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斯卡拉萨家的牛是我们这山谷中唯一的一头牛。
卡尔维诺:儿子的怨恨
我们家乡牛很少,因为这里既没有牧场,也没有大块可耕地,只有供牲畜吃的荆棘和一些硬得只有用镐才能挖动的小块瘠薄山地。再说,像牡牛、奶牛这样驯良的大牲畜也不适合在我们这个狭窄而又陡峭的山谷中生活,我们只能养些瘦驴子和山羊之类,行动敏捷,可以在到处是石头的山间小路上行走的牲畜。
斯卡拉萨家的牛是我们这山谷中唯一的一头牛。它与山区的环境很协调,比骡子更壮实,更驯良,是一头宽背腰圆、又矮又壮的真正的役用牡牛,人们都称它为“漂亮的小棕牛”。斯卡拉萨父子就依靠这头牛为生。他们用牛为山谷里的人们运送货物,把成袋的小麦送到磨坊,把棕榈树叶运到卖花的商人家销售,或者为合作社运输成袋的肥料。
这一天,漂亮的小棕牛驮着截好的橄榄木摇摇晃晃地走着,木头放置在驮鞍的两侧以保持平衡。这些橄榄木卖给了城里的一个买主。牛那黑色柔软的鼻孔里穿着一个环儿,绳子的一头拴在环儿上;另一端握在纳尼诺的手里。绳子没有拉紧,晃晃荡荡地一直拖到地上。纳尼诺是巴迪斯迪诺·斯卡拉萨的儿子,长得跟他父亲一样消瘦。牛迈着小步向前走着,肚子像癞蛤蟆的肚子似的垂在下边,背上驮着沉重的橄榄木使它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赶路。小斯卡拉萨面孔瘦长,脸上长满了红棕色的胡子。由于衣服袖子太短,两只手腕裸露着。他迈着大步走着,仿佛每条腿上都长着两个膝盖似的。他下身穿着一条肥大的裤子,像帷子一样在风中飘动,显得空荡荡的。主人和牛走在一起,真称得上是一对奇特的侣伴。
这天早晨,春意已经来临,或者说,人们突然又感觉到春天的气息。就跟往年一样,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忘却已久的往事,在一天早晨,发现已经是春天了。一向十分温顺的小棕牛也变得不安宁了。早晨,纳尼诺去棚子里牵牛,发现小棕牛不见了,原来它一大早就跑到田野里,像迷了路似的四周环顾着。现在,它在慢慢地走着,许久才停下来休息片刻,抬起拴着环儿的鼻子,嗅一嗅周围的空气,哞哞地叫上几声。这时,纳尼诺就猛拉一下手中的绳子,吆喝几声,强迫它继续赶路。
漂亮的小棕牛好像不时地想着什么。是的,它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幻中走出了牛棚,以至第二天早晨主人找它时,它正为迷失方向惶惶不安呢。在梦中它看到了那些被遗忘的望不到边的大草原,数不清的奶牛哞哞叫着向它走来,全然是另一番天地。同时,它还梦见自己在奶牛群中奔跑,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然而它又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似的,原来是一个烧红了的钳子刺进了它的肉里,使它无法冲进牛群。直到今天早晨,走在道上时,它似乎依然强烈地感到伤口的灼疼,经受着一种难忍的失望的折磨。一路上,他们碰到的全是些身穿白色服装、臂佩金穗袖章的小男孩和一些穿着婚礼裙子的小姑娘。噢,原来今天是初领圣体的日子。看到这种装扮的孩子,纳尼诺忽然想起了一件令人生畏的往事,心头升起一阵阵莫名其妙的悲伤。也许是因为他的儿女们永远不能穿着这种白色的服装去参加他们初领圣体的仪式吧,因为这肯定需要一大笔花销。想到这里,他开始受到嫉妒的折磨,愤怒地发誓要让自己的孩子也去参加初领圣体的仪式。此时,他仿佛看见儿子穿着白色的海员服,臂上戴着金穗袖章;女儿头披着轻纱,身穿着长裙一起站在光线暗淡,闪烁着火光的教室里。
小棕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又一次陷入幻想之中,好像又回到了记忆中已经消失了的那个地方,再一次看到了来回奔跑的奶牛,而它自己则在它们中间走着,步子越迈越艰难。突然,在一个较高的地方,奶牛群中出现了一头红得像它身上伤口一样的大公牛,头上两只对称的犄角像冲天的利剑,吼叫着向它冲来。
教堂旁边,参加初领圣体的孩子们围着牛跑着,跳着,一边喊道:“牛!牛!”
一头牛出现在这个地方可真够热闹了。胆大的孩子壮着胆子用手摸摸牛的肚子,胆小一些的则在后边掀起牛的尾巴。
“它被阉过了。看!看!它被阉过了!”
纳尼诺发火了,吼叫着用手在空中做了几个打人的姿势,想把孩子们赶走。但是孩子们看他瘦骨伶仃,衣衫褴褛,就学着他的样子,呼着他的绰号嘲弄他。“斯卡拉萨!”“斯卡拉萨!”意思是说他瘦得像麻杆。
纳尼诺内心的恐慌更加剧了,显得极度不安。他想起父亲当年领着他参加初领圣体仪式时,也有一群身穿白色服装的孩子嘲弄过他。不,那不是嘲弄他,而是在嘲弄长得跟他一样消瘦,穿得一样破烂的父亲。此时,当他看到孩子们围着他跳舞,向他脸上扔被初领圣体的人群踩过的玫瑰花瓣时,他再次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辱向他袭来,就像当年看到父亲所蒙受的耻辱一样。从那时起,这种耻辱一直陪伴着他,使他不敢正视任何人的目光,不敢听见任何人的笑声。这一切全是父亲的过失。他除了从消瘦的父亲那儿继承了贫穷、愚昧和笨拙之外,还得到了些什么呢?他恨父亲——现在他深深了解到这一点——恨他给自己孩提时代带来的耻辱,恨父亲自己一生的耻辱、贫穷和苦难。他怕自己的孩子可能也会感到同样的耻辱,就像他小时候为父亲感到耻辱一样。孩子们也会跟他此刻一样,眼睛里射出怨恨的火焰,并用这种目光注视着他。“我也要给自己买一套新衣服去参加孩子们初领圣体的仪式。”他暗中拿定了注意,“买一套小方格法兰绒西服,一顶白麻布大盖帽,一条彩色领带。给妻子买一件高级料子的连衣裙,最好买大一点儿,以便她怀孕时也能穿。再在卖镜商人的小车上买几面镜子。”然而,即使他真的买了镜子,穿着漂亮的衣装在市场上游逛,他依然有一个不知道怎样才能实现的欲望。他想干许多事情,希望过富裕的日子,盼望出人头地,抹掉父亲给他带来的终生难雪的耻辱。
回家后,他把牛牵进牛棚,卸下牛背上的驮架,就去吃饭了。此时,他的妻子、孩子和老巴迪斯迪诺已经在饭桌旁坐着,大口吞咽着蚕豆汤汁。老卡拉萨巴迪斯迪诺用手指捞着汤里的蚕豆,扔掉豆皮时还要把手指上沾的汤汁吸吮干净。纳尼诺没理会他们在说些什么,信口说道:
“应该让孩子们去参加初领圣体仪式。”
他妻子抬起乱蓬蓬的头,脸色苍白,盯着他问道:
“哪有钱给他们买衣服呢?”
“孩子们要有漂亮的衣服,”纳尼诺看也不看妻子一眼,接着说,“要给儿子买一套白色海员服,一个带金穗儿的袖章,女儿要穿带披头轻纱的结婚礼服。”
妻子和父亲大吃一惊,口张目呆地望着他。
“钱呢?”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我呢,要买一套小方格法兰绒西服,”纳尼诺接着说,“你呢,买一件漂亮的连衣裙,要买大一些,这样当你怀孕时也可以穿。”
他的妻子像是想起了什么,问他:
“你找到想买戈佐那块地的买主了?”
戈佐那块地是他们继承下来的遗产,地里净是石头,荆棘丛生,不仅得不到任何收益,反而要为它交税。现在,他们竟以为有人愿意买这块不毛之地,这使他非常恼火。尽管他的一番话未免过分荒唐,但是他仍然狂怒地坚持道:
“没有,还没找到想买地的人。但是,这些东西我们一定得买,”他固执地说,头也没抬,两眼直盯着盘底。
孩子们的心理充满了希望。如果真的卖掉戈佐那块地,父亲的许诺就都可以实现了。
“我要用卖地的钱治我的疝气!”老巴迪斯迪诺说。
纳尼诺感到有一股怒火在胸中燃烧。
“让你的疝气为你送终去吧!”他回敬了父亲一句。
一家人都望着他,以为他疯了。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漂亮的小棕牛已经挣脱了缰绳,撞到栅门,跑到院子里。突然,它闯进屋里,凄惨而又绝望的“哞”了一声,站住了。纳尼诺骂骂咧咧站了起来。一顿棍棒把牛赶回了牛棚。
他很快转回了屋里。一家人都沉默不语,连孩子们也闭口无言。后来,男孩子打破了沉默,问道:
“爸爸,你什么时候给我买海员服呢?”
纳尼诺抬起头,瞥了儿子一眼,那目光同他父亲的目光毫无差别。
“永远也不买!”他吼叫着回答说,“啪”地一声把门关上,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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