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梦境
黄岳年
这梦来得蹊跷,又正是时候。
张掖还是武威?在乡间,一个既像酒馆又像讲堂的棚子下,你就在那里,我就在那里。
棚顶是用旧年的麦秸铺就的,缝隙里漏下些被筛得柔和的天光。空气里浮动着黄土的微尘,和一种只有河西走廊才有的、干燥而醇厚的气息。人不多,二三十个,散坐在粗糙的长条木凳上,神情却都像被什么点亮了,一种沉静的热烈,在眉眼间流转。雪师就坐在中间,不像是讲课,倒像是围炉闲话。他的声音不高,却有分量,每一个字落下来,都像一颗饱满的种子,悄然沉入听者心田的土壤里。
他说,该去看看河。
于是,一行人便逶迤跟着他,往那河边去。路是乡间的土路,脚踩上去,有扑簌簌的轻响。那河,在梦里辨识了许久,依稀是黑河,那条滋养了张掖,最终潜入居延海的生命之线;可水那样少,裸露着宽大的、布满鹅卵石的河床,又像是你那日渐干涸的石羊河了。河水是浑浊的土黄色,流得极缓,几乎看不出流动,只像一大匹被时光浸染得褪了色的、疲惫的旧绸缎,静静地铺在苍茫大地上。
河边有个小小的村落,土坯的房子,低矮而敦实,仿佛是从这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一位长者迎了出来,面容黧黑,皱纹深得像大地的沟壑,眼神却温润而澄澈。他引着我们,用一种古老的、带着乡音的调子,讲说这河的往事。哪一年发了大水,哪一年又见了底,哪一片河滩上曾有过盛大的祭典。你看着他,忽然觉得他那样熟悉,那神态,那眉宇间的慈祥与刚毅,依稀便是照片上见过的、雪师父亲的模样。雪师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目光投向那缓缓流淌的河水,那目光里,有孺慕,有追忆,更有一种深沉的、对这片土地与血脉源头的瞭望。
长者说那座桥。一座极长的、横跨在宽阔河床上的水泥的又象是木质的大桥。桥是朴拙的,甚至有些粗笨,是那个讲究实用与耐久的年代的产物。桥的两旁,竟生长着一些异常高大的树木,枝叶不算繁茂,却在枝头缀着些从未见过的果子。那果子形色奇异,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一种既非金非玉,又隐隐含着内敛光华的颜色。它们悬在那里,沉默而丰盈,像是某种古老的寓言,又像是这干涸河流所能奉献出的、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秘密。
餐毕——那饭食的滋味在醒来后已全然忘却,只记得是武威乡间特有的、扎实而温暖的风味——大家开始过桥。雪师步子极大,走得极快,他那宽厚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桥那头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有些遥远。我和妻子落在后头,心里一急,便喊了起来。起初是轻声的,怕惊扰了这河与桥的宁静。他没有听见,身影愈发地小了下去。我于是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力气,大喊了一声:雪漠老师。那一声,在空阔的河床上传得很远,仿佛惊起了几只水鸟。
雪师听见了,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隔着那样长的距离,仿佛能看到他脸上温和的笑意。他走了回来,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坐上了我开的车。车行在颠簸的土路上,窗外的景物缓缓后退。那一刻,心中并无狂喜,反倒是一种奇异的安宁与圆满,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又是吃饭了。还是在武威的乡间,场地阔大,天色已近黄昏,西边的天空烧着大片的、壮丽的晚霞。人们围坐在巨大的、原木的桌子旁,菜是家常的,酒是自酿的,气氛是融融的。雪师谈兴很浓,讲着故事,不时发出他那特有的、极具感染力的笑声。那笑声像一阵爽朗的风,吹得人心头的尘埃都散去了。我坐在一旁,心里默默地想,雪师要是能唱首歌就好了。念头才起,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雪师竟真的放下了筷子,清了清嗓子,说要唱一首凉州的老曲子。
四下里立刻静了下来。他开口唱了。那声音,并非歌唱家的清亮,而是带着沙哑,带着土地的质感,像风吹过白杨树的叶子,像河水漫过千年的砾石。调子是古老的,苍凉而悠远,歌词听不真切,但那韵味,那从胸膛里直接迸发出来的、混着生命全部悲欣与热力的情感,却像一股暖流,瞬间包裹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我忙举起手机,录下了这珍贵的一幕。镜头里的雪师,微闭着眼,神情投入而忘我,仿佛不是在演唱,而是在进行一场与天地、与先人的对话。
之后,我醒了。
时间是凌晨五点十七分。万籁俱寂。梦中的热烈与歌声,余韵还未散尽,现实世界大西北冬夜黎明的清冷与安静便扑面而来。怔了片刻,是下意识地,摸过枕边的手机打开,点亮眼前。屏幕的光刺得眯起了眼。点开那个熟悉的直播应用——许久未见的雪师竟真的直播在线。
他讲的,是智利,是遥远的圣地亚哥,是诗人聂鲁达。还有那里高坝女孩开的的牛肉面馆。
躺在黑暗中,听着手机里传来的、那沉稳而清晰的声音,梦与现实的边界,在那一瞬间,模糊、消融了。
分不清,是那关于黑河与长桥的梦境,延伸到了这关于聂鲁达与太平洋彼岸的讲述里,还是这冬夜的直播,以其不可思议的同步性,为你方才那漫长的梦境,作下了一个最为奇崛的注脚。
闭上眼,试图将这两条本不相干的线索,编织在一起。
那武威乡间的棚子,不就是他笔下“大漠三部曲”里,老顺们喝茶闲聊、商议农事的那个地方么?只是,它如今成了一个讲堂,一个传播智慧的所在。这或许正隐喻着,他从那片土地生长出来,最终又将那片土地所赋予他的,淬炼成光,反照回去,乃至照亮更远的地方。
那河,那水势微弱的黑河或石羊河,不就是他书中反复书写、反复咏叹的,西部命运与精神的象征么?它曾经汹涌,如今枯瘦,但它依然在流,依然用那浑浊的乳汁,喂养着两岸的生灵与文化。那位如同他父亲的引路长者,不就是这土地本身,这文化源头的化身么?他在向我们这些后来者,指点着那精神的“源流”。
那座长长的、粗笨的桥,又是什么呢?是从古老的乡土中国,通往现代文明的一座必经之桥?是从浑朴的感性生活,通往澄澈的理性观照的一座智慧之桥?雪师走得那样快,是他先行渡了过去。我们这些人,在后头追赶、呼喊,是渴望他能引领我们,一同渡过那精神上的迷津与断裂。他返身,坐上你的车,那片刻的同车共济,是否意味着,在求索的路上,他也曾为我们驻足,给予过我们一段陪伴与指引?
而那树上稀有的果子,更是意味深长。它生长在桥边,生长在这“渡”的关口。它或许,就是雪师所倡导的智慧和文化,是那超越名相、直指人心的智慧之果。它稀有,因为它需要特定的根脉(那高大的树木,深厚的传统)与机缘(我们恰好路过,恰好抬头),才能得见,才能摘取。
至于最后那场乡间的欢宴,那首不期而至的、珍贵的歌。那或许便是修行与教化最终极的归宿——一种融入了生活本身的、活泼泼的喜悦与洒脱。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他是在生活里,与你一同饮酒,一同歌唱的师友。那歌声,不是表演,是生命自然的流淌。我录下了它,是想留住这“此在”的、鲜活的印证,生怕它像梦一样,醒来便无迹可寻。
而聂鲁达,这位智利的伟大诗人,他的登场,将这一切的意蕴,陡然拓宽了。
翻开书页,有诗人的诗句:
“我记得你去年秋天的模样,/ 灰色的贝雷帽,平静的心。/ 晚霞的火焰在你的眼里争斗。/ 树叶纷纷坠落你灵魂的水面。”
这诗句,来自地球的另一端,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语境。然而,它里面的那份深情,那份对美与时光的敏锐感知,与凉州土地上那苍凉的民歌,与雪师歌声里那份对故土的挚爱,何其相似。聂鲁达歌颂他的女人,他的政治理想,他的大海与矿藏。雪师喜欢他的诗,我也喜欢。雪师书写他的大漠,他的农民,他的信仰与超越。我更喜欢。他们用的是不同的语言,关注的是不同的具体事物,但内核里,奔涌着同一种东西——对生命本身炽热而深沉的爱。
那梦中的黑河,与聂鲁达面对的太平洋,在这一刻,仿佛汇流了。那条长长的桥,不仅连接着河的两岸,也似乎连接起了凉州与圣地亚哥,连接起了东方的智慧与拉美的激情。雪师走得快,是因为他的视野与胸怀,早已超越了地域的局限,他在进行一种更宏大、更广阔的文化“研学”。他带我们去看河,是让我们认清自己的根脉;他给我们讲聂鲁达,是让我们打开心灵的窗户,去呼吸来自整个世界的、不同的风。
在智利,他吃到了故乡的牛肉面。这是一碗80元人民币的牛肉面,读过《大漠祭》的老板娘不收钱,雪师们拒绝了。辛苦挣钱,出门在外的人不容易,他要支持。我们也消解小我,支持那些善行。
那稀有果子所代表的智慧,因此而具有了一种普世性。它既能在河西走廊的风沙中生长,也能在聂鲁达的诗歌里找到回响。
我有些明白这个梦了。这不是一个偶然的、无意义的碎片拼凑。它是一场精心结构的启示,是内心对雪师其人所承载的文化精神的一次深度解读与共鸣。它用最形象的画面告诉我:真正的传承,是接过火种,然后走自己的路,并最终将这火光,与全人类文明的火光,认作同源。
窗外的天色,已由沉黑转为一种透明的藏蓝。雪师的直播也已结束,万籁重回寂静。躺在床上,不再去分辨梦与真,不再去追问武威与智利的距离。只觉得心中被一种巨大的、温暖而明亮的东西充满了。那梦中录下的歌声,仿佛并未随着梦醒而消失,它依然在你的血脉里,低低地、反复地吟唱着。
那是一条河的歌唱,也是一片海的歌唱。
诗曰:
梦里凉州月似霜,
桥头果映讲经堂。
黑河智利隔洋海,
一苇诗心渡渺茫。
2025年11月25日6:41,河西走廊大雪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