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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卡•叶林内克:演员

2023-03-25 10:24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奥斯卡•叶林内克 浏览:10044425
内容提要:整个剧院陷入深深的激动之中,大家屏住呼吸。演出结束,观众呼喊演员,也第一次向恩斯特·路德维希欢呼。

奥斯卡•叶林内克:演员

 

青年演员恩斯特·路德维希在得到一个角色的同时得到了他母亲病重的消息。送信的仆人带来了一份发到剧院的电报。恩斯特·路德维希乘下一趟火车立即动身了。可即使这样也耽误了几个小时,有一部分时间是在剧院里耽搁的,为的是向经理请假,去归置一下服装道具,并把一份朗诵词归还给他的同事腊温,此人急需这份材料。由于经理迟迟没有露面,有段时间他也观看了一部新戏的排演。在这部戏里他无事可做,并成了被关心的对象,他对所询问的问题除了他姐夫发来的电报内容,回答不了别的什么。电报上写的是“母病重,速归”。

根据这份简单的电报,他机械地也做了些旅行准备,但他无法把他的全部思想与这次动身的悲惨原因联系在一起。就是现在,在火车上——这趟车在四个小时之内就能把他带到梅伦地区的一座小城,那是他的故乡——他的思想:母亲病得有些严重,被所有日常生活可能发生的杂七杂八事情搅乱了;就是母亲生病的消息才一下子把他从这些事情中扯了出来的。这过错当然在于,他一向把十分硬朗的母亲想得依旧是结实、能干。

他非常爱她,是她独自把他抚养成人,父亲早就过世。在他迄今为止的七年舞台生涯中,他经常痛苦地感受到,这份职业成了他母亲伤心和忧虑的一个根源。他无法成功地用唯一的慰藉:能解除她的担心的荣誉,来使她心灵的沉重和缓下来。即使在数年艰辛的省城生活之后,他被聘到维也纳大剧院也是如此。他在那里只能演些小角色,这远不是一个母亲所能引以为荣的。他经常设法,口头的或者书面的,向她说明,她所抱怨的这种职业的不安定感毕竟不比其他职业更大。但她不以为然,一再进行争论,举出一些老演员的遭遇为例;而当他激烈地申明,在任何一条路上他都不可能是顺利的,她则说,这完全是一种偏执的念头。但他从没有放弃希望,会有机会向她和世界证明,他决不仅仅是由导演训练出来的一个廉价的陪衬,在充满希望的激励中,他抓住任何一个角色,看它是否能给自己带来某种渴求的机遇。就因此,他在动身前的很短几分钟里也对他的新角色投去匆匆的一瞥,这角色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帕里斯伯爵。他熟悉这个角色,可他认为这个角色带来不了多大希望。这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片片断断地掠过,这期间他不安地望向车窗外的三月傍晚,迟暮朦胧地垂向坦展开来的平原。

他到达时天已经黑了。姐夫站在月台上。现在这位演员才感到惊恐了。因为他的姐夫一脸悲戚,可依然发电报,依然站在这儿来接他!他们彼此握手,随后姐夫告诉他,母亲已经亡故。演员脱口惊叫了一声。姐夫依然笨拙地继续说下去:是在下午过世的,非常突然,在做家务活时……这两个男人步行穿过灯光暗淡的街道。演员还在耳朵里听到自己的喊叫声。难道这喊叫声不够响吗,如不久前导演在排练中对他挑剔的那样?路德维希摘下帽子,抹了抹额头。这令他羞愧和对自己感到陌生,他突然发觉竟有这样的想法。过错是这条狭长的胡同里灯光太昏暗所致,这使他想起了那场排练中的场景。可后来呢,他同样还是根本不能把思想专注到母亲的死亡上去。

他们站在家门口。演员不安地踏人房内,是不安,尽管一切都已成为定局。现在他站在他童年就熟悉的小屋里,这是母亲的起居室,同时也是她的工作间。他的姐姐哭着迎向他。他拥抱她。有一些人,亲戚、熟人都跟他握手。灵床摆在一个小房间里。他把床帏拉到旁边,母亲四肢摊放开来,躺在他的面前。床前灯光照在她那双瘦削的手上,脸部掩在昏暗中间。跪了下来,抓起母亲的手亲吻;随后他把额头紧贴在床边。但他的每一个动作完全是有意识的,他感觉到背后的观众的目光,就像在剧院一样。他力图使自己从这种感觉中解脱出来并把自己完全交付给痛苦。但想起那些众多的角色就使他的内心一片僵冷。在那些角色里他就这样跪在棺材前,跪在床边,倚在椅子扶手上,或者通常像导演提示的那样:在“缄默的虔敬”,在“静静的痛苦”之中。是的,在一部戏里甚至这样明确地写道:“他的额头紧贴在床边上。”他迅速抬起头来并再次用双手抓住母亲垂下那只手。但他立刻感到,这种动作也是多么熟悉啊。“这是母亲,”他轻声地说,几乎听不到,“你的母亲,你真正的母亲”……可他经常在研读角色和在舞台上,在一场尽可能忠于生活实际的演出中,都是用这种方式试着使得自己相信这是真实的,那时他很少像现在做得这样顺利。他恐怖地跳了起来。难道他不再是一个人了?难道剧院把他变成了一个木偶?他咬紧双唇,他的两手痉挛。他竭力证明自己有痛的感觉,真正的痛苦,由于一个自己深深热爱的人的死去而遭受的痛苦;很简单,一个人的痛苦。一绺鬈发落到额头,他匆忙地把它推了回去。但同时一个念头掠过:若是他能哭;若是他有泪水,这就会是证明!他跪了下来,并试图哭出来,但毫无用处。“眼泪,”他听到导演说过,“孩子们,你们首先根本不要试着去哭,这种效果不好。人们不能制造泪水,它只能为大人物而流。”恩斯特·路德维希站了起来,转向服丧的亲人。这同时他拉上了床帏,他觉得,好像他来到幕前感谢观众的掌声似的。

入夜,他躺在他的旧床上,辗转反侧,无法成寐。他对自己感到陌生,变得毫无价值,他无法理解自己。难道他不一直是个诚实的人吗?难道他除了舞台一直就在演戏吗?可剧院使他的灵魂脱轨,使他面对他生活中的巨大不幸除了做出一种喜剧的表情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几乎相信死者要惩罚他,因为他的道路违背了活着的人的意愿。但是他不相信这一点。如姐姐所说的,母亲在昨天晚上还表明,她对他的职业勉强地表示认可,只是希望他不久能出演更大的角色和得到一笔更大的收入。他想到了母亲的经济头脑,她为他操的心,早已成为过去的儿童时代的这样或那样的管教;他对她遗体的举止越来越厉害地使他感到压抑,他越来越多地感到他的忘恩负义和罪过。在狂热般的激动中,他试图找到一种解释并最终认为,他找到了:过错在于那些人,观众,虽然不是很多,但就是观众!现在母亲孤单单躺在相邻的房间里,现在不再有第三只眼睛来干扰和曲解他的虔诚。恩斯特·路德维希离开床,瑟抖地披上大衣,再次进入死者的房间。可他看到一个年迈的女人坐在她的头旁边,他吃了一惊,这个女人是雇来为死者守夜的,现在她微笑着立起身来;她的卑恭态度和宽厚的、通红的鼻子使他想起剧院里衣帽间管理员。他迅速回到他的房间。他长时间坐在床边,呆呆在望着。随后他又躺了下来并真的入睡了,但是他梦到他演得很糟的一个角色。

翌日他行走在故乡的街道上,春就在空气中孕育,春就在众多的小小房屋中萌发。但是演员没敢仰望,这是出于恐惧。这幅令人感到亲切的画面对他说来会像是舞台背景的图画。自从剧院追逐他一直到母亲的灵床以来,他就再没有胆量了。他光着头踽踽而行,像通常那样,都是在这样的时间,他匆匆地与熟人握手致意,这同时他感到,其他人都从后面向他张望,好像他们还从没有看见过一个演员似的。他有自己的目的地。清晨母亲被送到停尸间,他要到那儿去,在那儿他会独自一人同母亲在一起,像一个再没有母亲的人那样独自一人。在那儿他会,他必须与儿童情感的纯真重新结合在一起。他向死去的亲人流露的永远是这样一种情感,在那儿他会流下泪水。

路德维希到了公墓,城市的边缘。若是他对这座和平的花园瞥上一眼,那也许会好的。这座花园散发着草木竞荣的最初气息,它是在广阔的公共草地上被划定的一部分,却是生机盎然的一部分。在那儿孩子们在玩最古老的游戏,他也曾在那儿玩过。自然的威力在墙的这一边和那一边以同样的强烈和甜蜜主宰着彼岸和此岸。这种威力也许把他带到自己跟前, 能够解除他在自然痛苦中的痉挛,但是他对它并不在意。他匆忙地找到挖墓人,此人热心地为他打开陈尸间。里面停放着两具棺材,上面盖着黑布,那个人给他指着右面的,那是他母亲的。随后挖墓人离开了,一阵风吹动了盖棺布和演员的鬈发。现在他独自一人站在这间光秃秃阴沉沉的,只有三个小天窗的房间里。他慢慢靠近棺材,迈着均匀的步子。“像测量好的一样!”他在想——在随后的一刹那他认出了这样的步子,与他在舞台上庄重地踏向一个灵床时经常迈的步子是同样的。“要拿出勇气,勇气!”他轻轻地说,但是他不再能阻止他把自己看作莎士比亚笔下的青年,身穿紧身上衣,腰悬佩剑,下到凯鲁莱特家的坟茔。角色的诗行以不容抗拒的力量从他嘴唇中涌出:“这些鲜花我替你铺盖……”这时他逃了出来,像遭到恶魔撒旦鞭打似的,外面阳光普照,一片春意。

他的精神恍惚在家里引起了注意;他不说话,不吃东西。但是人们把这看作可以理解的过度悲伤而表示认同。一个叔叔甚至对他的职业选择表示原谅,一个远房亲戚理解地谈到艺术家伟大的伤感。“葬礼快过去吧!”演员在想。时间安排在翌日,他不再对在母亲的墓地上重新唤回朴实的真实的情感抱有希望,他的灵魂完全听任幻觉支配了。看来他不再怀疑了,在葬礼及与之相关的习俗上他得担当一个角色,这个角色他是必须要演的,就像剧院节目单上列有他的名字的每一个角色一样。这样他在那一刻面对参加葬礼的人群,走到墓穴跟前并机械地把摆好的三小堆土块抛到下面的棺材上。当他离开,走到右边时,听到有人说:“儿子,”他咕哝了一句,充满尖刻地嘲弄:“是的,儿子——路德维希先生。一个多么好的角色!……”

他的车在晚上走,姐姐给他装好箱子并放进一些路上吃的东西,足够他路上用的了。当他看到她这样亲切地关怀他,像从前母亲那样时,他深情地拥抱她,感谢她。“终于从你嘴里听到一句亲热的话了!”她喘了一口气。这时他头脑里突然掠过:说句话!若是他能奔到母亲的墓前对她说该多好!他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对,他要这样做!对她说,像他对她活着时那样说,去在回忆中唤起她的回答,并再次回答她的回答。尽管剧院用一种魔力控制了他的表情和他的姿态,但这些话,这些他同母亲真正交谈过的话,这些无数温柔的或者顶撞的,暴躁的或者安慰的,无礼的或者和解的话,它们在任何一个角色里都没有。他要在母亲的墓前唤醒人性中有着最坚固联系的那种最活跃的情感并在最后时刻把这件事做好。

暮色朦胧中的公墓,无边的云层变幻成不同的形状,预示着明天是一个下雨的日子。演员踏进这座新的坟墓;他不把它当作一个道具,像昨天陈尸间的棺材那样,因此他的紧张心情有所缓解。这儿下面埋葬着他的母亲,她不见了,可她就近在咫尺!不,他不会感到吃力,去呼唤她,通过一句朴实的话去召回她并唤醒他灵魂中他所渴望的无法衡量的痛苦。可该是什么样的话?该怎样开始?路德维希向远方望去,但天边的一缕黄色亮光使他感到难过,于是他赶快把他的目光垂向脚下的坟丘。他就这样站在那儿,心怀恐惧,寻找这样的话。这时他耳朵里响起了早就消失了的声音:孩子、小鬼、伢子,这些母亲用的字眼。“母亲! ”他突然向坟上喊了出来,“母亲! ”但他的耳朵——听到这个声音,他的那种演戏的意识就来进行检查了,看它是不是符合职业上的那样强烈,那样悦耳。他不要自己被它左右。“母亲……”他再一次说,更轻地,更深沉地,也更深情地,他觉得是这样。但这与研究角色时没有什么不同。他聚集起全部力量。他把他曾对母亲说过的和从她那里听到的话,不加选择地,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他竭力赋予这些话曾经有过的声音和语调,使它们充满一度曾是自己的热情和自然。但这同样使他的这种开始丧失了全部的本应有的激情,并使他越来越深地陷人到做戏之中。他内心升起对职业的一种炽烈愤怒,正是这种职业压迫着他的人性,给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烙上虚假的印记,使他的话从根上就涂上了颜色,遏止了他胸中的痛苦,掠去了他的泪水的源泉。他激动地唤起了母亲对剧院曾表达的全部愤懑,并赋予它们以最强烈的音调。如他带有一种狂热的讥讽所承认的,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很好的朗诵成绩最后的一抹微光使云彩魔鬼般的显现出来,这当儿近旁的一盏路灯映照着他苍白的表情。导演肯定会高兴的。他精疲力竭,沮丧绝望,虚弱疲惫,却不是孩子似的痛苦所致。他就这样离开了母亲的坟墓。

他感到归途是一种返乡之旅。他对故乡感到有如穿越一道铁幕一样的吃力。回来,回到剧院!午夜时他抵达维也纳,到家后他发现一张纸条,告诉他明天进行排练,这样一种欢迎对他再好没有了。剧院万岁!他把角色的台词找出,以便人睡前过一遍,但他太累了,不久就把它放在床柜上,靠在母亲一幅相片的旁边。

在随后的几周他很少在家。从前他宁愿避开同事们之间的交往,离群索居,待在家里。可现在他以某种狂热参加他们的聚会,舞台外的全部交际和活动。他倔强地放弃掉他一度为自己的市民生活保留的一隅。若是剧院甚至在属于他自己的时间里也不给自由的话,那就把他整个拿去好了!可他这样做还有一个秘密的理由,这是他几乎不敢承认的:他怕在房间里看到母亲的照片,只要有可能,他就从它的近处逃掉。

现在他喜欢卖弄一种滑稽的表情,而这是他此前感到陌生的东西。在剧院里他不卖力气,就是在排练新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时他也是敷衍了事。为了给一家电影公司做事,他甚至经常逃避排演。这样一来,在彩排时口结舌和受到导演呵斥就不足为奇了。这促使他在演出前不久再次去熟悉自己的角色。

他熬了夜并睡了一下午,醒来时精神抖擞。像最近一段时间他喜欢做的那样,他站在镜前练习自己的角色。他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苍白,他发现自己更像帕里斯,朱丽叶·凯普莱特的不幸的未婚夫了。他练习他最后的两场戏,这时钟声敲响了六下。还有时间,过一遍最后一场:死的悲恸。他迅速地宣叙登场诗行并继续下去:“这些鲜花我替你铺盖……”

突然他在镜中看到了母亲的面影。她严肃而痛苦地望着他,她满头白发,一双昏暗的眼睛。从窗外吹进一股春风,温煦地拂动他的鬈发。一阵油然而生的激动攫住他的心灵,使他从僵化中苏醒,一种轻轻的痛苦升腾起来,充溢他的心胸并倾注到诗行的节奏之中。台词本从他颤抖的手中掉落在地,他泪水盈眶,无法再支持下去,转过身来,奔向母亲的照片,把它捧在手中。他长时间凝视着它,随后在炽热的痛苦中印上一个深吻。

但时间很紧了,必须赶到剧院。长时间被钳制的痛苦的波浪汹涌澎湃,他匆忙赶去,到得正是时候。

还在与凯普莱特和朱丽叶在一起的那一场戏里,他的表演就有着一种难以想象的伤感气息,不由自主地饱含泪水。旋转舞台迅速地改变了场景。在他退场期间,他在后台闭起双眼倚在那里,看到母亲的目先在望着自己。转台又转动了起来,他又到了舞台上。他下到凯普莱特家族墓穴,急匆匆地说了那段对侍童的台词,仿佛他在急不可待要为死去的朱丽叶大哭一番似的。随后他靠近灵柩。他觉得他不是站在绘有背景的硬纸板之间,不是站在木板搭的舞台上。他是站在陈尸间,在母亲的棺材旁。在他围着朱丽叶的灵柩抛撒鲜花并开始念出帕里斯哀悼朱丽叶的诗行时,他的心充满了对故去的母亲的不可言喻的痛苦。他的悲哀同诗行的凄怆越来越深沉地结合到一起,在他内心越来越炽烈地燃腾起来,在念到“夜夜到你墓前撒花哀泣”时,由于强烈的抽泣而颤抖,扑向地面,不由自主地倒在灵柩旁边。在最后时刻,他不是没有意识到有数百观众在看他。但这恰恰使他的痛苦爆发到最高点并赋予急促抽泣中的诗行以一种最后的震撼力。在母亲新坟旁他的泪水拒绝流出,现在它们迸涌而出——最真实的悲哀的最丰富不过的代价——化过妆的脸上一片泪水,滴落到剧院的木制舞台上。

整个剧院陷入深深的激动之中,大家屏住呼吸。演出结束,观众呼喊演员,也第一次向恩斯特·路德维希欢呼。翌日,一位权威的评论家——他的毫不留情的判断令人畏惧——写道:“不仅腊温先生以他的美好演技和深刻的理解塑造的罗密欧是这一晚上的收获,更出色的是令人惊叹的路德维希先生,他在通常是被掩盖在这部悲剧的阴影中的帕里斯伯爵角色上,出于一种最强烈情感的最独特的泉源,而献出了血、生命和泪水。在这位还年轻的艺术家身上,一个伟大的人的塑造者正在成长……”剧院经理、导演、同事向他表示祝贺,都充满了艳羡之情,他们疏忽了,他们现在才真正清楚了,他是深藏不露啊。

翌日,路德维希激动和困惑地待在家里。他望着报纸发呆,他讷讷和轻声地回答电话里传来的祝贺,并经常在母亲的相片前一站就是一刻钟,现在通向荣誉之路已经打开了,并且——他露出一丝痛苦的微笑——还有他一直希望的高额薪金。但越临近傍晚,他就越加恐惧和心神不定地感到,他是多么不情愿再次登上舞台。他会流出眼泪吗?会像昨天那样抽泣吗?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并且,如果这成为可能的话,那他就暴露了和伤害了他最富有人性的东西。他请了病假,但恐惧依然存在,在随后的一天,在紧接着的日子里,在以后所有的时间里。剧院经理,导演和友好的同事都来了,他们试图使他改变看法,劝告他,说服他。但毫无用处,他听到的是剧院,还是剧院。这就是那种可怕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给了他痛苦和泪水,儿童之爱和孩子的渴望,并且,它若是愿意的话,它就随时夺走这一切;这种力量把他的肉体和生命都捆绑在飞轮上并驱使他飞速旋转。剧院医生长时间同他交谈,终于成功地说服他重新登台,饰演一个心地善良,为人文静的小角色。但是,当医生来接他的时候,发现他抑郁颓丧,心灰意懒,手里拿着母亲的照片。他时而讷讷自语,时而深深叹气,他固执地申说:“我不能哭了——不能哭了……”这时泪水不断地从塌陷的面颊滴落到母亲的照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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