮汉到了那个据说能发横财,据说也能着实死人的金矿上。一月后,双生来过一回西山堡。人虽瘦了许多,但身上的衣裳鲜亮多了,上身穿了一件灰塌塌的中山装。这式样,西山堡人不见穿,村里的中年老年人大都穿着手缝的便衣汗褂子,纽扣是用布条卷成的细布绳绾成的。双生一穿,村里人便在背后嘀嘀咕咕挤眉弄眼。和双生同来的是个胖得流油的汉子,头大得像猪头,见了人便莫名其妙地心虚地嘿嘿,露出两颗黄灿灿的缝间有白瘆瘆肉丝的大金牙,据说是金矿一家井口的掌柜的。那人一住就是三天。那三日里,双生好串门。一出门,便拿锁子打外锁住庄门,只留那掌柜的和自己的婆姨在屋里哼哼叽叽嘻嘻哈哈。那些天,双生见了村里人总是嬉皮笑脸合不拢嘴,衣袋里总是憋鼓鼓地装着几盒带过滤嘴的青岛大前门烟,见人便大方地敬一支。那三日里,狗娃整整白拿了双生的十一支过滤嘴烟,直到两个月后,狗娃还保存着六根半,见了抽旱烟的小伙便拿出来馋人。于是,村里人都说,双生地地道道富了,地地道道交了财运。
  双生的婆姨是从临洮买来的,生得白生生能掐出水,见了人便笑。眼睛里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绳儿,一望人,绳儿便牵着人的心上下晃荡。于是,双生的死讯刚一传来,村里人就骂她是个妖精,克不死八个男人是不会安分的。八爷也说,娶她那年我就看出双生的命不做主了,一个女人家哼儿叽儿妖妖道道唱不说,听说还抹什么“震主霜”,“震主”,“震主”,震不死家主儿能罢休?再说属相也不合,男人不死女人死,女人不死全家死,是闹着玩的?村里的神婆也摇头晃脑吱吱咛咛说,双生娶亲那天,本是凶神值日,此日嫁女必守空房,我说给他禳解一下,可他舍得了命舍不了钱,这下倒好,人财两空。那几日,双生婆姨哭得好凶,是真哭,虽说八爷骂她是刘皇爷假哭荆州,可眼睛哭得像个红灯是地地道道的。一连几日,村里人都能听到双生婆姨在屋里嚎天扯泪,村里的女人们劝着劝着也陪着呜呜。娶她那年,双生已经快三十了。他爹攒了二十年钱又前前后后粜了五千斤麦子卖了八头猪才买来了她。粜粮的那几年,双生家没有吃过馍馍,每日两顿的山药米拌面使得双生又瘦又小。双生是老二,老大在靖远煤矿上班,还带了老婆娃儿,娃儿婆姨都张着嘴吃,挺着身穿,没工作。于是,那些年,双生爹最怕文书进门。一进门,准会带封信,一念信,准会又是喊冤叫屈说粮不够吃,问家里要粮。于是,双生在二十八岁那年,虽说脸上的胡茬依稀像个大人,可个子却分明是个娃儿。村里的娃儿们好和双生开开玩笑,比比高低。双生一怒,娃儿们便逃开来拍手齐唱:“二矮子,骑的红马黑骡子。”后来,双生娶了婆姨。再后来,婆姨闹着分家。于是,便分了,他爹住进了庄门外的草房里。
  两月前,同双生一块儿挖金子的灵官说,双生的的确确交了红运。双生干活的那个窝子很红,金子出得多,掌柜又待双生好,所以双生挣得也多。那一月,双生托那个掌柜的给家里送过钱,不知道数目有多少,据说是厚厚的一叠票子。那几天,双生的女人笑得好欢哟,脆生生地直咯咯。掌柜的住了五天。后来,走了。后来,西山堡人听说双生死了。那当儿,村里人翻灰时腾起的雾打着旋儿,罩得西山堡的黄昏变成了暮夜。头天夜里,八爷听到双生家的母狗神头怪脸地哭了一夜,说怕不吉利。于是,第二天,人们听说双生死了。
  一个月后,据一块儿挖金子的灵官说,双生几个人挖到了水巷,水一喷出,人来不及出,便灌了老鼠。一块儿淹死的有五个人。于是,村里人打了一阵哆嗦。灵官说,这算啥,挖金子的哪个不是提着脑袋干活,哪天不死几个人。那井,好深哟,足足有几十丈,从底下看天,真真只有瓦坨儿大。当然也有熟窝子,一倒霉挖到熟窝子,就没有金子。那井,好深哟,牛犊子大的石头悬酥酥的,在头顶抖着。一咳嗽,石头边上就往下掉土沙。说道,灵官也打了一个寒颤,就像光着身子从热被窝里跳到屋外雪地上撒尿时一样。
  八爷死活不让灵官到金矿去了,灵官一提,八爷便抖着胡子直瞪眼。灵官是他的小儿子,村里人好叫他秋瓜,八爷最稀罕小儿子。几月前,双生挂络灵官到双龙沟去,好像是怕到那儿被压死后没人给家里报信。两个人叽叽咕咕鬼鬼祟祟商量了好几天,八爷骂了灵官,也对双生瞪过眼睛,可灵官还是在一个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的夜里推故尿尿溜了出去,住在了一个八爷死活想不到的人家。两天后,八爷便证实灵官去了双龙沟。于是,八爷便翘了四天胡子,摔碎了两个边上有豁口还开着裂缝常漏清汤的破瓷碗,对着身子瘦瘦的脸黄黄的鼻凹里常年积着垢痂的八奶奶出了七口横气,瞪了十回眼睛。又吃了五付王麻子开的顺气汤药,还是觉得肚子里叽哩咕噜胀得慌。
  八爷有五个儿子,三个姑娘。三个姑娘出嫁了,四个儿子成了家,只有灵官没有娶媳妇。早些年,八爷穷得叮当响,便在一天夜里浇水时手不由己挖了几个山药。山药很嫩,吃起来水价价的。第二天,队长便知道了,说是要严肃处理。于是,怕挨斗挨捆的八爷便趁着月色出了西口。回来时,已在三年以后了。那时节,八爷的老婆娃儿只剩下皮包的一把骨头了。一进门,八爷便抚掌大笑:“哈,哈,好……好……我的本钱还在。”八爷有个兄弟,当煤矿工人,能吃苦,能没日没夜加班,票子捋得刷啦啦响,女人的肚子又死活不往圆里撑,光阴过得红堂堂的。兄弟二人不睦,原因很简单,八爷的兄弟无子无女,想讨灵官,给五百块钱,被八爷骂了一顿。此后,兄弟不承认有哥哥,哥哥更不认兄弟,连见了面都要吐口唾沫。八爷的兄弟一探亲回家,就要请上三朋四友喝酒。一喝酒,便要高声吆喝:“王凤香,给我把牡丹烟拿来,再提一瓶金徽酒。”王凤香是八爷的兄弟媳妇,眼睛微微有点斜。八爷好骂她“眼斜心不正,心比驴还狠”。八爷的兄弟一吆喝,八爷的胡子便抖,鼻孔里也呼哧呼哧出横气。在工人兄弟第七次吆喝女人拿酒拿烟的那一夜,八爷的嗓门格外高,全西山堡都听得清。
  
“大娃子——给老子拿烟锅来——
二娃子——给老子拿烟袋来——
三娃子——给老子装烟来——
四娃子——给老子点火来——
灵官——给老子捶捶背―――。”
  
  从此以后,工人兄弟便再也没有高声吆喝过。据说还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抡了女人五个嘴巴,四天后便领着脸青青的眼圈红红的女人上了煤矿,再也没有来过。
  在双生死后的第三天,西山堡的太阳不热也不红,白澄澄地朝西山堡喷着灰气。八爷吧哒着烟锅在袅袅腾空的烟雾里训灵官,训得灵官皱着眉头直出粗气。
  “娃子,天不杀无路之人,地不杀无根之草。穷是我的活该穷,穷着穷着老天爷总得给碗饭吃。你想平地里起个鼓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呢。人的命是天定的,不要硬三霸四地挣。一个人命里的禄粮就像一个布口袋,该装多少就装多少,硬挣着装就会胀破口袋。像双生,不就胀破口袋了吗?人活一世,求个安康就行,不要三天两头吃药、三天两头门口插切刀就行了。”
前些年,八爷真是伤透了脑筋。八奶奶是老气管炎,一遇风寒就咳咳咳出不来气,吃几付药不顶用,八爷便得剜几个纸钱燎几下,边燎边得念叨:“燎利了,燎散了,随燎随利了,随燎随散了,家鬼冲了燎利了,野鬼冲了燎散了,燎着乖爽了,燎着安康了……三燎四燎燎出门了。”随后把纸钱烧到庄门外让鬼去分,再在门口放一把切刀。切刀避邪,野鬼就不再进屋来毛骚人。说来也怪,有时往往吃药不应,可燎过后一吃药病就似乎好点儿。后来,八爷觉得八奶奶的病实在有些怪,家里多少有几个钱,她的病就来了,钱花不完病不好,钱花完病也能抗过去,于是,八爷特地花了几升麦子让神婆子给禳解一下。神婆子跳了一回神后,又说是家宅六神不安,得祭神。于是,八爷又花了几十块钱请人祭了家宅六神,求神们保佑他家人畜平安消灾除祸鸡豕成群合家大小安康。后来,八奶奶的病才似乎好了点,虽说偶尔也气喘,但往往不吃药也能抗一阵。近几年,八爷家门口很少插切刀,八爷觉得那几十块钱花得值得。

  灵官去双龙沟那夜住的那个人家便是傻爷家。
  傻爷不傻,只是顽,眉头一动,便捋着胡须顽童般咯咯,边咯咯边抹眼泪连叫哎哟。随后,再丢几句笑话,给人起几个绰号,而后倒背双手甩着大裤裆捣着脚后跟走路。兴头上来,便精屁股娃娃般唱:
  
“穿得好,吃得好,现在的青年男女没大小;
穿得阔,吃得阔,现在的青年男女没道德。”
  
  傻爷天资好得出奇,小时候也念过书,但屁股上打出了老茧,也没识下几个字。唉,傻爷说,我天生没有穿朝靴的运,只有刨土吃的命。九岁那年,来了个蛮婆子给我算过命,说我是个有命无运有寿无禄的苦命人,生我那天,是天破星值日,又生在卯时,“卯宫若遇天破星,堆金载玉也成空,取锱掐铢苦经营,谁知铁内有蛀虫。”就连铁内都生蛀虫,你想我命穷不穷?唉,命是天定的,姜子牙八十遇文王,朱买臣白首坐太守,都是命,人家有命有运,到时自然显达富贵。我有命无运,脑子好有什么用?傻爷是西山堡公认的脑子最灵的人,谁都说他是化学脑壳子,起绰号编四六句,一套一套的,出口成章。可是死也念不进书,一听闲书戏文却又能刻在心上,于是,闲谝打白铁时他便出奇的博学,他知道周文王头上的虱子有几条腿,为什么与众百姓的不同。说是皇上身子的虱子也沾三分贵气,连名称也叫什么“御虱”。于是,一有念书人在场,他便转几下小而亮的眼球,问:
  “你说,灵山在什么地方?”
  第一次被考住的是外面来采风的小伙儿,据说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据说在文化馆工作,据说号称什么“凉州才子”。他能说出三山五岳各有什么特点,五湖四海各在什么地方,就是不知道天下还有什么“灵山”。于是,傻爷的鼻头便耸动了几下,小而亮的眼球也转向了头顶的黑椽子。于是,许久许久之后,他便哼儿咛儿唱了一句:“人人有个灵山塔,灵山本在我心头。”凉州才子涨红了脸,望着傻爷指向自己胸口的手指,问灵山就是你?傻爷转转白眼珠说:“对,灵山就是你。灵山就是你自己。人活着要行善哩。”于是举例,谁谁谁本是短命鬼,可修桥铺路积善成德之后,老天爷就给他加了岁数成了寿星。说修桥铺路功德大,拆桥断路眼睛瞎。说的有名有姓有证人,不由你不信。当然,每次总有娃儿故意摇头。于是,傻爷便红了脸,摆出一副捍卫真理的气势,大有捐躯赴国难视死如归的气势。不过,一看眼前的对手只是不懂世事的娃儿,他便宽容地轻轻叹一口气。
不信?这娃子。唉,当年淮阴侯韩信阳寿本是七十二,可在九里山前活埋母,便短了阳寿八年。埋着干啥?嘿嘿,那地方风水好,要不然韩信能成淮阴侯?韩信的命运并不好,人也没多大本事,不过仗了他先人葬了个好风水宝地,才保佑韩信有洪福坐王侯将相。当时楚霸王有千斤神力,战必胜攻必克,可刘邦有四两洪福,一战成功。千斤神力不如四两洪福。这不,韩信活埋了母亲占了个风水宝地有了洪福后来才成了淮阴侯。就像前几年东村的那个考上大学的娃儿,你以为是他有本事吗,比他本事好的多着哪,为啥单单他能考上大学?那是他爷爷的那个坟好,和先前道台的一个样,叫黄莺晒翅,风水好着哩,那娃子不上大学谁上大学?这不,韩信九里山前活埋母,短了阳寿八年。后来,琉璃井里屙屎又短了他八年阳寿。唉,韩信这孙蛋天生是个短命鬼,兄弟俩分家时分了一口井,韩信偏往自己的那半个井里屙屎,你说缺德不?分家不公时,又把一条驴活劈成两半个。唉,做事真短,又短了他八年阳寿。后来,霸王追杀他时,他又杀了一个给他指路的樵夫。为啥杀?怕他通风报信呀,这娃子。再后来,把霸王逼死乌江岸又短了他八年。五八四十年,这不,韩信只活了三十二,就叫吕后斩在未央宫中。唉,还不信?再后来,韩信在阴曹地府大喊冤枉,说他帮汉家打下天下,汉家却杀了他。没办法,阎王爷才让韩信投生转的曹操,让刘邦投生转的汉献帝。这不,汉家的江山还是断送在韩信手里。
于是,娃儿们便信,傻爷便笑。
  早些年,在八爷出了西口的那三年里,八爷的老婆娃儿饿得吱哇乱叫,傻爷便常常接济他们。村里人都说,没有傻爷,就没有八爷的老婆娃儿,那年成,难活呢。不过,也有人嬉皮笑脸补充道,没有傻爷,至少没有灵官。一听这话,八爷准会翘胡子出横气翻眼睛连声咳嗽,可傻爷不,还嘻嘻笑。八爷好摇头,一生气就摇,一着急就摇,摇起来眼珠白澄澄地乱翻,傻爷就给他起了个绰号:苕绵羊”。八爷一朝着傻爷翻眼睛,傻爷便摇着头学绵羊叫。八爷一受别人的气,傻爷更是抱不平:“你呀,太囊。要是我,就给他把青苗吃掉,把树皮啃掉。”于是,一见傻爷,八爷总是鼻孔里哼一声,眼里放一股红光,骂他老不正经。
  灵官长相酷似傻爷,一见灵官,八爷越加气傻爷,可傻爷反倒爱上八爷家。八爷骂他,也不恼;撵他,更嘻嘻笑。有时一整天八爷不插一句话,只是听傻爷海阔天空瞎扯一气。临吃饭时,傻爷总是嬉皮笑脸假装要走。这时,八爷便骂几句,让娃儿去给傻爷端饭。
  傻爷有个女儿,叫青青,十八了,长得葱嫩,和灵官很对脾气,小时候玩过家家时常装两口子。近些年,人大心也大,见面就火辣辣脸红。灵官也不常上傻爷家去。只是灵官在双生挂络下去双龙沟那夜,和青青说了半夜话,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傻爷也没睡,隔一会子就进屋添些灯油,挑挑灯芯。
  
                     三
  
  瞎仙爹死了。
  贾瞎仙哭得好伤心,两行浑浊的泪从他那瓷白眼珠边上的缝里死命地涌。村里人劝他,老人么,死了就死了,哭也哭不活。说实话,八十岁的瞎仙爹也到了入土的时候,连膀筋都断了,说一句话,话音就能曳出一条细长细长的涎水,活着也是活受罪。再说,凉州这地方,老年人的死也算喜事。凉州人一辈子有两个时候最值得大庆大贺,一是婚嫁,二是寿终正寝。可贾瞎仙还是哭得死去活来,鼻涕眼泪淋湿了前襟,嗓子眼里咯噔咯噔暴响。村里人都说瞎仙真是个孝子,这般伤心。直到三个月后,灵官才知道贾瞎仙这般伤心的真正原因。瞎仙说,他真不孝,连老父亲平生惟一的一次要求也没满足。瞎仙一说就流泪,一流泪瓷白的眼珠就变成浅红色,话音里带着哭声,比他唱《秦雪梅吊孝》时的哭音还能催人泪下。瞎仙一流泪,灵官便觉得自己嗓子眼里噎巴巴的,鼻腔里也酸溜溜的。瞎仙说,我这辈子发誓不坐椅子。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坐过椅子,到人家唱曲儿时宁可蹲得腿发麻发胀头晕发昏也不让屁股沾椅子。瞎仙说,他爹活着的时候腰疼,坐矮板凳起不了身,就问人借了把椅子,可坐了不到三天,就被人家又拿回去锁到家里,像是怕沾上土还是怎么的。于是,瞎仙爹便要瞎仙争口气,做一个椅子,坐不上看看也行。那一年间,瞎仙唱曲儿时挣了几块板,求人做椅子,那木匠也答应得爽快。于是,瞎仙便不顾自己嗓子疼,唱了几夜“贤孝”,求木匠快一点。他爹在临死前的最后三夜,总是忽而昏迷忽而清醒,一清醒就念叨椅子。可是,直到他爹死后的第二天,木匠才送来了一对椅子。瞎仙在痛哭了一夜之后,摸到斧头劈了那对椅子。那夜,西山堡人都听到了贾瞎仙的嚎啕声和斧头劈木声。从此,瞎仙不再坐椅子。一提,就流泪痛哭,骂自己轻信别人对不起父亲,更怨自己没本事尽孝道。在他爹死后满七那天,他请人用纸糊了一对椅子,烧到他爹坟前。一年后,就出了西山堡。
  在贾瞎仙出了西山堡的第二天,西山堡起了一场雾。山中涌出的蒸气似的雾,从佛指崖下漫过,给山村罩了一个模糊昏晕的外壳,使村里人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也看不清自己巴掌大小的天地。雾中的太阳很红,但发不出多少光,也没有丝毫儿热,一切都模模糊糊地变了形。那天,灵官进了一次城,是和狗娃等九个人一块儿去的。听贩牛的大话说,城里有个建筑工地要招什么小工,贴出了一张红不红白不白的什么“广告”。大话是个白识字,多少能认几个字,可不会写。八爷怕灵官学上次那样偷偷溜到双龙沟像双生那样把小命送到阴司里,死活不让去。后来问了大话,大话说真的有个“广告”,真的是在招小工,而且贴的地方正是北门上坑坑店那儿最显眼的地方,围着一大群人在看那个东西。狗娃九个人赌咒发誓拍胸脯谝大话说由他们负责,要是灵官少根汗毛也找他们算账,绝对不让他离开他们一步。他能长上翅膀飞到双龙沟?再说灵官也可能不想去双龙沟,城里既然能挣上钱,谁愿意提着脑袋去替人卖命。于是,八爷不再做声。末了说一句:要是你娃子再糊弄老子老子死给你看。于是,才进了城。进城时,虽说西山堡雾腾腾的看不清头顶的树梢看不清山上的巨石,可十个人心里却纯净得像真空。刚进城门,就往坑坑店那儿跑。城里没雾气,街面阔得很,也洁净,时时有个吱吱唔唔的大肚子车在洒水。狗娃说这柏油路比三宝家的书房炕还干净。三宝听了骂他放屁。狗娃说就是净,你家就是脏,那天我去你家,回来时粘了一屁股灰和馍馍渣。三宝说庄稼人谁家不是那个屌样。谁像你二流大侉整日溜溜达达有闲时间收拾屋里。再说你净又能怎么样,肚子里盛的难道是肥皂粉?灵官说别吵了别嚷了,你们不嫌丢人我还脸红呢。到了坑坑店那儿问人,人说那纸早被人撕了。问哪儿招小工?说好像是西街上。跑到西街,人说好像是南街的城墙底下。到城墙底下,果见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跑来跑去用水泥灌地基。问一个老头,老头咳嗽了三声,吐了一口黄粘粘的痰,说迟了迟了,人早就够了,现在挣钱的比钱多,谁让你们不早些来。狗娃说能不能行行好让我们干,我们少挣几个也行。老头说现在人多得放屁都要排队,万一你们强求,看你们老实厚道,也行。十个人一听,跳起来叫了三声爷爷。老头说,不过不发工资,每天管你们三顿饭,早饭是馒头菜,晌午和黑饭是菜馒头,有肉有豆腐,干不干?干就抱砖抬水泥去。灵官说我们又不是要饭的。老头说既然不识抬举就回去吧,别影响施工。说着还斜着那白澄澄的眼珠儿哼了一声,哼得灵官直发冷。
  那几日,电影院正演《少林寺》,听说很好看,是武打片子,比皮影子好看多了。狗娃看过介绍。灵官们都灰溜溜气哼哼地说这趟白来了,那个老贼不是人,没有我们乡里人你吃屎都得花钱,不要说吃饭。也怪乡里人没志气,一颗粮食也不要给城里人粜,看他们牛气。可不粜粮哪有钱花?没钱就不花它。可穿什么?没钱就不穿它。可盖什么?没钱就不盖它。那不成了猪吗?唉!灵官叹口气,农民真苦,朝朝代代被人踩在脚底下。九个人便都叹气。灵官又说,知识青年下几年乡就叫嚷耽搁了青春浪费了生命,老子们一辈子守黄土刨土吃就不算耽搁不算浪费生命?三宝说,那个老贼也真不是人,老子们又不是没饭吃,你以为老子们吃不饱肚子还是咋的。老子们吃山药满锅煮,想吃就吃,想喂猪就喂猪,谁像你们城里小苗子,一毛钱买一斤还掐掐捏捏吃三天,听说还到街上拾瓜皮腌咸菜。哼,我们的猪都不吃瓜皮。十个人骂一阵,哼几声,叹几口气。狗娃说算了,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我们总不能再去咬狗,干脆看场电影,也不算白来一趟。灵官说看,别的人也说看。城里人能看,老子们也能看,才三毛钱么,今儿个黑饭不吃不就出来了吗?第二天,狗娃从鸡叫等到天亮,买了十张票。可是一个小伙却不想看了,说是肚子疼。三宝挤眉弄眼对狗娃说,其实,他怕花钱,说是三毛钱买个面包,也能美美吃一顿过一回瘾,说看电影有什么用,看了和没看一个样,吃饱肚子才是实得儿。那几日,票紧,黑市价涨到一块。城里找不到工作的娃儿便平价买上厚厚的一叠票再高价出售给别人,从中捞几个。那个小伙不想看,票得处理掉。狗娃不做贼心也虚,总觉得黑压压的人,哪个都像警察,哪个都在盯着他,只要见他卖高价就要抓他。于是,他叫了声三毛谁要票,一叫,便见几十人奋不顾身扑了过来。灵官见一个人的眼镜被挤到地上变成了玻璃碎片儿,便想,城里人也确实有些小气,黑市价才多几毛,想少掏几毛钱赔个眼镜,这事,只有城里人才能干出来,便想笑。笑声还没憋出,却觉脸上火辣辣的,耳孔里依稀听到了一声爆响,随即耳膜嗡嗡了。忽看到有个白嫩白嫩的长头发城里娃在圆睁着眼睛瞪他,眼珠儿红不愣登的像三宝家吃过死娃娃的那条黄狗,一只白嫩白嫩的比双生女人的手还要白的手里捏着一叠粉红色的电影票。爆响声一起,伸向狗娃的几十只捏角票的手便知趣地缩了回去。长头发问狗娃有多少票,狗娃说只有一张。长头发说拿来,狗娃便递过去。长头发问还有没?狗娃说是个人留下看的。长头发说拿来,狗娃又递过去。灵官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便觉耳朵嗡了一声,眼睛里冒了几星火花。和灵官同去的几个见灵官也挨了一下,就上去说好话,说别打了别打了是他不对。话刚出口,便觉得长毛子那只看起来很白很嫩的手在他们的脸上连连舔了一下,像烙铁一样发烫。于是,火辣辣麻酥酥的感觉便封住了他们的口,心跳得像翻跟头的青蛙。垂着头捂住脸见长毛子那双贼亮贼亮能照出人影儿的擦油皮鞋咔咔咔到了远处,灵官便说,日他妈,老子九个人,他一个人,放心打那驴日的。八人都说放心打。这当儿,走出十步外的长毛子快意但似乎又恨意未消地看了他们一眼,嘴唇也似乎动了一下,好像骂了句什么。长头发的目光一射过来,九个人便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格愣愣打了个寒颤。回来的车上,谁都垂着头,谁都不说话。半晌,三宝说看不上算了,一个电影有什么看头,饿了不当饭,渴了不当茶,不看比看了好。灵官叹口气,说其实城里娃没力气,打起来一个胳膊能拨拉倒三个。三宝说,真要打,我一个人就能撂倒他四五个,一车子土我都能拉着上坡,他们能有几斤重。狗娃说,就是,其实那孙蛋也真可怜,没钱花才干那个,我们不和他一般见识。谁都说真的。于是,九个人都捋了捋袖子,搓了搓手,咬了咬牙,最后齐叹了一口灰楚楚的气。  
  

  
  
  狗娃是村里公认的富命人。神婆子给他算过命,说他有灾有难也有福,饿不死也撑不坏,就是有点命硬,克父不消说还克母。狗娃爹是西山堡最有本事的人,在八年前下了世,留下了老婆和七个丫头一个娃子。神婆子说狗娃爹就是狗娃克死的。小时候的狗娃穿得阔,穿过一双擦油皮鞋,听说是狗娃爹向一个相好的有钱女人要的,是女式的,八成新,就是尖上刮了道口子。村里精尻娃儿多,狗娃脚上的那双乌黑的皮鞋很让他们咂过一阵子嘴。那时节,瞎仙好说狗娃小时富,大了要着吃。可大了的狗娃还是活得比一般人畅快,也自在,不见他到地里劳动,但穿得还是村里最鲜亮的。爹死在城里的一个大医院里,那年狗娃只有十岁。凉州的习俗是死在外面的人的尸体不能进庄门,狗娃爹的尸体就搁在庄门外。那些天,十岁的狗娃懂事地哇哇乱叫,不像个娃娃嚎,嗓门又粗又哑,边哭边像他姐姐那样叫我的爹爹呀,还拿头碰棺材。村里人谁都没教他,姐姐也没用头碰棺材,可十岁的狗娃还是把棺材碰得震天响。于是,村里人都说,狗娃是个聪明娃儿,狗娃是个孝顺娃儿,小小的就知道哭爹爹,哭得还像眉像眼的,还拿头碰棺材,唉,可惜狗娃爹福分浅,没福气享儿孙的福。神婆子说这是定数,狗娃命硬,他爹非死不可,可刘瘸子有个远房兄弟却说这是报应。狗娃爹死的前三天,狗娃和三宝吵过一架,为抢一个胡萝卜。发送那夜,三宝前来看红火,狗娃瞪了他一眼,把他推出了庄门。于是三宝很着气,回去就在他爹爹面前骂狗娃,说等我爹死后发送时,我也不叫他进庄门,还问爹爹啥时候死,叫他爹扇了一个嘴巴。那时节,全西山堡狗娃家最富,狗娃爹最能干,虽是男人,可好保个媒,保一次据说能落几百块钱。西山堡光棍多,捏紧喉咙也能得出几个钱娶媳妇,不然到阴曹地府没人给端汤送水没人给烧纸钱成为野鬼成为冤鬼成为穷鬼。活着虽是命穷人,死了谁也不想再做穷鬼。村东的刘瘸子是个老光棍,整日里抱个膀子,鼻尖上悬着清涕,在城里拾粪顺便干些零活挣几个钱。十年过去,就把厚厚的一叠票子给了狗娃爹,让狗娃爹行行好给领个媳妇。给狗娃爹钱时,刘瘸子的手打摆子般抖,像是把身家性命也给了狗娃爹。当时狗娃爹拍着胸脯答应得很爽快。后来,刘瘸子死了。后来,狗娃爹也死了。刘瘸子是把钱给了狗娃爹五年后死的。五年中,据说刘瘸子催了狗娃爹几百次。到临死的那一年,刘瘸子忽然不想要媳妇了,问狗娃爹要钱,眼里还淌着两行浑浊的泪,鼻尖上颤巍巍悬着一滴清液,形状像城里姑娘戴的耳坠,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狗娃爹知道刘瘸子不要媳妇是假,因为三宝爹鬼鬼祟祟瞅了瞅庄门外对他说,刘瘸子又请外村的一个媒婆子吃了一顿;便不给刘瘸子钱,再说也没有钱,那叠票子早在三年前就变成大便屙到圈里去了。于是,狗娃爹冷冷地笑了三声,说钱已经交给一个女人了。女人的男人有病,等他死后女人愿意嫁给刘瘸子。刘瘸子知道那女人和狗娃爹勾勾搭搭过,也知道她的男人得过什么腰椎结核,比刘瘸子年轻十岁。后来,刘瘸子问过大夫王麻子那男人什么时候死,王麻子说,说不上,也可能明天出门被车砸死,也可能二十年以后寿终正寝。于是,刘瘸子死了。据说死前在破屋里干嚎了三天,第三天夜里便不明不白地死了,嘴里尽是白沫子,人瘦得连血管都凸出干皮半寸。据说他死前找过外村的一个风水匠,拿几张票子换过一张什么东西,死前烧了。一年后,狗娃爹也死了,好像得的是噎食病,吃不下饭,吃下就吐,连苦胆都差点吐出来。死时狗娃爹不像个人了,干皮包着干骨,干骨挑着干皮,眼睛深枯枯的,胡言乱语指手划脚说的尽是刘瘸子生前说过的话。村里人说是刘瘸子的魂灵入了窍。瞎仙却偷偷对灵官说,狗娃爹是让刘瘸子告阴状告死的。阎王爷派小鬼来抓狗娃爹时是刘瘸子带的路,不然为啥说的尽是刘瘸子的话。瞎仙说阴状八十个字,不能写活人的名字要填死人的大号,不然阎王爷一提证人,活人就得死。阴状写好后烧在城隍庙里,被告者在百日内准会死。知情者在三天之内,杀猪宰羊献盘烧纸到城隍爷面前去赎回状子,就可活命。狗娃爹不知情,于是才死了。瞎仙说,念书人穷死饿死也不能写阴状和休书,一写就损阴德,一损阴德一辈子免不了要倒霉,一倒霉火坑里冻死饭坑里饿死,喝凉水塞牙放屁砸脚后跟。而且,被屁砸烂的脚后跟怎么也不往好里长,免不了得破伤风送命。狗娃爹就是饭坑里饿死的,有饭吃不成,吃下就吐,吐得天昏地暗,不吃还安稳些,白溜溜瞅着五谷守着五谷饿死了。说是古时候有个贵人,先前不显达,受穷,给人扛长工。每天夜里回家时,他女人就能看见男人肩上有两盏明灯,照得天上的云都亮。一日,这贵人家中无粮,腹内无食,没奈何给人写了封休书,换了二斗谷子。回家时,女人没见男人肩头的灯亮。一问,才知道写了休书损了阴德,就逼男人去骗休书。骗到后烧了,肩头的灯才又亮了,后来才坐了官。瞎仙说,写休书时要在湖滩无人处写,写后那地方连草都不长。写阴状时要盖灵宝大法司的印,说是不盖就不灵验。到于灵宝大法司是什么,村里人不知道。问瞎仙,瞎仙也含含糊糊支支吾吾说不上个名堂。所以村里人不会写阴状,也没本事写休书,更没有休老婆的,当然不会损阴德,可不知为什么老是穷。问瞎仙,瞎仙说,命里有五升,强如起五更,强求是没用的。
  狗娃爹死后,狗娃一家的生活似乎紧扎了点,九口人两个劳力,拼上命也分不了几颗粮。头一年,多少还过得下去。第二年,娃儿们的脸上便显出了菜色。卖了几样家具,总算没有饿死。第三年夏天,狗娃家来了一个人,据说是九条岭煤矿的老工人,劳保在家,每月有百十块钱,无子无女无老婆。那人三天两头就往狗娃家跑,而且白天不见来,每日凌晨天还麻乎乎时,村里早起拾粪的老汉就能看见一个人从狗娃家出来。他先出头探脖子贼溜溜从庄门门缝往外伸几次脑袋,见没人才野猫似的往外窜。人问是谁,也不答应,只是悄悄地快步走。一次三宝爹截住了他,叫出了他的名字,他才龇出牙心虚地嘿嘿几声,塞给三宝爹一盒大前门烟。于是,村里人都耸动着鼻头咬牙切齿骂他不顾鼻脸,也骂狗娃妈。那些天,狗娃妈很少外出,即或是出来见了人也不望,眼珠儿瞅着地走路,脸上木木的。那年,狗娃姊妹们脸上的菜色消失了,衣裳也鲜亮了许多,只是不敢和村里娃儿玩。一玩,娃儿们就起哄说狗娃妈不要脸,养了个贼男人,还拍手齐唱:“狗娃矬,鬼打锣。锣响了,狗娃妈的×痒了。”于是,狗娃们不常出来玩。别人站在狗娃家庄门口也没听见过狗娃姊妹们的笑声。据说好几次开斗争大会斗四类分子时,大队干部点名要让狗娃妈陪斗,说她根本没把村里人放在眼里,丢尽了西山堡人的脸。别人都在农业学大寨,而她却招摇撞骗干那种事。可是村里人都说,寡妇人家也实在有些可怜,算了。据说,后来那个劳保工人和狗娃妈要申请结婚。去大队要证明时听说狗娃妈出出进进徘徊了好大阵子,最后咬紧了牙才进了大队门,却被书记骂了十一句不要脸。骂时门口围了黑压压一大群人,干部骂一句,人们就笑一阵,直笑得狗娃妈嘴唇紫丢丢被牙刺出了血,昏倒在大队里。被人抬回去后,听说哭了三夜,不想叫娃儿们知道,可还是给知道了,就陪着呜呜。第二天,三宝爹到狗娃家借东西,见狗娃妈还在蒙着被子哭,掉头就走,出庄门时吐了一大口唾沫,喊了三声倒霉。进家门时还让三宝抱了捆麦秸,放了堆火,绕着火堆转了三圈,燎尽了晦气才进了门。五天后,三宝家的母猪下了十个猪娃,压死了三个。三宝爹逢人便说是那个老祸害给惹来的晦气。那些天,听说狗娃妈一连哭了六天,也不吃饭,开初是自己不想吃,娃儿们就嚎天扯泪地劝。后来自己想吃了,可吃上就吐,吃多少吐多少,喝开水也吐,和狗娃爹临死前一模一样。问医生,医生说没什么病,大概是胃饿过了头厌食。半月后,就死了。死时脸黄澄澄的,天门上青叽叽的,嘴唇上的干皮一层一层朝外翻眦,头发乱糟糟的,身上满是麻籽儿大的虱子在疯跑。神婆子说这是狗娃爹在阴间熬不住拉去的,要不为啥死时和男人一样往死里吐。死鬼在活的时候得啥病,死了拉人时人也会得啥病;也可能是狗娃爹知道了她在阳间的丑事,拉她去算账的,唉,这次去免不了下油锅。可一个风水匠说是狗娃家的房子盖得不好,说是冲了白虎,以后还要死人的。究竟二人谁说得对,村里人也不知道。反正,三年内死了两个人,谁都觉得狗娃家有股阴森森的死气,一般人没要紧事决不会进狗娃家门。
  狗娃妈死后的五年间,狗娃的四个姐姐先后嫁了人。那几年,丫头开始值钱起来,狗娃的衣裳也越加鲜亮,加上人又标致,村里的小媳妇儿都愿和狗娃搭个话,调个笑,狗娃整日乐呵呵的。村子里最水灵的媳妇还是算双生的婆姨。双生死后,他的女人打扮得越来越洋气,还穿上了村里人见也没有见过的牛仔裤。据说是那个金矿掌柜给买的,裹得屁股像个苹果,走路时一扭一扭,那两团发面似的肉就颤动。肉一动,村里的小伙便觉心跳得慌。金矿上的那个掌柜每十天半月总要来一次双生家。村里的蛮壮小伙有事没事也好到双生家闲谝。那女人说话甜,也大胆,常常反倒把前去说浪话讨便宜的小伙儿说得面红耳跳。她好用那双像有根无形儿钱牵着人心上下晃荡的眼珠儿瞭人,她好说:“女人是条毡,谁有本事谁拉开铺。”于是,连村子里的半大小子也会晕晕乎乎白日作梦——仅仅是白日作梦——村子里的小伙儿一搞副业回来,双生女人的话格外甜,笑格外腻,脸蛋儿上的油和粉抹得格外多,一笑,还会唰啦啦掉白块儿。只是到了后来,村里人才发现双生女人也不只是甜甜地笑,也不只是腻腻地嗲,也会龇出瘆白瘆白的牙骂人,而且骂起人来一点儿也不比村里骂人最疯最狠的三宝妈差。第一次挨骂的是狗娃。那当儿,村里人起床不久,天空还雾腾腾的,太阳光已经射到了西面山腰,但村里人还是没看到太阳的圆脸,便听到双生婆姨的破锣嗓音。于是,灵官第一个冲出了庄门,出门时被门坎绊了一跤,气狠狠回了门坎三脚又继续冲;却见那婆娘披头散发,手里舞着一块纸烟盒大小的纸片儿边跳边骂,尖利得像瓦片刮锅底一样的声音刺破了晨雾刺透了村里人的耳膜。听到那声音,灵官打了个冷颤,咯地从胃里翻上一口酸汁,吐在地上却发现昨夜的山药米拌面还没消化。
  ——驴日的,骗老娘干啥?老娘是好欺负的吗?我看你就×肥了,×胖了。
  那女人对着狗娃家的庄门龇牙,像个母狗在汪汪。于是,在村里人眼里,厚道可怜的狗娃似乎变了样子。在以后的三年里,村里人见了狗娃便似乎闻得出一股刺鼻的腥骚霉气。这三年中,没人敢给狗娃保媒,村里的婆娘见了狗娃也不再打闹调笑,还会神秘地叽叽咕咕远远地戳狗娃的脊梁骨。那些日子,西山堡人都在耸动着鼻头喧这件事,余波荡出了老远老远。
  
                    五
    
  在狗娃挨了骂的一月后,贾瞎仙从外村回来了,脸上溢着红光,曳着一路笑声。前来送他的是个女人,有四十多岁,皮肤黄缥缥的,额头满是刀刻的皱纹。以后的一年里,村里人总能看到隔三间五有个女人越过南边的黄土坡到村里来,给贾瞎仙缝缝补补,做几顿饭。脸色比第一次送瞎仙来时红了许多,额头的皱纹里也似乎长了肉,只留下隐隐约约的一道暗纹。她走着走着还会抿着嘴偷偷一笑,极象青青想灵官时下意识发出的那种笑。那女人一住就是好几天。那一年间,灵官常听到贾瞎仙在抱着弦子唱《天官赐福》,声音比以前圆润,袅袅的余音像曳着蜜,腹内的笑也透过他粗粗的汗眼渗到脸上,像给瞎仙罩了一层圣光。那女人一来,村里的光棍汉们便嘻嘻哈哈挤到瞎仙的破屋里逼他唱《割韭菜》、《十八摸》,可瞎仙死活不唱,只是温文尔雅地宽容地笑。于是光棍汉们龇牙咧嘴嬉皮笑脸起哄骂他会唱“贤孝”,可人不贤又不孝更不讲义气,搂了婆姨便忘了素日里那火燎燎难熬的孤独,一点儿也不体谅光棍汉们的苦处。骂一句,望一眼那女人,女人低着头红着脸悄声没气地笑。瞎仙也笑,说他不贤他笑,说他不讲义气他也笑,说他不孝时他便不笑了,觉得鼻腔里酸溜溜的,他想到了椅子。直到两年后,添了伤疤记起了疼感的贾瞎仙才没有了那种矜持,才在众光棍多次撺掇下重新唱起了能让村里最风骚的双生女人也能捂住脸假装羞的《十八摸》。初时,村里人很吃惊。西山堡的明眼人多,光棍也多,不知道为什么单单贾瞎仙能正儿八经地讨个女人,而且还不丑——真的不丑,尤其那一笑,决不像个老寡妇,倒像个没破身子的黄花闺女。于是,人问瞎仙怎么勾引了那女人,瞎仙只是嘿嘿笑,死活不说。直到三年后,灵官才从瞎仙口中偷出了实话。说是他在外村唱曲儿时,大放悲音让那儿的傻子都掉泪,尤其是《男光棍》一曲更是唱得那个寡妇泪水洗脸,嗓子眼里也咯噔咯噔响。那女人的男人也是在双龙沟挖金子时被石头砸死的,留下两个娃儿。大的是个丫头,已经十八岁了,小的是个娃子,虚岁十二。那几日,村子里也有些光棍常往寡妇家跑,对着寡妇母女嬉皮笑脸。见这寡妇竟然给让他们实实在在看不在眼里的瞎仙打荷包蛋,还粘粘乎乎喧谎,便气哼哼咬了咬牙嘟了嘟嘴,随后在瞎仙唱的曲儿里鸡蛋里头挑骨头,却每每让瞎仙给一个大眼张风。后来,瞎仙推阴阳,算喜神,说古道今,吟诗作对,直逼得村里人翘舌咂嘴驻足侧目不得不承认他是个罕见的天才瞎仙时,那个女人才正式对着瞎仙痴呆呆笑。瞎仙看不到,可感觉得到,寡妇每次对着他痴痴笑,他便觉得有股晕感向他袭来,心也跳得慌。于是,三天后,便对了亲家。不过,瞎仙却感觉不到,在他们对亲家那夜,女人那十八岁的丫头咧着嘴躲进小屋,哭肿了眼睛。
  瞎仙外出的那半年间,搞不上副业的光棍一般不敢到双生婆姨那儿去。他们忘不了那天早上双生婆姨披头散发的那个鬼样子,更忘不了那像瓦片刮锅底能让人咬着牙打冷颤的声响。他们不是狗娃,狗娃无父母,他们有爹妈。爹妈骂起人来一点也不比双生女人的那破锣声好听多少,更何况还会假装上吊跳井抹脖子。于是,每日里干完地里的营生,便只能到南墙湾湾里打牌画胡子喧女人。有时候,老年人也喧,喧一个不在场的老风流鬼在年轻时干的荒唐事,听得小光棍们直流涎水。狗娃在场的时候,光棍们就耍笑狗娃,逼极了,狗娃便吼一声,你们没本事搞女人,馋得涎水往裤头上淌,只能怪你们自己,耍笑老子有何用。光棍们脸一红就哄一声,抓住狗娃当驴骑。末了说一句,就双生婆姨那个鸟样,倒贴几个钱老子也不干。有时候,灵官也骂狗娃没出息,灵官一骂狗娃,狗娃便不吱声。念书时,狗娃常抄灵官的作业。再说灵官也确确实实不想双生的女人,他只想青青。好多次,灵官骂狗娃没志气,说挨了骂还要提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口袋上双生家。问里面装的是什么,狗娃也不说。于是,光棍汉们就龇出黄牙吓唬狗娃,再不说就脱他的裤子,吓唬几次,狗娃便没了耐性,说是麦子。于是,灵官大笑,说捏紧喉咙挤出麦子干那事值得吗?狗娃便脸红。光棍汉们直咂嘴,问狗娃为什么单上双生家,送上门的货不要,偏要搭上几个惹骚气。狗娃家旁边也有个女人,见了狗娃便抿嘴唇咽唾沫。她男人在外面当工人。女人爱到狗娃家借东西,借时蹲好一阵子,和狗娃一人在屋里喧,关着门。借上就还,还时也蹲好大工夫。可不知为什么狗娃还是爱上双生家。光棍们问狗娃,狗娃嘻嘻笑。问急了,狗娃说,双生女人和别的女人不同。问怎么不同,狗娃眼里冒几星火花,说是像母狗。还说其实也花不多,一年两麻袋麦子足够。
  那半年间,光棍汉们最盼望听贾瞎仙的《十八摸》。想当初,听瞎仙口里摸上十八处神秘的地方,便觉自个儿嗓子眼里咯叽咯叽响一阵,回去后抱个枕头回味多时,再隔靴搔阵痒,也可画饼充饥。到如今,虽说谁都会闭上眼睛神游那几处秘地,但丝毫没有瞎仙唱时他们感受到的那种火燎味儿。更何况,每次瞎仙开金口,总少不了有几个婆娘也边纳鞋底边奓着耳朵听,听着听着便忘了捋麻绳,觉得某个地方多了只手。于是,村里的光棍们先是望眼欲穿,后是破口大骂,骂瞎仙不是人,不长人心。骂一阵,便打赌,猜瞎仙什么时候到。后来,几乎村里的每个光棍都在打赌时输了后学过驴叫,可贾瞎仙还是不见影儿。
  最迫切盼得贾瞎仙回村的却是村东的陈卓。陈卓不是光棍,是个野牛般的莽壮汉子,四十岁了,没儿子,女人生过八个丫头,活着四个。最后的四个据说生下就死了。一问,说是患了肺炎。是不是真患了肺炎,谁也不知道。只是接生婆偷偷对瞎仙说,像他那样干,再生十个还是丫头,他的丫头生不够,是不会生娃子的。死的那个还是投胎到他女人肚子里,死一回投一回,能有个完?再说,他那样损了阴德,他不断后谁断后。瞎仙说也不一定,他就有法子生男不生女。接生婆说狗屁。贾瞎仙说不是狗屁,是真的,外村有几个女人的娃子就是他给想法子弄下来的。接生婆说是不是你想女人想疯了想骗女人解馋。瞎仙说放屁,瞎仙头上有三皇爷保,他怎么会给三皇爷脸上抹黑。是他有法子让女人生,决不沾女人身子,决不占那种便宜。陈卓的女人生下第三个丫头后,生一个,就挨男人一顿打。接生婆说陈卓的女人就是怪,别的女人坐月子时一不操心就会受风,一受风就会造下月子病,可陈卓的女人胎盘一跌到炕上,就得挨几个耳光,尻子上也会多几个脚印。随后就给撵下炕挑水喂猪,可怎么不见受风,也许是别的女人把自己看娇了。生下第三个丫头前,陈卓的女人每挨一顿打,就会扯着嗓门叫,破碴烂响的,叫得村里人直打冷颤。后来,管计划生育的干部劝过陈卓,说生男生女取决于男人,不能怪女人,说了这个因子那个因子一大套,还说更不能打女人。于是,生下第三个丫头后,陈卓的女人便站了整整一年娘家。那一年间,陈卓变成了锅婆子,前襟上尽是垢痂,鼻凹里满是黑灰,眼睛也被灶火里冒出的烟熏得红不愣登的。一些日子,村里人乱说,说是陈卓女人并没有站娘家,因为村里有人去她娘家那儿,根本没见女人。那些天,村里人都这么叽叽咕咕,至于她究竟住在哪儿,站哪儿的“娘家”,谁也不知道。那一年里,陈卓守在家里,没离开家门一步,整日里不是喂猪就是喂狗,人也瘦了许多。只是爱上大佛爷山,到山顶傻呆呆坐一会,傻呆呆望一会东面,再傻呆呆下山,见了人也不搭话。一年后,陈卓女人回来了,一月后,便生下了个娃儿,还是个丫头,谁都说不像陈卓。这丫头挺清秀,一天一个样,几年后便是村里最人样最心疼的丫头,可总不讨陈桌喜欢,老挨打,哭起来脆生生颤巍巍的。起名叫招招,不知是想招弟弟,还是打算将来招女婿,谁也不知道,也不敢问陈卓。先前狗娃问过,陈卓的眼睛瞪得老大,白澄澄瞅一阵狗娃,眼珠儿红红的,牙缝格崩崩响,腮部隆起两个筋疙瘩。狗娃做了一夜噩梦。这以后,陈卓打女人打得格外凶,三天两头打,不知是用棒子还是鞋底。女人也不叫喊了,只是越来越瘦,黄缥缥皮包骨头,偶尔一笑,干巴巴冷清清的,不像个女人,倒像个癞皮母狗在龇牙。几年来,管计划生育的干部换过好几个,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爱往陈卓家跑,逼那女人结扎。逼急了,陈卓便翻出白眼仁横骂,嘴唇上嘴角里满是白沫子,骂声一高,白沫子便挟着吼声飞出。于是,后来的干部便罚款。罚归罚,陈卓也不出,说老子穷得尻子里拉二胡,哪有钱。要阴国票子吗?要,老子就借几张纸印。家里也没有几件家具可以顶当,只有一个用了五辈子的八仙桌算是值钱物,不知道劈成柴架火着不着。于是,便严令生产队扣他的地,扣归扣,扣下的地也没人敢种,谁种,陈卓便领着一家大小到谁家吃饭,还要铺被儿,穿着鞋上炕。于是,又生了四个娃儿,都是丫头,于是便患了肺炎。
  这几年,村里的娃儿死得特别多,都是婴儿,都是丫头,都没活过三天,都患的肺炎。这几年,村里养不住狗,怎么养都是死,而且死得怪儿巴叽,而且死的尽是小狗。八爷说,这是上天的小丫头多了,没法养活,玉皇爷要招小狗上天去舔屎。丫头死得多,招的小狗便多,当然养不住狗。后来,接生婆在给陈桌女人接完第八个丫头时,见女人抖着身子直呜呜,便对陈卓说贾瞎仙有法子生男不生女。陈卓瞪着眼睛问真的?接生婆说当然是真的,外村有几个娃儿就是瞎仙想法子给弄的。于是,陈卓一夜没有眨一眼。第二天,便出了村。到东村,说好像瞎仙在南村,到南村,说好像瞎仙在北村。凉州大着哪,陈卓跑了十多个村子,腿跑酥了,却连个瞎仙影儿也没见,便盼星星盼月亮坐在大佛爷山顶望瞎仙。那些天,风刮得紧,风沙搅着黄尘,连太阳也在转圈。陈卓的眼睛却不眨一下,直勾勾盯着村南的戈壁尽头。好多次,把悠悠荡荡打野食的野狗当成救星,扑下山去,碰了几鼻子灰。直到第五十九天上,才见贾瞎仙领着那个女人——或者说那个女人领着贾瞎仙嘻嘻哈哈从南边而来。
  ——床下放一个斧头,再偷来百家院中的土,不要叫人知道。再到凉州城东九里处找一个白公鸡头,称四两雄黄,研面后在七月七那天分九次喝下,不生娃子也能生个带把儿的。
  三年后,陈卓的女人死了。发送那天,四个丫头死命地嚎,初时有眼泪,后来便干嚎。陈卓也干嚎了七八声,便喝了两瓶酒,躺在炕上挺尸。炕沿下尽是牛涎水,黄狗舔吃了,也醉倒在院子里呻唤。院子里满是鸡毛,风一吹,绕着灵堂乱飞。女儿招招咋咋呼呼说棺材里哭了两声,像妈妈在打嗝。一说,院里人便说炸尸了,捞过斧头剁下狗头,拿狗血给新做的棺材涂了层漆,红白相见,极像后来一喝醉酒便抓破自己脑袋的陈卓的瘦脸。
  三年前的七月七,陈卓女人喝下了陈卓费心扒力配来的灵丹妙药后,拉了八天肚子。八天中,女人没系裤带,只靠帮扣提裤子。药喝上半个小时后,女人飞进了茅房,死活解不开裤带。第二天,那裤子便泡在圈里的半截专门洗血裤裆的破缸里,水黄黄的。陈卓一出圈门,给了她八个耳刮子,扇青了半边脸。那一年,八年中每年必生一个娃儿的陈卓女人奇迹般没有坐胎。那一年,陈卓脱了一层膘,一走路便打趔趄。女人也更黄更瘦,一打哈欠便觉脸上的肉都用到了嘴上,非得闭上眼睛才能完完整整打一次哈欠。第二年的七月七开始,每天夜里,村里人便听到陈卓院里响着擂鼓般的声音,乒乓乒乓的,震得大佛爷山发抖,激得村里人发冷。每日清晨,村里人便能看见身子瘦瘦的脸又青又肿的陈卓女人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提桶猪食喂猪,眼珠儿瓷登登的,见了人也不望。那一年,陈卓院里的擂鼓声总能从日暮响到深夜,时而像干棒擂到棉包上,时而像湿柴敲在树根上。那一年,女人的嘴唇血糟糟的没了皮,脸上青癯癯的没了色。两年后的一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里,村里人见喝酒喝得红头青脸的陈卓提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棒在挨家挨户找女人,村里人都说没见,也没人敢挡,谁挡,木棒就会对着谁扬起。直到次日清晨,村里人才在村北的一间破磨房的房檐下见到陈卓女人。女人的身已经僵硬,舌头伸得老长老长,一根细细的麻绳勒出脖颈里的血凝在前襟上,黑红黑红的。太阳光照着女人衣襟,添了点血色,却亮不了多少。此后的每日深夜,村里人便能听到村北磨房那儿传来一阵幽幽咽咽的女人哭声,瘆怪怪的。灵官浇水时也听见过,像猫儿叫,灵官的头皮都在发麻。
  
                    六
    
  灵官决心要干点什么了,咕咕咚咚往外冒的穷气使他实实在在受不了。一月间,和八爷吵了不下十次,每次八爷都骂灵官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安分些吧,娃子。有日天本事的人比石头还多,能让你挣上钱?穷是活该穷。心好命不好,终究错不了。运好心不好,贫寒受到老。娃子,安分些吧,安分之人终不吃亏。安分些吧。
  那些日子,灵官说想办个养鸡场。八爷说无福之人养鸡瘟症多,养起来不容易,死起来可成群成群的。灵官说想养猪,八爷说难道猪就不得瘟症?你不见隔三间五滩上扔的那些死猪吗?黑紫黑紫的,都不是瘟死的?灵官说那么就买个车,跑跑运输。八爷更骂灵官不知天高地厚,听说连国家运输公司的车都闲站着,你有日天本事找活干?灵官说要不办一个小卖部,村里人买东西还得跑老远,办起来对谁都好些。八爷一听简直头发都立奓起来,说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你胡踢踏,你想手头有几个就往双生的那个妖祸害眼前跑吗?再说,要是你将来真的富了,重定成分时不就是地主吗?像凉州城东有一人家,家豪大富,可出了个逆子,抽鸦片逛窑子,不几日就把家业踢踏光了,同族人都骂他,可土改时却定了个贫农。别的大户人家却是地主富农,后来的那日子好过吗?挨批挨斗不说,娃儿们连媳妇都说不上。那几天,灵官的头直发昏。
  “你最好不要吃饭了,吃饭也容易得噎食病。”
  于是,便去找傻爷。当地人公认傻爷有先见之明,早些年也因此挨过整。据说傻爷有本什么《透天机》,是明朝刘伯温写的,铁冠道人注的。刘伯温是谁?村里人听贾瞎仙喧过,好像是洪武爷的狗头军师,会神机妙算。可铁冠道人是谁?就没有人知道。问瞎仙,瞎仙翻着瓷白的眼珠直支吾。于是,那本书在村里人眼里很神秘,据说素日里得用盐水养,半年有字,半年无字。说是看这本书可知过去未来,不过一般人破解不了,到事情过了看那书,才会知道已发生了的事,书上早已记载了。傻爷说,早年看这本书的时候,见这本书上写什么童子时代个个吃饱饭,人人穿新衣,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童子,是放羊童子,还是赶车童子。解放那年,才知道童子和同志是同音(凉州人把“志”读成“子”)。唉!傻爷说,不到时候,天机是不会泄露的。大跃进前五年,傻爷就从书上看出将来是“十妇守一男,十庄冒一烟。”人问傻爷是什么意思,傻爷眯眯笑,说是天机不可泄露,到时自然知晓。直到后来——几十年后,人们从傻爷口里知道了那几句话的真正含义——傻爷解释:“十妇守一男”就是现在的计划生育;“十庄冒一烟”,就是过去的食堂。那年,傻爷挨了斗,挨斗前三天夜里傻爷做了个怪楚,梦见自己的前门牙掉了,月亮照在身上,白森森的瘆人。第二天就对人说,他肯定有难,祸从口出,门牙一掉,嘴上就收不住风。几天后,就挨了斗。那时节有工作组,常常下乡来搞运动,傻爷好说:“卧车下乡,农民遭殃。”还说什么“干部吃的清油白面骑洋驴,农民吃的混油谷糖山药皮。”当时,县上号召学大寨种玉米,傻爷更是挤眉弄眼丢几句:“包谷吃上就是好,屎多力气少。”因他破坏农业学大寨,被拉到车上游斗了几天,应了他预言的祸从口出的梦。傻爷既已知道这是定数,是他一生中避不掉躲不过的灾星,便不见他愁眉苦脸。批斗他的大会一结束,便照旧当得浪当地唱。他“傻爷”的外号就是那时村里人给起的。
  青青出脱得越来越人样了,两个奶子顶着衣衫,一笑,上下乱颤,一颤,灵官的心就扑通扑通跳得慌。傻爷见灵官来,准会傻呵呵笑,可一见灵官望青青时那种掉了魂儿似的痴相,笑便一下子隐进尴尬的眼珠后面。灵官想娶青青,一提,八爷便气得咳嗽。想托人问傻爷,可那媒婆子反指着灵官的额头咯咯咯笑,说他太小,不懂事。灵官觉得自己似乎不小了,事也似乎懂了,尤其在早五更醒来起床以前,更觉得自己不小了,事也更懂了。可第二次托人问媒婆,媒婆还是说他小,说他不懂事,灵官很生气。
  每次,灵官刚从青青那儿收回目光,傻爷的笑便从尴尬的眼珠后面溜了出来。听到灵官说要想干点什么时,傻爷便开始傻笑。灵官说再也受不了穷时,傻爷还是傻笑。灵官越说养鸡养猪办小卖部,傻爷越是傻笑。后来,灵官脸上淤了血,眼里泛了白,白光直射傻爷大咧的嘴。于是,傻爷问,你冷吗?灵官说不冷。于是,傻爷问,你饿吗?灵官说不饿。怪道哎,于是,傻爷唱:
  
  “终日奔波为充饥,有了吃的便想衣;
  衣食两样都具备,又嫌庄房少供基;
  庄房天地都齐备,房中又无美貌妻;
  娶了娇妻生了子,又嫌没有骏马骑;
  槽头有了高马匹,又想高官把人欺……”
  
  一曲未完,灵官便没了影儿。只见青青在瞪眼睛。
  三天后,听人说,灵官从外村抓来了二百只“二八八”小鸡娃,钱是狗娃给借的。
  
                    七
    
  狗娃这些日子富了,的的确确富了。几天前,来了个新疆人。三天后,狗娃腰里多了厚厚的一叠票子。听人说,有两千多块哩。那几天,狗娃走起路来,腿上都格外有劲,腰也挺得像块板。
  四个姐姐出嫁后,狗娃当了家。大妹子叫兰兰,长得倒也清秀,只是脖子有点歪。新疆人一来,兰兰便走了。兰兰一走,三宝哭丧了好几天脸,对着妈妈发过几回脾气,喂狗时踢了狗三脚。兰兰在十五岁那年,就说好将来要跟三宝。那是个夏天,天火燎火燎的热,三宝也火燎火燎的燥。放牲口时,火燎火燎的味儿更浓了,浓得连一块儿放牲口的猛子也闻到了火燎燎的味儿。于是,在一条被牲口啃光了草的深沟里,两个人按住了兰兰。三宝是心安理得的——虽说他不懂这个词——因为三天前兰兰说再大些就和他对两口子,而猛子又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一有烧山药准会给他留半个。三宝走亲戚家时,也总是问猛子借他的那件半新汗褂子,那褂子是猛子当工人的舅舅穿了一年后嫌小脱给外甥的。先是猛子上去,兰兰死命挣扎。三宝说我来,兰兰便乖得像小羊。以后的几年里,三宝也贼溜溜钻过狗娃家,兰兰说不敢,怕狗娃打他。她的脸红红的,大张着鼻孔,眼里忽闪忽闪冒火星儿,冒一股火星儿,鼻孔里就喷一股粗气。后来,那个新疆人来了,兰兰便走了。走时笑嘻嘻的,只是见了三宝便低头,偶尔瞪一眼三宝,瞪得他直咽唾沫。村里的人大都见过那个新疆人,他穿着青条绒衣裳,眼睛里有个玻璃花,一见兰兰,玻璃花便发红。村里人说,根本不像三十岁,胡子拉碴的,怕有五十。可有钱,那几日,娃儿们一进狗娃家,出来时便能拿几个糖瓜儿。于是,村里人说,兰兰掉进福窝里了。兰兰听了便笑,瞟几眼新疆人,新疆人也直勾勾盯着兰兰咧嘴。
  新疆人一走,狗娃腰板便硬了许多。去了几次双生家,逗得双生婆姨咯咯笑,笑声一高,她屁股上那几块腻肉也在嘣嘣跳。那些天,邻居常听到狗娃和双生婆姨在打打闹闹,闹一阵,女人便妖妖道道嗲着叫几声。村里的小伙儿见了狗娃也不再嬉皮笑脸,都装着看不见,或是鼻孔朝天眼睛朝天望云,等狗娃过去就吐唾沫。后来,金矿的掌柜来了,说是给那女人找了个差事,好像是去做饭,一天给八块钱。于是,双生婆姨才恋恋不舍一步三望狗娃衣袋跟着胖掌柜去了金矿,一去就是三个月。那三月间,灵官的二百只鸡娃死得只剩下几十,一百多只不明不白地死了,屁股眼里拉着灰白的粘液,还拉出一节细细的肠子——才死了。三十几只进了猫儿的口,灵官打死猫儿,可后来它又活了。灵官还要打,八爷骂灵官,说不能光怨猫儿,谁让他拿死鸡喂猫儿,让猫儿吃馋了嘴。猫儿也和人一模一样嘛,一吃馋嘴就改不了,像狗娃,不比馋狗还厉害?也就是你娃子有老子管着,要不然还不如狗娃。色是剐骨钢刀,迟早狗娃要死在那妖祸害的炕头上。——还有好多只小鸡出了庄门就没有再回来,不知是迷了路跑进别人的院子还是被人截住抓去的,问人,谁也说没见。那些天,吉守妈见了灵官便贼嘎嘎地笑,心虚得很。灵官怀疑鸡娃是她偷的,因为前几年她还偷过队里的山药。那些天,灵官总能闻得见吉守妈身上散出的贼气,还发现吉守家的烟囱里冒出的烟也和别人家的不同,好像有股烧了鸡毛的焦味,而且,明显是“二八八”鸡毛烧焦的那种味儿。谁知道吉守妈把鸡娃烧熟吃了还是做了一顿鸡娃肉面条。先前吉守妈可做过一顿雀儿肉面条呢!那些天,灵官发现吉守见了他也总是下意识舔嘴唇,像是在舔鸡娃肉味。直到两个月后,灵官证实了鸡娃是让三宝妈抓去到娘家换回了几只大鸡吃了,而且证据确凿,灵官才觉得吉守妈身上的贼气消失了,烟囱里冒出的烟也成了地地道道的麦秸味儿,一点也没有鸡毛焦味。那些天,八爷的胡子连翘了三十次,一次比一次翘的高,好几次和鼻尖粘在一起。而且,每翘一次胡子,顺着胡缕溜出来的总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老驴日的”。渐渐地,灵官的头皮开始发麻,脑子里开始嗡嗡响,而且胸腔里也总有股火苗儿顺着食道往外窜。于是,有一次八爷口里的“老驴日的”刚一出口,灵官便恶狠狠地翻起了白眼,恶狠狠地吼了一句:“自己骂自己!”
  那三月间,狗娃坐卧不安,总觉自己着了魔似的焦躁,总觉得眼前晃动着双生女人肥腻腻的大腿,耳缝里总是恍恍惚惚响着那婆娘狸猫叫春似的呻唤。于是,他时常在院子里转圈子。于是,他装出闲逛散心的样子去了二十一次双生家,碰了二十一鼻子灰,每次见到的只是庄门外草房里双生爹灰白的眼珠,听到的只是双生爹曳着老痰的咳嗽声。那眼珠儿瓷澄澄的,可一对准狗娃便成了锥子,刺得狗娃直发冷。咳嗽声也丝丝络络不清干,每咳嗽一次,狗娃便觉得自己气管里也有缕痰丝在曳着胃里的粘液翻。那几年,村里人总能看到双生爹露着膀子翻出发黑的主袄里子在破棉花里找虱子。每日里,也总能看到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白发老头端一个破碗在村里人门口候着。他手抖着,身子也抖着,像西山堡滩上深秋的草。而且,那老头饭量也惊人,能从村头吃到村尾,一碗面条用不了两口就能吸进肚里。一年前,双生先前当工人后来当了干部的大哥来过一次。据说掉了泪,可村里的娃儿们说擦眼泪时手背上没见水,狗娃说娃儿们在瞎说,地地道道淌了眼泪。说是回去和老婆商量,要接老父亲回去享福,于是,后来那老汉总是痴呆呆瞅着一个方向,瞅一阵,嘴里咕嘟一阵,像村外的老道士在念经。可是,双生的大哥一回去,就再也没有进过村子。村里有人去过大儿子的工作单位,说那地方也实在不是乡下人住的,家具满当当的,打着闪光蜡,地还得用水洗。睡的是床,铺的是大红大绿崭新崭新的单子,双生爹去也没处放——真的没处放——直到三年后,那老头硬棒棒冻死在村东的一条壕沟里的第八天,才见那个穿得很阔的干部模样的老大领着一位穿着貂皮大衣的妇人和几个花枝招展的娃儿进了村子。八爷晃着脑袋耸着鼻头说,那个祸害女人变坏了,当农民时那副屌样,鼻洼里满是垢痂,土不叽叽地堆着眼角屎,一有钱就成了妖精,穿什么“屌皮”大衣,连说起话来也嗲舌舌地妖里妖气。那几日,村子里红火得很,录音机放的哀乐响了整整三天。发丧的那天夜里,双生院里挤满了人。花圈密密匝匝,大斋层层叠叠。八仙桌搭成的报恩台上坐着一个高功道爷在阴阳怪气地念着什么经。台下跪着双生的大哥,嘴角流着涎水,眼睛哭得红叽叽的,嗓子眼里咯噔咯噔乱响。三宝妈说他真孝顺,当了官也没架子,还周吴郑王地跪着。那夜,村里村外的大路上燃着包谷塞儿蘸油后撒的灯,直烤得西山堡发红,道士说是在招亡灵死去的朋友们来参加宴会。寿房左右两侧,站着金童玉女,捧着琼李瑶瓜。灵前立一纸糊的黑毛驴,上驮金斗银斗。地上满是火红的肉汁,腾起阵阵酒香。据说双生爹穿戴一新,新寿衣,新寿裤,寿褥寿被全都新崭崭的。寿褥下还垫着五寸厚的海绵褥。村里的老人们说,要是以后死了能这样发送也没白活一场。又据说,这一次,双生大哥花去了三千多块呢。
  后来,狗娃便不再往那儿跑了。后来,灵官在小鸡差不多死光之后,咬着牙又去向狗娃借钱。这一次,没见狗娃,只有他的二妹子巧凤在看门。巧凤说,她哥出去已经三天了。灵官问到哪儿去了?巧凤说不知道。灵官说你猜他到哪儿去了?巧凤说我猜不着,还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哥,你问他不到哪儿去我倒能说几处。第二天,灵官便听到村里人说,狗娃不在家,他家旁边里的那个工人婆子也不在家,可能狗娃领着那女人跑了。跑了哪儿,谁也不知道,反正是跑了。于是,村里人都骂狗娃,骂他是驴是牲口。因为那女人按辈分是他的奶奶,虽不亲,可同姓,十天后,那个工人回来了。呆在家里的那半月间,他很少出门,好喝闷酒,喝醉了就打娃子骂丫头,闹得鸡飞狗上墙。偶尔到村外驮水时,也是铁青着脸,牙缝里咯咯响,见了人也不搭话。半月后,便领着被女人丢在家里的两个娃儿去了工作单位。单位是在几百里外的金川。村里有人到金川搞过副业,见那工人也和一个女工嘻嘻哈哈过,便说,其实也不光赖女人。再说一年到头来上一两回,年轻轻一个女人,不生事才怪呢。三个月后,狗娃领着女人回来了,村里人见了也不搭话,只是朝着背影耸耸鼻头吐口唾沫。于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反正两个人都瘦了,恹呆呆的,没个精神样儿。又过了一个月,那个工人回来了,打了女人一顿。据说打得凶,是撕光衣裳吊在梁上拿皮鞭抽的。三宝爬在墙头上偷偷看过,说女人身子真白,啧啧,白得让人起火,那孙蛋怎么下得了手,唉,一鞭子一个血槽儿。女人也不哭,也不闹,也不告饶,只是咬着牙,咬得嘴角里流血,流到胸膛上,染红了两个奶子。据说,那个工人在回来的第二夜,曾经和三宝爹喝了一夜酒,咬了一夜牙。三宝妈说这女人实在不像话,和孙子有什么搞头。她给工人出了个主意,让他把火钳烧红,捅她的下身,看她以后还拿什么乱搞。说到这里,三宝爹咳嗽了一声,拿眼睛瞪一眼三宝妈,说对,好办法。三宝妈便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夹了夹收拢的双腿。那工人也说好办法,这个骚货,实在不要脸,老子在人面子上走,让我以后咋见人。于是,三宝想,怪啦,那夜工人说得那么坚定,下定决心要用火钳捅下身,不知为什么没那样做。从墙头上下来后,他竟有一种失落感,总觉得没看见火钳捅那个地方叫他白爬了回墙头。第二天,工人便和女人离了婚。第三天,男人回了金川,女人回了娘家。以后的一年里,工人再也没有来过,女人也没有来过。村里有人见过女人,说是瘦了,瘦得不像样子,眼角里也有了皱纹,见了村里人也不问,也不笑,只是木木地低下头。那一年,听说那工人不好好上班,说是要让市上给娃娃落个城市户口,因为女人离了婚,家里没人照顾娃儿。可过了一年,单位也没给娃儿落户口。于是,第二年,工人回过一次家,据说到外父家和女人抱头痛哭了一场。不几天,就和女人复了婚。那几日,村里的娃儿们都说,那工人和女人很亲热,拉土时说说笑笑的,不像村里别的两口子,只是女人在前边拉,男人在后面推,而是两个人都在前头拉。男人捏一把女人,女人便死笑,笑极了,还接不上气。于是,村里有人说,这事是工人和女人商量好的,想找个借口给娃儿们落个城市户口,吃个商品粮。不过,这种猜测对与不对,谁也不知道。
  那些天,八爷也骂。虽说那工人在八爷家里喝酒时见了狗娃要拼命,被人挡住了。可八爷还是常常耸动着鼻头骂他丢人现眼,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连个女人都拿不住,活在世上有什么味道。而且骂一句便往地上吐一口唾沫,鼻孔里还喷出两股病牛拉重车上坡时才可能喷出的横气,呼哧呼哧的。傻爷深不以为然。于是,八爷一骂,傻爷便反驳。八爷鼻孔的气一粗,傻爷便不厌其烦地循循善诱。  ——老八,别骂了。大丈夫难保妻子事。你知道汉朝张良是怎么出家的吗?先前张良有妻子,美得沉鱼落雁,而且很正经。一日,刘邦爷说大丈夫难保妻子事,张良便反驳,说也不一定,他就能担保他的妻子很贞洁。于是,刘邦和张良打赌。随后,刘邦派了一个忠臣装了个阔商,在张良府门口开了一家珠宝店,专卖珍奇首饰。张良的妻子单单喜欢打扮,见好的首饰头面必然要买。一件件越买越爱,越爱越买,而首饰也越来越稀奇。钱花光了就赊,赊来赊去赊下了几万两银子。一天,张良妻子让商人跟她到府里取钱,一进房门就扣死门脱下衣裳,说是还账。忠臣暗喜,因奉圣旨不敢动情但得细细观察,发现这女人与众不同,雪白的大腿上缠着两条金龙似的辫子,就回报刘邦说怪不得张良富贵,原来女人的身子奇异得很,是金毛玉狮。第二天,刘邦一见张良,便笑着说了句:“金丝缠玉柱,血海架金梁。”张良大惊之后,才心灰意冷,看破红尘,最后出了家修成了神仙。
  傻爷旁征博引之后,八爷的花岗岩脑袋还是不开窍,还是觉得那工人实在没志气,既然女人成那个样子就该离婚,既然离了婚就不该复婚,既然复了婚就应当把她当成个丫环使唤,不该和一个伤风败俗的女人嬉皮笑脸,不该对她那么好。哼,女人不过是男人身上的衣,衣不好不合身就该换掉,不信一个吃国家粮端铁饭碗的工人还能打光棍。妈的×,真是丢人不如喝凉水,祖宗都羞得往供台下跳。
  
                     八
    
  那一年,贾瞎仙的日子也很不好过,穷不说,心上也不畅快得很。一年间,那个女人再也没有来过。初时闷极了,瞎仙也能闭上眼睛——虽然闭不闭都无所谓——想那些能让他晕晕乎乎心跳身热的细节。或者就喧那女人,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喧给狗娃听。狗娃名声坏可心底不坏,借来本好书总要口焦舌燥念给瞎仙听,在经济上宽余一点的时候,也能接济一下瞎仙。于是,狗娃总能和瞎仙叽叽咕咕到鸡鸣五更天,听瞎仙喧那女人,听得他直咂嘴。狗娃经的女人多,可从来没有能从一个女人口里听到瞎仙喧的那些话。瞎仙说,那女人说话声音细细的,出气也很轻,轻的细的能把人化掉。说是她只对他好,好一辈子,就是县太爷他也不跟。狗娃一听这话,就恍恍惚惚觉得那个女人很漂亮。虽说他也见过那女人,并不怎么样,脸黄中带点儿黑,笑时悄声没气的,黄牙刚露出来,便马上会心虚地用舌头舔一下合拢嘴唇。后来,瞎仙不再提了,眼珠儿也总是灰澄澄地蒙着层皮,别人也无法看出他究竟是喜是忧。那些日子,狗娃听贩牛的大话说,听说和瞎仙相好的那女人的丫头给了人,小伙儿很精干,瘦高瘦高的像电线杆子。听说常往外母家跑,村里人骂他花女婿,说是和外母明铺暗盖的。后来,西山堡的人都这么说,见了瞎仙就叽叽咕咕,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
  先前,贾瞎仙唱“贤孝”时,有人问他,人世上真正有没有王宝钏这种贞节烈女,瞎仙说可能有。于是有人说其实王宝钏在武家坡挑菜时曾和一个放羊老汉勾勾搭搭过。瞎仙听了只是笑,不说一句话。后来,瞎仙和那个女人相好了,听了女人那又细又轻的话语儿后再唱曲儿时,人问他世上真正有没有王宝钏那类贞节烈女,瞎仙便理直气壮说有,而且比王宝钏更贤惠更通情达理不嫌穷爱富的还不少。要是有人说王宝钏和一个放羊老汉勾搭过,瞎仙便吼一声放屁。再后来,当贾瞎仙确证那女人和女婿明铺暗盖嘻嘻哈哈之后,唱“贤孝”时人问世上有没有王宝钏李三娘那样的贞节烈女,瞎仙便说没有。人问王宝钏是不是真和一个放羊老汉勾搭过,瞎仙便说真有其事。那一月间,贾瞎仙常常抱一个弦子,坐在村南的黄土坡上发呆,呆一阵,唱一阵,流一阵泪。那时节,西山堡落日的红光泼在瞎仙身上,像浇了牛血。那些天,瞎仙瓷登登的眼珠总是望着——确切说是朝着——村南茫茫的戈壁。后来,流的泪多了,眼中便淌下了一缕缕血丝儿,血丝儿渗在瞎仙悲凉的唱音中,随风儿刮进村里,村里人便觉得鼻头酸溜溜的能闻出股腥气,而且,常常能听到有人叹一句:“贾瞎仙真苦。”
  狗娃是村里人中得知贾瞎仙真苦的最早的人,因为这些年他也常听瞎仙说狗娃真苦。于是,两个人谁也知道对方苦。初时,狗娃也想安慰瞎仙,说那女人长得实在不怎么样,看起来都恶心,不来还好些。瞎仙也说就是,我也知道他长得没我好看。狗娃听了,想笑又想哭,贾瞎仙长得只能让他昧着良心说好看,鼻孔大大的,里面外面满是凹下去道道儿,像被蛆滚过似的。可狗娃还是说,真的,她的的确确配不上你。于是,谁都不再说话。先前刚听到那女人的风言风语时,狗娃很生气,说他想写几张小字报,贴在各庄各村,搞臭那女人的名声。瞎仙说算了,其实也不怪女人,就是那个老驴日的欺人不消说还欺天,外母和你母亲有什么两样。于是,他作了一首诗,念给狗娃听:“好马赛君子,畜类比人强,雏鸡占父巢,春雨灌碱滩。”狗娃不懂,瞎仙便说,一匹儿马拉到生它的骒马前,是打死也不会跳的——解释了好大阵子。
  灵官的小鸡死光之后,又不知从哪儿捉来了十头白嫩白嫩的小猪。也不知是哪儿弄来的钱,八爷问,灵官也不说,硬问,灵官便说你不要管,于是八爷一翘胡子,说好,老子不管,看你娃子有多日能。那猪娃惊人的肯吃,吃食时发出的嗵嗵声震得佛指崖颤巍巍抖。村里人抓猪娃有个讲究,说谁抓的猪娃像谁。灵官肯吃,一次和人打赌,一口气吞下过十碗汤面条。于是,猪娃也肯吃,一桶猪食刚倒进槽,嗵嗵嗵便没了。灵官不长个子,八爷骂他只吃五谷不长膘。那十只猪娃吃起食来像猪,长起个儿来却不像猪,倒像尖嘴猴儿。猪身上红红的泛出一层锈斑,毛长长的,嘴头尖尖的,活脱脱一副灵官相。于是,灵官也气。而且,不仅猪娃的形体越长越像灵官,连性格也越来越像灵官,整日里吱吱哇哇叫,争风吃醋相互交战不说,还不安分地拱猪圈,把猪圈拱得满是深沟,一场雨后墙便倒了。后来,灵官砌了五次圈墙,又被拱倒了五次。一拱倒墙便满世界跑,满世界吱吱哇哇唱。说来也怪,不知是因猪多圈小影响猪娃的正常生长还是由于小猪娃喜欢在外浪游一番后才茁壮成长,反正在外面跑了多日,猪娃倒一天一个起色,吹气似的开始发胖。初时灵官只是偷偷笑几声,并不严加管教猪娃。直到后来,不安分守己的猪娃竟跑到别人的地里拱出了山药蛋儿乐吱吱地大嚼了几次后,村里人便骂灵官,八爷也骂灵官,灵官便骂猪。十头猪娃挨骂时都装得很乖,低着头哼儿叽儿认错,认完错又乱跑。跑了一阵,野性越加大发,竟贪心不足胆大包天,跑到老婆死后正没处出气的陈卓地里乱拱一气,被陈卓拿矛子捅死了一头。
  此后,灵官便不敢再让猪到外面经风雨见世面了。猪不安分,他便想起了他爹八爷对付他的办法——拿绳子拴。八爷拿无形的绳子捆他,而他则拿有形的绳子拴猪。可是,就像他对八爷无形的绳索拼死抵御一样,猪也在他有形的绳子前拼死挣扎。于是,灵官生了气,在对付第一头顽强的公猪时施用了强制性的手段。猪的头死活不往夹板里钻,抡头甩耳的,他拧往东,猪挣往西,他向上提,猪向下挣。于是,生了气的灵官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把猪头按逆时针方向拧了个三百六十度。这样,猪才安稳了,顺从地让他套上了夹板。第二头公猪见此状况,不敢再抵抗,但也不愿束手就擒,怕被漂亮的母猪们笑话,只得假装叫几声假意挣几下,顺溜溜带上了夹板。于是,剩下的七头猪才安分守己地带上了绳子。可是第二天,被灵官施以暴力的第一头猪死活不吃食了。开初,灵官还以为是猪在以绝食做消极抵抗,便不管它,饿几天准会顺溜溜就范。想当初,幼小的灵官做错了事后,八爷也曾倒提着他抡圆过巴掌。灵官也不吃饭,妈妈求也不吃,八爷说那是他不饿。过不了两天,灵官准会偷偷溜进厨房吃妈妈留给他的煮山药。可是,过了两天,猪却仍是顽固地垂着头,顽强地不吃食。灵官这才有点急,却发现猪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几个疙瘩,拳头大小,紫红紫红的。见了他,猪也不高叫,只是低哼哼。八爷便骂灵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不找医生瞧去。灵官说猪身上已经发紫了,可能瞧不好了,不如杀了吃肉。八爷骂灵官,你这个败家子,你是吃肉的命吗?山药谷糠填饱肚子就是你的造化。于是,灵官便捎猪上兽医站。灵官说估计看不好就不要打针。一打针,猪肉就不能再吃。医生说试试看,也许能好。于是,打了四针,好像是青链霉素和鱼腥草,比给人打的粗多了。打针时猪快乐得哼儿叽儿唱。回来的路上,从来没高声叫过的猪扯天扯地叫唤了起来。灵官乐陶陶听了一路音乐,心想,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要是不听爹的话杀了猪,不就白白糟踏了几十块钱吗?回到家里,猪叽叽叽吸了几口清食,吸得八爷捋着胡子直瞪灵官,娃子,老子说的对吧?灵官不吭声。那知一会儿猪却伸直腿死了,身子紫红紫红的,嘴里尽是白沫子。灵官怨八爷,我说杀,你不叫杀,一打针,得埋掉。八爷骂灵官,你这个败家子,你不拧猪头猪能死吗?天生是个吃青草扒驴粪的穷命,却想穿朝靴吃腊肉,你不摸摸你有几根肋巴。下午,猪就埋了。夜里,埋下的猪就没了。第二天,三宝挤眉弄眼地告诉灵官,说猪是吉守妈挖去吃的,被他看见了,煮好后才给他家端了一罐子。三宝说,你埋了它实在可惜,肉倒是挺香的,只是有点药味。灵官吃了一惊。
  三天过去了,吉守一家没事,灵官才把提悬的心放进肚里,却发现剩下的那几头也蔫耷耷的。开始,灵官没介意,两天过去,八头猪越发不成样子,瘦不说,身上还泛出了青紫色,整日里哼儿叽儿呻唤,像双生女人向男人发嗲。问兽医,兽医说是死的那头传染的。灵官说不会,那猪是我拧伤的,不是瘟猪。兽医说怎么不会,身上的伤引起的瘟症,不过还好,还有希望治好。说完要打针,灵官不让,说猪瞧是瞧不好的,不要像上次那样,针一打,死了得埋掉。于是降价卖给一家肉铺,除去买鸡娃买猪娃的钱,剩下的买了一双擦油皮鞋和一件呢子上衣。皮鞋底钉着铁掌,走起路来呱呱响,像电影上的日本鬼子,聒噪得八爷直翻眼睛,那是人吗?驴才钉掌,哪有人钉掌的……
  
                    九
  
  西山堡最富的人要数玲玲的爹爹,也就是村里最先知道那女人和女婿明铺暗盖的那个贩牛老汉,他说起话来粗声干嗓的,像个公牛叫,人叫他“大话”。大话的鼻孔里各有一撮毛深出鼻孔外,看起来有点富态相,听说患有高血压,不能喝酒,可好喝点酒,一喝酒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胡谝一气。八爷骂他谝大话名扬四海,钻炕洞捞不出来。可骂归骂,谁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富命又会捞钱。贩一次牛,据说就能挣几百块,加上人精明得像锥刃子,据说腰里钱很多。西山堡人好种蒜,别人多种那年,蒜价准跌,臭得白给人也没人要。可他一多种,蒜却香得出奇,一块钱一辫也会让人抢光。村里人都骂他精灵鬼,可没治,他就是富,不过他究竟存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八爷掐指算了一下,大概不下一万块,可问他,却说穷得尻子里拉二胡,放屁都没个味道。穿的也不好,只有一件油叽叽的老羊皮褂子算奢侈品。吃的也莫过山药米拌面就点咸菜。于是八爷说,越有钱的人越不敢花。
  大话的丫头叫玲玲,玲玲的奶头上有个小痣,痣中间有个小眼眼里有三根毛。是吉守说的。是富痣,谁要娶她谁就能吃香的喝辣的。玲玲十八岁了,吉守十九了,见了面就鬼鬼祟祟笑。吉守托媒婆问过大话,大话吐了一口唾沫,说那娃子那猴相,天生是个穷命,丫头跟上免不了受穷。再说他妈也不是个好东西,四十岁了,还穿得妖里妖气,有几个就花,见了男人就龇牙,骂起人来也不像个女人,倒像个草驴叫。龙养龙,凤养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她能养下个什么好儿子,丫头过去那才真叫掉进火坑里了。于是,一提大话,吉守的上下牙间就吱吱响。可一见大话,咬紧的牙就马上松开从洞里发出嘿嘿声。大话眼睛一瞪,吉守的笑就咽进肚里,只剩下僵在脸上的笑样的死肉和龇出唇外的黄牙。玲玲有时也瞪爹爹,瞪起人来反倒让人更心疼。玲玲在爹爹面前说话时甜丝丝的悄声没气,说吉守算过命,是金命,而且时辰占得好,说是卯宫进入山林下,正是求财官贵乡,二十五上能遇上贵人。那贵人能提拔一下吉守。大话听这话时屁股抬了一下,嗓子咳了三下,鼻孔里迸出四声哼哼。说二十五上吉守怕是能遇上鬼吧!提拔他当个驴粪官,要是他能干成点事,大叫驴也能哼儿叽儿录一盘磁带当唱片卖,老犍牛也能甩着尾巴当芭蕾舞演员。村里人有时也极为敬重大话,因为他在兰州看过什么芭蕾舞,说女人男人精着大腿搂搂抱抱,叫人瘆怪怪的。
  三月里的一天,村里人都到边湾河里拾碎石头,说是要铺柏油路,是乡上摊派的。村子周围也有石头,可尽是碗大升子大斗大的,铺不成路。于是,村里人便到村东的边湾河里去拾。回来时,天已经黑乎乎的了。不一会,村里人便听到了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干扎扎的刺进耳孔顺神经钻入大脑,激得村里人打一个冷颤。灵官跑出庄门,见大话家院里好像火光冲天,照得白杨树梢都在发亮。第二天,全西山堡的人就都说大话的丫头叫火烧坏了,拉到凉州城里看去了。玲玲平日和青青最好,那天拾石头时也在一搭里边拾边喧。青青说,玲玲头天黑里作了一个很害怕的睡梦。当时青青问什么梦,玲玲红着脸忸怩了半天,说你不要给人说。青青说放心我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像那些说长道短嚼舌头烂舌根的婆娘吗?玲玲说我知道你不是,才给你说。青青问啥楚?玲玲红着脸贼溜溜瞅了瞅四周,说你真的不要乱说。青青说我真的不乱说。玲玲说那睡梦吓人得很,梦见我在小屋里照镜儿,镜儿里的我脱得光光的,连奶子上的痣也看得清清楚楚。青青说,这有啥吓人的。玲玲说,还有呢。镜儿里的我精着身子,身后站着两个精尻小伙子,要抓我。我就跑,跑呀跑,我越跑,他们越撵,我跑到边湾河里,就在拾石头的这儿跌倒了,他们抓住了我。说完,青青的头发格愣愣奓了三次,玲玲的嘴唇紫丢丢抖了四下。青青望了望旁边乱葬岗子上的坟鼓堆,觉得身子在发麻,就拉着玲玲到男人多的地方去拾。回来时,天黑乎乎的了,点灯时,玲玲的身子着了火。
  玲玲被拉到城里看了四天。医生说,这儿设备差,让他们送到兰州看,于是又去了兰州。玲玲的嫂子说,那火起得好怪,屋里没亮,玲玲点灯,灯里又没油,就拧开他爹要来的一塑料桶柴油去添油,盖子一开,火就扑了出来,扑了玲玲一身。还说,记得缸里有水,可去舀,却没有一滴水。记得房子后头的沟里有雨水,可去舀,却没有一滴儿水。你说怪不?玲玲着实叫,火着实烧。烧了好一会儿,玲玲爹才抱了床被儿裹在玲玲身上,让她打滚火才灭了。唉,玲玲的衣裳烧得光光的,又是料子货,一见火就粘在身上,身上淌着黄水,又不能盖被儿,纱巾一盖也扯不下来,一扯,玲玲就扯着嗓门吱哇乱喊。拉到城里后,玲玲死命叫,医生没日没夜洒一种药水。四天后,又拉到兰州。兰州住了四个月院,肉皮怎么也不往好里长,你说怪不?医生还得往玲玲身上洒药水,不洒,玲玲就直着嗓喊妈妈。四个月后,前去兰州侍候玲玲的人回来了,带来了一个骨灰盒。大话说,不带来骨灰丫头的魂灵子就没着落,也得当破头野鬼。那些天,大话整天抹泪,说早知道就不往兰州拉。那天拉往兰州时,玲玲就说,她反正活不了,再不要花那个冤枉钱,她说她的事她知道。灵官问,火究竟是咋起的?大话说是柴油着了。灵官说柴油不放捻子不着,怕是汽油。大话说不是汽油,我亲手装的。灵官问塑料桶是不是装过汽油,大话说好像没有装过,反正是问人借的,谁知道他装没装过。那些天,西山堡的人都知道了玲玲做过的那个怪梦,当然是青青说的。村里人都说玲玲的魂灵子怕在拾石头时就被那两个鬼抓去了,都说青青是个老实丫头从来不说白话慌话,那梦想必是真的,都说边湾河她们拾石头那儿前些年真埋过两个年轻死鬼,是找不上媳妇喝毒药死的。
  骨灰盒带回来后,八爷就劝大话把它埋到边湾河里,不然村里不会安稳,还会死丫头的。大话就埋到了边湾河里。八爷埋怨大话,说丫头大了就要许人,不许人,就生怪事,玲玲的魂灵子明显是让那几个鬼小伙勾去的。大话便后悔得撞头抢地,头上青一块紫一块。三宝爹却挤眉弄眼对吉守妈说,嘿嘿,让他挣,挣得多出得多还搭个人,嘿嘿,这下,吃不上的得兜上,嘿嘿,嘿嘿,穷有个穷活法,人安康就行。那些天,傻爷见灵官就说,这是大话命里定的,躲是躲不过的。还好,才死了个丫头,娃子好好的,要不然,大话死了都没人给端口汤水。还重三倒四说,一个人的禄粮是天定的,就像一条布口袋,该装多少就装多少,硬装,口袋就会撑烂。双生本是个穷命,可偏偏不安分,要硬三扒四地挣大钱,这不口袋一胀烂,人就死了。大话也是,命里不该他挣大钱,可他硬要挣。这下倒好,玲丫头是个要债鬼,前世里大话欠过她的钱,要不够,是不死的,说得灵官直喊头疼。
  三天后,听人说,灵官和狗娃嘀咕了一夜后出了西山堡,听说去找信用社的一个同学。四天后,村里便听说灵官和狗娃合贷了几千块钱,说是买了个拖拉机,七成新,要跑运输,气得八爷咳嗽了三天,傻爷摇着头叹了四天气。
  
                     十
  
  
  整个凉州,西山堡最冷。西山堡最冷的节儿又数三九腊月天。八爷好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大寒小寒,冻死老汉。”不过,几十年来,倒也没听说冻死过老汉,只是隔几年总有几个耐不了寂寞偷偷外出玩耍的娃儿冻僵在滩上,身子紫紫的,像涂了层漆。夜深人静时,便听到北边的滩上传来幽幽咽咽的娃儿哭声。见多识广的八爷说是冻死娃儿的魂灵子在嚎哭,可灵官却说是诱窝的猫儿在叫春。至于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离开村子向黑洞洞张着大口的戈壁滩迈进一步。一入冬,戈壁深处总有股寒流泼妇般嚎叫着扑向西山堡。天空也总是蒙一幅阴惨惨的尸被,罩得村子有股森森的死气。那时节,大佛爷山也泛出一种死人般的苍白,干冷干冷的刀子似的寒风吹得山坡的裂缝更大了,时时能听到冻层断裂的声响。偶然间一落雪,风就越狂,天地间到处都是白茫茫灰糊糊的一片。山上的雪被风卷起,扯天扯地压向西山堡,似欲埋葬这个孤零零可怜巴巴的山村。那当儿,西山堡人穿着的老皮袄厚棉裤也挡不住针尖儿般往肉里扎的寒风。于是,谁都不出门,谁都偎在烫炕上。门口于事无济地吊一块破单或破毡挡着挡不住的风。炕上放一个盛满煤灰的破脸盆,盆里放一个不知用了几辈子的用洋铁皮卷成的小炉架,中间墁上泥又架上火。老汉就盘盘大脚坐在炕上伸出枯枝般的手烤火,喧天喧地喧收成,喧年轻时干过的荒唐事。光景好点儿人家就用木头做一个大炉架儿,用土块在木架间砌个炉样,架上火,炉上搁一个盛着酽茯茶的茶壶,炉边放几条长板凳,让前来串门的人一边喝茶一边喧谎。
  过冬至时,西山堡的气候还不算最冷,但那时老汉们的胡须还是挂上了冰碴,鼻尖上也总是颤巍魏悬着亮晶晶的清鼻涕。大襟主袄上勒一截草绳,甩着大裤裆到陈家老庄下的南墙湾里晒盼了多日才露出了头脸的太阳。不到三九天,谁家都舍不得架火,做饭用谷根和麦秸烧灶火。那点儿煤要等到天最冷的节儿在睡房里边做饭边取暖。八爷好说:“过冬至,冻鼻子。”其实不到冬至日,西山堡人的鼻头就已变得红丢丢紫凛凛的,袖口处早已在擦了无数次清涕后如上了层黑漆,一摸硬侉侉,一敲啪啪响。村里的娃儿们也穿上了不知穿了多少年的棉裤,破口处常常有黑棉花或毛露出,像个毛腿鸡儿。冬至夜,他们便兴冲冲出了门,抱一抱子麦秸在门口放一堆火。要是有人怕冷,前来挂络的娃儿便说:“哟,哟,三九天的驴还不过河了。”于是,便去。去了,便围着火烤,烤一阵,转几圈,在火堆上跳过来跳过去地燎毛病。随后,抓一把黑灰往同伴脸上墁,墁成个戏上的包公也不恼,还嘻嘻笑。黄牙被黑灰一衬,反倒雪也似的白。八爷说,火能逼邪,沾点儿邪气的东西都怕火。于是,那夜,西山堡最缺烧的最小气的三宝妈也会让自己的娃儿抱几抱子麦秸烤火。那夜,村里的娃娃大人的脸上都沾着一大块黑灰,八爷的脸上也有。八爷说,有冬至烤火时的黑灰打的记号,恶鬼见了也不敢惹。还说,冬至日一烤火,整个冬里就不冷。几十年来,八爷烤了几十次火,挨了几十次西山堡冬天的冻,用冻牛粪烤化热敷了几千次一立冬便肿如馒头的手背,拿黑膏药拔过上万回一入冬便裂得像娃娃嘴样的脚后跟。可是,直到他七十五岁死去那年的前一个冬至夜,他还是对烤火的人说,冬至夜烤火,一冬就不冷。麦秸火一着败时,大人们便让娃儿们赶紧离开到别处去烤,剩下的那堆火红火红还在冒丝儿烟的火子儿就留给死去的先人们和滩上的破头野鬼。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能驱邪气的火反倒能招来变成了鬼的先人们和邪气四溢的破头野鬼。八爷也不知道,只说是祖宗们这样说的,想必是不错的,折腾到半夜,才回家,用大拇指捏团好的大豆大小的面蛋儿做杏皮疙瘩儿吃。冬至夜是西山堡一年中最热闹的夜,到处是火光,直烤得白昼间惨白冷峻的大佛爷山也在淌汗。那夜,全村的娃儿们满世界跑,满世界叫,吱哇乱喊声直到深夜才息。
  腊月一到,天便愈冷。太阳像个西山堡的光棍汉,露出了一种忧郁畏缩可怜巴巴的穷酸相。被践踏过的积雪和尘沙混在一起,给大地披上了一件硬棒棒的盔甲。冷透的空气液体般摸得着,砭骨的暴虐的冷风拼命扑打着西山堡人吊在门口的破毡。裹着霜花的寒流尖利地叫着,时时撞开掩着的房门,劈头盖脸卷向屋里人。风声如涛声般汹涌时,屋里人便像置身在颠簸不已的船舱里,破毡时飞时落,屋里忽明忽暗,房屋也似在随风涛上下晃荡。一出门,凛冽的寒风便暴戾地灌进胸腔,激得人透不过气来。每讲一个字就从口里喷出一股浓烟般的哈气,冻僵的下巴不听使唤,上下齿蹄声般叩击,嘴唇紫勾勾的结结巴巴,说出的话也似乎变成了冰。据瞎仙说,腊月初八是王莽篡朝的日子,那日老天爷发了怒,于是天格外的冷。后来造反的人杀了王莽,连肠花五肚也叫人煮着吃了。于是,凉州才在腊八日吃扁豆子面条和米汤油馓子,就像吃奸臣的下水一样。吃掉奸臣,才会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才会有好日子过。西山堡人家缺清油,炸不起油馓子,到腊八日,便煮一锅黑豆,吃完豆子,再在汤里下面条。腊八节一到,西山堡流着清涕寒号鸟般哆嗦的娃儿便整天价笑。那日,他们都能美美吃一顿。
  这年的腊月初八,天异乎寻常的冷,夜里又落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先是北面戈壁上响起了一阵怪啸似的咆哮,随后,疯疯癫癫的狂飙卷着的雪龙便滚滚而来。雪团塞满了西山堡人家窗户上的小格子,门缝里挤进的雪块在屋里门口砌了一道尺把高的雪墙。那夜,村里的猪都变成了硬梆梆的冻肉,连最耐冷的狗也神头怪脸彻底地哭。那夜,贾瞎仙死了。暴戾的风卷走了他屋顶盖天窗的麦秸,屋子里落了几寸厚的雪。直到第三天,村里人才发现了冻僵在墙旮旯里的贾瞎仙。屋子里找不到一点儿煤,炕洞里满是死灰,只是在洞口塞着几把裹了冰粒着了半不拉的麦秸。从此以后,西山堡就再也没有姓贾的人家了,再也不能听能画饼充饥能隔靴搔痒的《十八摸》了,光棍汉们都唏嘘叹息。
  贾瞎仙死后,西山堡又接二连三发生了几件事,先是听说四十多岁的陈卓又要娶媳妇了,而且娶的是个黄花闺花——是个水清清灵丝丝的黄花闺女。三宝说,百里挑一,确确实实百里挑一,眼睛汪着水会说话。说他要是有那么个媳妇,不吃饭也行。唉,可惜了,可惜了,嫩汪汪的,胡子巴碴的,这才叫鲜花插到牛粪上,羊肉掉进狗嘴里。除三宝外,村里人谁也没有见过那丫头,也不知道她究竟长是咋样,只是听说才十九。傻爷说老夫少妻也不是件好事,女人漂亮是别人的妻,房子不漏是自己的家,谁知道以后陈卓会不会死在女人手里。那几日,陈卓见人便嘿嘿笑,脸上也刮得光叽叽的,根本没有前几年的那种恶煞相。那几年,女人死后,陈卓好喝酒,一喝就吐,一吐就睡,一睡就是三天三夜。三个姑娘都大了,大的叫文化,二的叫四清,三的叫和平。陈卓在和村里有名的母老虎吉守妈嚷仗时被她骂了几句“焦尾巴”、“断后”之后,给了吉守妈三个嘴巴,换了吉守四个耳光。回来后喝了一瓶粮白酒,吐了一地,睡了三天。醒来后,便进了媒婆家门,说花上多少也行,得找个婆姨生个娃子。媒婆子笑了,说你也不想想,你不见现在打光棍的小伙子都成群成队的,能挨上你半死老汉吗?陈卓便回来了,回来又喝了酒,喝醉后打了和平三个嘴巴,因为她劝他再不要喝了。过了一月,媒婆子却找上门来,一进庄门,连叫喜事。说外村有个丫头,十八了,辫子有辫子,样子有样子,上炕能剪几剪子,下炕能炒几盘子,她爹说愿意给你。陈卓跳下炕来,扭坏了脚脖子,顾不上用手搓搓,问真的?媒婆说当然是真的。陈卓问多少钱,媒婆说不要钱。陈卓说想是给人弄大了肚子,没处塞,想塞给我。也好,我也不嫌,只要能给我养个娃子,不叫人骂焦尾巴断后就行。媒婆说不要胡说,人家一个黄花闺女,人又挺安分的,东门不出西门不进,叫人家听见,你要挨嘴巴的。陈卓摸摸脖子嘿嘿笑,媒婆挤挤眼睛悄声说,有个条件。陈卓说要头也给。媒婆说不要头,要你的丫头。陈卓说要丫头干吗?媒婆说你这个楞头,人家有两个娃子,快三十了没媳妇,想拿丫头换。陈卓沉下脸,抽根席子上的芨芨捅了会儿牙缝,说行,拿文化女换。媒婆咯咯咯一笑,说你这个愣头,人家水灵灵一个姑娘,到哪里换不上个媳妇,偏能找上你,人家要一换两,人家两个娃子哪。再说,人家一个黄花闺女跟你一个胡子拉碴的二婚头,你不嫌赔本,人家还嫌呢。陈卓吭哧了好一阵,说四清才十六。媒婆说十六不小了,那年我过门时才十四,还不照样养儿引孙的。陈卓说行。于是,一月后,两个丫头过去了,一个姑娘过来了。过去的擦眼抹泪,过来的嚎天哭地,都没领结婚证,都拜了天地。那夜,三宝听了窗根子,说是厮打了一夜。到鸡叫时,陈卓发出了一声笑,姑娘憋出了一阵哭。第二天清晨,村里人便听到了陈卓的哭声,哭声震得佛指崖发抖。三宝还在睡梦中娶媳妇,便被那阵哭声惊醒了。起床后听说新媳妇死了。井边围着黑压压的人,眼珠儿瓷登登的像死鱼,牙缝里咝咝地抽着气。第二天,来了一个清清俊俊的小伙子,哑着嗓子哭了好大阵子,便要新媳妇的尸体,说他活着不能和她同房,死了也要和她同穴。陈卓不给,说她活着是陈家的人,死了是陈家的鬼。于是,那个小伙子便越加大哭,扑天抢地,头被石片碰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了一脸一身,一会儿便昏了过去,醒来后便咬着牙傻笑了好一阵。村里人听说他是新媳妇当姑娘时谈的对象,两人好得没法说。
  新媳妇死后,陈卓变了样子,老不说,野牛般的身子也变成了猴样,乱糟糟的胡子像野草丛,眼睛像死水潭。惟一能显示他是个活物的是他的那双神经质抖动的手,吃饭时抖,静坐时也抖。不常发怒,不常说话,没见他笑过。家里也乱得不成样子,桌子一层灰,炕上一层馍馍渣,地上满是浓痰。三姑娘和平看不过眼,想收拾,可一拿笤帚,便见她爹的眼睛变成了锥子。村里人都说陈卓又可怜又可恶,唉,前世的冤孽现世报,谁让他平日不修桥铺路积阴德。一月后,和平死了,头上开了大大的一个口子,淌下的血染红了庄门门坎。在两个月前,村里的婆娘们就叽叽咕咕说和平变了,十五岁的丫头出气怎么那么粗,腰也粗得像揣了个枕头。吉守妈借箩儿时还看见和平在厨房里发疯般偷吃浆水菜,回去后对几个女人一叽咕,村里便闹翻了天。那一年,村里的放羊娃常常看见三宝和和平在地埂上鬼鬼祟祟喧谎。放羊娃回来一对大人说,大人就瞪眼睛,放屁,人家都姓陈,三宝排起来还是和平的佬佬呢,再胡说老子打掉你的狗牙。兰兰走后,三宝偷偷掉过几回泪。后来,不知怎么就想和平。和平瘦,每日里放羊时总是一个人在柳树底下抹泪,怪可怜的。于是,三宝放羊时常常带几个山芋烧垒子,烧好后就给和平两个。和平不要,三宝就瞪眼,说再不拿就往沟里撂哩,和平才拿上。后来,和平也想三宝。再后来,三宝说要和和平谈恋爱——这词儿是他从灵官口里偷来的——和平说什么“两挨”,三宝说就是两个人好,对两口子。于是,和平就解纽子,三宝吓了一跳。和平羞羞答答地悄声没气说不是要好吗,谈什么“两挨”,不这样怎么谈。于是,和平的气才粗了,身子才变了。后来,真正传出和平怀上娃娃这风声的是王麻子的女人,和平伤风时,王麻子一号脉,村里人才真正知道吉守妈不是闭着眼睛说瞎话。八爷说丢人丢人真丢人,西山堡多少年了还没出过这种丑事,佬佬和侄女干这种事,叫我们陈家人以后咋见人。三宝爹打三宝,三宝哭着说,我问过灵官的呀,不是近亲,虽说都姓陈,可十八辈子前也没在一个锅里搅过勺子。于是,两月后,灵官一从外面回来,便挨了八爷的八个嘴巴,打青了脸,还流了鼻血。那些天,傻爷见人便说,怪事都让陈卓家占全了,文化没文化,四清四不清,和平不和平。说自从三皇治世五帝定伦,惟有陈卓能干出这等奇事。那些日子,村里人见了陈卓都要吐口唾沫耸耸鼻子。于是,一天夜里,喝醉了酒的陈卓便捞了根木棒打和平,和平想跑,腿还没跨出庄门,天灵盖便被击碎了,红的白的流了一地。第二天,上头来了两个人,把陈卓带到乡上。陈卓喷着唾沫骂,说老子打的是自己的丫头,管你们驴日的什么事。骂罢就往外走,说再没事老子还喝酒去哩。当日下午,村里人便听说陈卓被一个呕啊车带走了。村里陈姓人都骂这些人不像话,人家打的是自己的丫头,他们管什么闲事,再说那丫头做了那种事,死了比活着好。八爷说那是他们不知情,要是他们知道打死的是个败坏门风干了丢尽祖宗脸面的丫头的话,说不定还会出告示夸陈卓哩。还说陈卓这个孙蛋,这次才做了回人事。
  不久,随车出外搞副业的狗娃回到了村里,同他一块儿来的是一辆三轮摩托和两个人,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反正穿得很阔,摩托停在了八爷的庄门上。村里的大人们都嘀嘀咕咕交头接耳,娃儿们则一窝蜂扑向摩托车,叽叽喳喳像麻雀儿窝里捣了一竿子。娃儿们问傻爷这是什么车,傻爷说是洋驴子。第二天,村里人听说灵官的车轧死了人,是个古浪人,还没有媳妇。还听说那些日子灵官每天能挣一百多块钱,是在他同学包的石灰矿上拉石灰。灵官轧死人后吓得跑了,也不知跑了哪儿,八爷托人找了好几天,哪儿也没有。那些天,村里人都听说灵官没有执照,公安局抓住要坐牢的。于是,谁都说灵官完了,这辈子算完了,一劳改,就说不上媳妇,说不上媳妇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年轻时还好过,老了没个供汤送水的可要受孽障。那些天,三宝爹一见人就挤眉弄眼的,说灵官是个二流子——二二的个二流子,八爷白供他念了书,啥事干不上不说,还不听老子的话,和老子嚷仗,而且嚷起仗来牙霸口气的,根本不把老子放在眼里。还说他天生一个刨土吃的命,可硬要胡日鬼,这下也好,蹲几天班房子,他才知道土地爷的毬是个泥棒棒儿。那些天,八爷忙活得紧,先是跑了趟女婿家,听说是求开过车有执照的女婿给顶当一下,让他承认是他开车轧了人。他有执照,顶多罚款赔些命价。钱好说,只要人能保下就行,听说还下了跪。于是,第二天,村里人便听说女婿进了公安局,说是刹车坏了,才轧了人。公安局的人一查,真的是刹车不中用了。直到三个月后,狗娃才对村里人说,女婿在投案前夜在车前捣鼓了一夜,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那些日子,西山堡热闹极了,洋驴子隔三间五就来。轧死的那小伙子的爹妈隔三间五就哭。直到第二年,村里人还听说那古浪的老俩口常到八爷女婿门口哭,来时搭公共汽车,一下车就哭。骂女婿说话不算话,说好除命价外要给拉车煤,可一直没有拉。于是,八爷的女婿骂老婆,就是你的那个老贼爹爹,给老子找的这种罗嗦事,八爷的姑娘也不吱声。出事的第三天,公安局的人——也有人说是交通队的,谁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反正没穿警服——问狗娃,究竟是怎么出事的?狗娃说,那夜很黑,没有月亮,远远看见大路中间有人在围着烤火,灵官就往边里避,可一避,就听见有人叫了一下。可停下车一看,才见路中间没有人,也没有火,你说怪不?来人问灵官是谁,狗娃红着脸记了半天,才记起灵官就是八爷女婿的小名。狗娃说,可真怪,挨轧的那个小伙本来吆着车,可驴好好的,车好好的,人却死了,也没见哪儿有伤。唉,该死的娃娃毬朝天,听说那个小伙挨过几回轧,都没有死,这次却丧了命,也合该灵官倒霉。那天夜里,八爷宰了两只羊,吃得来人满嘴流油,才处理了命价三千块,也没有罚款。后来,灵官回来了,脸上灰楚楚的,一进村就怨狗娃,说我说把灯修好,怕要出事,可你硬要说不必白花钱,车能走就行。狗娃说,出事能怨我吗?谁知道是不是你的臭嘴里说出的话不吉利才应的。八爷也骂灵官,骂他没舔过几天干屎渣子,却想当个哮天犬,也不撒泡尿照照,有那个福相吗。尖嘴猴腮的,拉屎都不利索,放屁都放不上个畅快屁,还想当财神爷的卵子儿。一连几夜,吵得村里人睡不着觉。
  那些天,村里的神婆子见人就说,灵官那个愣头,买车时不买好车,单买轧死过人的车。当初,我一见车就觉得有股邪气,要给他判个符放在座椅下,可他偏偏不听。这时,灵官也开始觉得有些奇怪。车刚买来到滩上拉麦子时,三宝就从车上高高的垛上栽下来过。明明绳子拴牢了,可三宝狠命一拔车绳子就开了。幸好栽在湿土上,三宝的头才没有砸进腔子里,只是天门脸上有些青。回来的路上麦垛就散了架,车上坐着的狗娃又支到了车轱辘前,幸好车停得快。神婆子说,是狗娃的爹妈在阴间保着狗娃,换了别人,早就成了肉酱。那些天,傻爷见了灵官就说,娃子,安分些吧!人活一世不过日求三顿饭,年求几件衣,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人终究难免一死,挣下个金山也买不下“生死”二字。再说穷是老子的活该穷,天底下受穷的又不是你一个人。命是天定的,命里有,就会不求自来;命里无,求也无用。安分之人终不吃亏,安分些吧,娃子。这一次,灵官听了没有头疼。
  一月后,青青出嫁了,嫁到川里的一户人家,男的是个民办教师,长得也标致,可青青还是哭了个死去活来。青青在出门的前一夜,和灵官到大佛爷山上哭了一场。被村里人找回来后,灵官挨了八爷的三个嘴巴,青青挨了傻爷的四个耳光。那些日子,八爷越思想越生气,越生气越思想,越骂越气,越气越骂,提起箩儿斗动弹,连灵官三岁时打碎了一个瓷盆的事也扯了出来,骂他天生是个败家子、无义种、不务正的贼疙瘩,吃屎不知个倒顺。灵官也不还口,也不恼,脸上木木的,眼珠儿瓷瓷的。几天后,就把车卖了。轧死人的车不吉利,降了价,还有人多嫌。卖车的钱连同挣下的钱赔了命价,剩下的几个揣在腰里,胡花乱用,信用社里却欠着几千块。后来,八爷便死命地翘胡子。后来,灵官便死命地喝酒,喝一阵笑一阵,笑罢就哭,像牦牛叫,说我没钱还货款,共产党总不能逼我上吊吧。
  五月间,一场可怕的暴雨降到了西山堡。下雨前,村里人听到陈家老庄下有只蛤蟆吼叫了三夜。八爷说,日怪哩,这阵候,怕不吉利。于是,第三夜,蛤蟆叫声便诱来了铺天盖地的沙石,沙石啸叫着,卷倒了村里所有的树木,牛驴马羊都在扯着嗓门彻底嚎哭。第二天,天就变成了筛子眼,庐山瀑布飞到了西山堡。伴随着旋卷着黑浪的水旋风的是一声可怕的震聋发聩的霹雳。霹雳声中,那个雄视了西山堡几百年的陈家老庄倒了。随后,大佛爷山对面的商州石后面便崩泻出一股雪崩似的洪流,发出哇哇的吼声扑向西山堡。洪水卷去了西山堡低洼处的家府祠和十多间房屋,二十多个村民和几十头牲畜被水裹得连根毛发也没有留下。
  洪水退去的第二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村里人看到了被雷殛成一堆粪土的老庄墙下有一条桶口粗细的大树根,被雷劈断的茬口处流出了一滩发着腥味的黏乎乎的红浆。红浆旁蹲一只斗大的旱癞肚,暗褐色的皮肤上突起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瘤状物,分泌出一种腥臭腥臭的脓样的液体,蓝幽幽转动的眼珠下面有一对巨大的腺状物在蠕蠕颤动。王麻子说,别看那脓液难闻,有强心利尿作用哩。嘿嘿,百年不遇。八爷说,嘿嘿,确确实实百年不遇,怪不得这雨下得日怪,怪不得这雷响得吓人,原来这癞肚成了精,雷神爷要撵着殛它。八爷说,这癞肚已经躲过了劫难,成了气候,或许已修成了仙体,不可伤害,不然西山堡将有祸行。可是,三日后,一个刚从中学毕业的,比二流子灵官还要二流子的毛小子还是拿石灰填死了大癞肚,用刀子剜下了那些据说能强心利尿的毒腺送给王麻子当药用。还剥下了好大一张褐皮蒙了面小鼓,一敲,西山堡人便不寒而栗心惊肉跳。两天后,那棵遮天蔽日不知活了几百年的大柳树也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只千里眼原来是一个干枯的仅能瞅见树干里腐汁的黑窟窿,还在往外咕嘟咕嘟喷着腐臭气。
  此后,西山堡大旱了两年。天上连一丝儿潮气也没有飘下来,地里连一把麦秸也没有长出来。唉,七十多岁的断了膀筋嘴角垂着一线涎液的八爷说,都是那娃子造的孽,填死了已成气候的大癞肚,惹来了祸行,坏了西山堡的风水。唉,以后的西山堡人再也难以安居乐业了,再也不会出什么人物了。于是,那个填死了大癞肚的小伙子便在西山堡呆不下去了。在庄里人咒了他七天七夜,他爹给了他十个嘴巴后,便在一个灰澄澄罩着箍儿的月夜里出了西山堡,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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