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杨惠竹
一、父亲去世
父亲去世了,去世前的十多天,我一直在他身边照顾,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亲见了一个生命的衰微,直至离世,心中无限感慨。
曾经那么强大的父亲,最后竟衰弱到连抬手、说话都变得异常艰难。父亲在去世的前一天,已经无法喝水、说不出话,但他的意识仍然清醒,为了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他不断要起来喝水,但每次费很大劲扶他起来后,只能勉强喝一两口水或者其他东西——但真正能咽下去的其实很少,因为父亲不让我们喂,一定要自己拿杯喝,但他虚弱已极、手是颤抖的,而且吞咽功能退化严重,吃喝都会呛,所以,大部分都倒在了嘴外面或者呛出来了——就已经精疲力尽了,必须要马上躺下,可是躺一会儿又觉得难受,又急切地要起来。最后几天就是在不断地起来、躺下中度过的。虽然父亲已经衰弱到极致,但直到最后一天他仍然要求坐起来喝水,并且仍然试图自己拿水杯喝,只有极少数的几次他同意躺着接受别人喂水。
父亲一辈子要强、要面子,刚正耿直,一辈子不服软、不服输——为了维护自家或亲朋好友、甚至某个集体的正当权益以及他心中的正义,他一生打了十多场官司——直至到了生命的尽头,要强的心仍然没有变,但身体的衰竭让他力不从心,这应该是让父亲最难受的。最近看到雪漠老师《爱不落下》中丫头的一段话“与病痛的折磨相比,我更害怕的是疾病对人的尊严的腐蚀。”书中写丫头本来是特别注重教养的人,但是得了癌症后,身体越来越虚弱,病情恶化到后来,每次吃饭都跟上邢一样,但是这种痛苦却比不上她因舌癌吃饭时来不及跑到厕所就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使她顾不上教养和尊严让她难受。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的腰杆一直都是挺拔的,连走路都是有独特声音的,因为父亲的脚步从来不会拖沓,总是一步是一步的,所以,小时候,远远地,听脚步声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而且父亲从来都是干净、利落的,衣服、裤子从来都是笔挺的,哪怕是干活儿的时候,也从不邋遢,出门和在家里干活儿的衣服都是专门分开的。但疾病和衰老却一点点蚕食了他的尊严:先是一条腿和一只胳膊不听使唤了,走路不得不依靠拐杖或者学步车,再也无法铿锵有力地发出特有的节奏声;接着是吃饭时稍不小心就会呛,鼻涕、眼泪和嘴里的饭菜都无法控制地咳出来,手边不得不常备纸巾和毛巾;最后的十多天,先是不能独立坐起,但开始的几天,还在他的要求下,扶他坐起后还要再挪他到床边、穿好鞋子、坐好,然后再喝水、吃东西——这是他一辈子的自我要求,起居有常、坐卧有形、饮食有度,而且家里的东西也从不乱放,从小父亲就教育我们:所有的东西都分门别类放在固定的地方,这样就可以一下子找到要用的东西,不会浪费时间,凡事都要一板一眼,吃饭要正正规规上桌吃、安顿吃、而且每顿饭四碟八碗都要摆好......所以,即便是病到如此,他也仍然努力保持着对自我的要求;但很快他就不再要求穿鞋了,因为他没有力气多等穿鞋的时间;再接下来,就连到床边也不要求了,因为刚刚扶起来他就已经耗尽所有心力了,勉强撑着喝口水就必须要躺下了......更不要说大小便不能自主的尴尬了,可以想象父亲的内心有多么痛苦和无奈。记得很多年前,父亲就说过,希望他走的时候能无疾而终、不要拖累别人。这当然是很多人的愿望,但是真正能这样的人能有几个。
父亲临终前的那天傍晚,有一阵子,他呼吸急促,望着我,急切地想表达什么,但是已说不出话,我们猜了几次都没有猜对他的意图,他脸上流露出委屈的表情,那一刻,我感觉父亲就像一个孩子,在向我诉苦、求助。这个表情深深地刺痛了我——一个人,无论曾经多么强大,在死神面前都显得无比弱小。我明白父亲此刻在经历着怎样的痛苦——浑身无一丝力气,口里干涩到动动舌头都异常艰难,每次呼吸都要用尽全力,但是我却无法替他分担一分一毫。就像雪师在《爱不落下》中对丫头说的“我很心疼你,但我能改变的东西很少,我只能做你的倾听者......”我很想做倾听者,可是父亲此时,却连倾诉都做不到了——那仅有的一点气息只能勉强维持心脏跳动,根本就不足以冲击声带发出声音。
当我通过他的眼神和表情明白他是要坐起来,于是,再次扶他起来,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说明我们猜对了。这一次他没有要水喝,也没有其他要求,只是看着前面的墙,由于我在后面扶着他,看不到他的眼神具体落在了哪里,前面墙上挂着两幅《大手印实修偈诵》的字,还有奶格玛像等,父亲是有信仰的,虽然肉体在经历着痛苦,但他的心灵因为有了依怙,所以,他没有普通人面临死亡时的恐惧。父亲的心仍然是强大的,即使在死神面前,他也没有自乱阵脚——当身体机能迅速衰退,吃喝日渐困难、大小便已不能自主时,弟弟几次想送父亲去医院,都被他拒绝,他也拒绝打营养针、吸痰等一切虽可短暂缓解问题但却无法阻挡机能迅速衰退本质的折腾。期间,每次问他哪里难受,他都说哪都不难受,问他哪里疼,他也说哪都不疼,他自始至终没有呻吟。这一次坐起来后他没有像此前那样很快要求躺下,靠着我坐了一会儿,感觉他虽然呼吸比较平稳,但头却不自觉地总要耷下去,好像睡着了,于是慢慢放他靠在我腿上半躺了几分钟,最后才放他重新躺好。就这样直至当晚十一点多离世,他期间没有再醒来,走得很平静,以至于我总是不相信他真的停止呼吸了,几次都仿佛听见他的呼吸声,也感觉他的胸口仍在起伏,要定定地凝神看半天才确信父亲是真的离去了。
我相信父亲是去了他向往的净土了。记得临终的前几天,我把佛堂从另一个房间换到父亲的房间重新布置好后,父亲让我扶他坐起来,然后颤抖着用右手去掰左手的手指——三年前父亲脑中风后右手一直抽动,且手指佝偻无法伸直——我问他要干什么,他不让我管,我看到他做了双手合十顶礼的动作,嘴里念叨了几遍“奶格玛千诺”,还对我竖了大拇指,说我这个活儿干得漂亮,他说自己没生病的时候每天礼佛,生病后就没办法做了,这次我又给他布置好了,又续上佛缘了,他说他心情特别好。虽然父亲的语言已经有些含混,但我还是听懂了。我也非常欣慰,自己帮父亲圆满了心愿。每次看起来他比较难受时,我都会提醒他: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怕,一心祈请上师,祈请奶格玛。每次他都会点头,然后慢慢安静下来。死神面前,亲人也无法代替他承受痛苦,但是信仰让他有了力量,让他平静地走到了最后。所以,庆幸我们让父亲有了信仰,而且按照他的信仰处理了他的身后事,其间没有任何违缘。
三天后,当我们处理完所有事情之后,忽然发现阴沉的天空竟然变得一片朗然,湛蓝的天空像水洗过一样清澈。不经意间,“奶格玛千诺”的唱诵声又在我耳边响起了,好像父亲并没有离开,他仍在静静地听着、在心里默诵着,只是他可能已经化为了飘过头顶的一朵白云,或者拂过脸颊的一缕清风......
二、父亲的遗物
父亲离开后,我们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父亲的东西不多,除了一些衣物、书籍外,最多的就是药、治疗仪和投资资料及各种卡。父亲仍然保持了年轻时的习惯,所有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整齐放置,所以,什么东西都一目了然。
在父亲床对面的书桌里放置的应该都是父亲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了,我从这里面收拾出来整整四个手提袋的各种药物及保健品,还有治疗仪、血压仪、血糖仪等。此外还有整整一个书立里放的都是各种投资资料,书桌抽屉里还有一大摞各种银行卡、会员卡等。看着这些东西,我几乎能够想象得出,父亲在还没有彻底病倒时,他的生活及心理状态:一方面急切地想通过药物等让自己恢复健康,另一方面仍将心力用于从外部抓取财富。在他生命的最后那些天里,他的手机微信经常有一些人在不停地给他发各种投资信息。但是父亲已经实在没有精力了,有几次他让我把手机拿给他,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放下了,我问他要看什么,他说看时间。其间也有电话响过,我问他要不要接,他说不用管它。我不知电话那边、微信那边的是什么人,应该都是那些诱惑父亲做各种投资的人吧!父亲曾经跟姐姐说过,将来他的股权会赚大钱,这些钱就留给儿女,他还说自己有钱了要建个庙。但我们从来都不赞成父亲在这上面花精力。很多东西,以我们在社会上的历练,一看就知道是骗人的,但是父亲不听我们的,开始时,他让我们也投资,但知道我们不赞成后,他就不再跟我们说了。父亲认定的事是没有人能改变的,我们也就不再多说,免得惹他不高兴。以父亲的要强性格,他一定是想给我们留下一些东西,而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什么,只要他平安健康快乐就很好了。
那些投资股权证书,我们上网搜了一下,基本都已经人去楼空了,责任人已被抓或者已被通缉,那些卡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钱的,好在父亲不知道,否则他会很难过的——损失钱是小事,投资被骗没有面子才是大事。父亲一辈子都在努力维护自己在人前的强大、成功形象。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好,但是我们却有一种优越感和富足感,因为我们家总是最先有了别人家还没有的东西,也见识到别的小朋友没有见过的东西,而且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们也总是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坚信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大多数人家还住毛坯房的时候,我们家已经盖起了大瓦房,而且是父亲自己设计的、独特的、不仅外墙上有碎石粘成的花样,而且客厅墙上有一幅父亲自己画的猛虎上山图,夏天开着门窗,远远地就能看见,不知引来了多少路人好奇的目光和左右邻居的赞叹。八、九十年代,家里又陆陆续续率先买了录音机、电视机、卡拉OK等;交通工具方面,也是父亲最先把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然后是家里有了拖拉机、后来还养了一段时间汽车。养殖业、种植业,父亲仍然是一个个率先引进,普通的鸡鸭鹅狗猪就不说了,家里有一块涝地,因为这里有泉眼,种什么都长不好,后来父亲就带领我们栽树,一年半载就把一块废地变成了郁郁葱葱的小树林,再后来,把中间的树伐了又在空地挖了个水塘,撒一点鱼苗又变成了鱼塘,由于泉水太凉,鱼长得不大,但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感觉这里简直是天堂了,因为生活在山脚下,家的周围只有两条浅浅的小河沟,所以,我对水有一种特别的向往,这个小鱼塘让我离向往迈进了一步。放暑假的时候,我经常搬个小板凳坐在鱼塘边的树荫下写作业,耳边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天地一片空寂,心里的惬意无以言表。家的院子东面的菜园里有一口井,里面有泉眼,不停地往外冒水,每到夏天水都会从井沿上溢出来,父亲就在院子周围做了水泥槽,然后养起了獭狸.....说起来也奇怪,整个东山地区,别人家都共用一口井,要挑水才有的用,我们家却有自己的井,而且园子里不同的地方还有泉眼,父亲就用这便利的水资源条件,进行着各种尝试。种植的东西就更多了,除了装点家园的、让家里的小院像花园一样与众不同、别具一格的各色花花草草、修剪整齐的小榆树墙,还有很多果树。这其中李子树是最多的,有一颗还是父亲用苹果树枝嫁接的,结出的李子比普通的李子大,而且肉厚核小,酸甜可口,还有小苹果树、葡萄、山楂,后来又种了桃树,但是由于气候原因,没有结出桃子。这些东西让我们在那个年代可以有零食吃,虽然不能吃够,经常是不等熟透就已经没有了,但已经很好了,那些味道成了永远的怀念。家里还先后种植了各种经济作物,君子兰、川贝母、人参这些都种过。此外,父亲还很早就接触到了像天狮、安利等这些直销产品。虽然,哪一样东西都没有让家里的经济条件得到根本改善,而且每一样东西都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但这些东西,让我们有了不一样的见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反思父亲的一生:父亲折腾了这么多东西,除了消费性质的、情趣的东西以外,大部分东西的根本目的都是想把生活过得更好些,经济上再改善一些,不管哪一样东西,如果坚持下去,可能家里的经济条件都会得到改善,但是父亲没有坚持的原因是当父亲把从外面学来的东西引进家里,并且把它做起来时,市场已经变化了,这个引进来的新东西已经变成了过时的东西,父亲把这归结为信息闭塞所致,于是就更加积极地获取着各种前沿的信息,更加积极地接触一些新鲜事物,所以,父亲一辈子都在不断地探索尝试。正如雪漠老师所说:一个人一辈子如果只做一件事,他一定是成功的;如果做两件事,那么就不一定成功了,如果做三件事甚至更多事,就肯定不会成功的。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当年父亲认准一件事情坚持下来——比如养参——最后发家致富了,那我们可能也就是一个家里有钱的普通小孩而已,不会知道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天地,不会知道生活的多种可能性,不会从父亲那里学会不断地跌倒爬起、也永不向命运屈服的倔强。
所以,很多东西,无所谓好与坏、对与错,经历也是财富。有人说,属鸡的父亲就是像鸡一样是一个扒拉的命,不停地扒,最后剩下的也还是眼前的那一点东西,也许这也确实是命运,但如果父亲没有这个“扒”的心,是否就会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了呢?心变了,选择变了,行为变了,我想命运也自然就变了。但父亲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得失,他的生命就是在这不断地折腾中才保持着同龄人难以企及的活力,直到再也折腾不动了为止。此生他最骄傲的就是培养了我们这些好儿女。而我们一直引以为傲的也是父亲给我们的“积极拥抱新事物,努力开创新天地,面对挫折永不放弃,心中永远充满希望”的积极的人生态度。有了积极的心态,无论飞向哪片天空,都会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精彩。
三、父亲的眼泪
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眼角总是有泪痕,但我知道,这不是父亲的哭泣所致,而是生命即将流逝的预警信号。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无论遇到多么难的事,都不会落泪的。只有一次,我见到他哭了,那一年,我出了车祸,经过不知道多少个小时的抢救终于从手术室中被推出来,却已因伤而面目全非,四肢都打了石膏,脸上也已血肉模糊、肿胀得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了。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昏暗的病房里看到父亲的背影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当他转过身时,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泪痕,但是他面对我时,仍然表现出一个强大父亲的样子,始终给我信心和勇气,让我走过了那段灰色的岁月。那场车祸改变了我的对人生的认识,改变了我的命运轨迹,也改变了我对父亲的看法——由于父亲一直以来的强势,曾经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父亲是无所不能的,无论发生多大的事,只要有父亲在,心里就不害怕,好像父亲本来就是什么都能解决的。但是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父亲也是一个普通人,他也会变老,他也有不能承受的东西,面对上天不断地考验,他也有脆弱的时候。只是,长久以来,他有一颗担当的心,为家里的老老小小他不得不坚强,但由于背负了太多的重压,所以他的脾气比较暴躁,让我们对他更多地是敬畏,而少了必要的理解和亲近。
父亲自己经历过很多伤痛,从没见他过流泪。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做了脚踝骨手术,父亲干不了活儿,只能在家里照看我,所以,我从小对父亲有一种其他姐妹没有的亲近感。在我们渐渐长大之后,父亲又先后经历了三次车祸,他的手臂、肩膀、膝盖半月板都是伤过的,由于疼痛引起的高血压、高血糖,整条左腿皮肤变成了黑色,这些伤痛一直伴着他的后半生,但他从来没有抱怨过。有一次,他骑摩托车不知怎么掉到了路基下面的沟里,腿被压在车下骨折,他坐在沟底,抱着伤腿仰天问老天爷“难道我的苦还没受完吗?”老天爷没有回答,但父亲依旧顽强地跟命运抗争着。就像雪师在《爱不落下》中写的:人生就是这样,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在不断试探你的底线。每次遭遇磨难,父亲都会说,过了这一关就好了,以后就都顺了,但是过了这关还有下一关,所以,父亲在沟底发出了对老天爷的问责。但问了又怎样,该承受的还得承受。我经常感慨“啥人啥命,你有能力承担,老天就会给你东西让你承担。”很多人,谁一看都知道他是经不起事的,但是这种人偏偏就根本不需要承担什么事,一辈子都平平稳稳的。而那些刚强的人,多半都会一辈子磨难不断,老天会不断地挑战他的底线。但有时候,刚强也是逼出来的,磨难来了,你不受又能怎么样呢?只要想好好活着,就得面对,不管命运给你什么,你都得接受。抱怨也解决不了问题,那么只有勇敢地接受了,至少还保持了一份尊严。
除了父亲的伤痛,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各种事情,无论多么难,父亲也从不叫苦、从不服输。父亲小时候,爷爷是县自卫团团长,责任是保百姓平安,奶奶持家有方,家里条件不错,但后来搞政治运动,家里财产被没收,又被划为地主成分,爷爷抑郁成疾早逝,父亲就是凭着这份要强和勤劳,从孤儿寡母、一无所有,到有房有地、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十多口人,父亲吃的苦、受的累、经历的磨难,可想而知。每逢年节,看着我们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时,父亲常说“要是你爷爷看到你们这一小帮儿得多开心呀!”只有在这时候,我们才感受到父亲的一点柔软。
父亲的一生磨难很多,我常常想:如果父亲不这么刚强、倔强,磨难会不会少一点?上天一次次地折磨他,是不是在告诉他什么?他如果能从那些磨难中反思一些东西,改变一下自己为人处世方式中那些太刚硬的东西,会不会就少一点波折呢?我觉得也许会的。父亲虽然心地善良、热情好客,但由于生性耿直、又对身边人要求过于严苛,很多人是不能理解的,不要说外人,就连我们这些儿女那时都想远离他,更何况其他人,虽然他是好心,想让年轻人成长,但方式方法让人难以接受,这些应该都为他种下了违缘。以我现在的认识,那么多本该亲近的人都心存怨气,那气场肯定是不和谐的,不和谐的气场就是风水,这种气场强大到一定的时候就会影响人的身体、情绪甚至运势。如果父亲能早一点跟着雪漠老师学习,或者早一点学习一点道家文化,让自己多一点水的随顺、多一点大地的包容,多一份无为无不为的坦然,多给身边人一份好心情,我相信,他的命运肯定会是另外一番景象的,至少在面对磨难时的心情是不一样的,会少一点对抗,多一份接纳和坦然,心里会好受一些。
“男儿有泪不轻谈”,父亲是做到了,他一辈子努力活成一座山,努力为我们撑起一片天,活出了老顺的“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的气概,让我们从他身上学会了坚强和担当。但他内心曾经的煎熬我们无法分担,惟愿在天国的父亲已经看破、放下。
四、父亲的严厉
父亲对自我要求严格,一生克勤克俭,从不睡懒觉,每天都是四五点钟起床,雷打不动。记忆中,伴着我从睡梦中醒来的经常是父亲扫院子的“唰...唰...”声,或者是母亲的咳嗽声——母亲早年有气管炎,每天早起一呼吸到冷空气就开始咳嗽。父亲的节俭也保持了一生,从不浪费一粒粮食,吃完饭的碗从来都是干干净净、一颗饭粒都不剩的;衣物都是穿了很多年的,父亲有一个好习惯,就是出门穿的衣服和在家里干活儿穿的衣服不同,出门的穿戴虽不贵重,但永远是干净、整洁的,白衬衫、深蓝色中山装、黑皮鞋,曾经是父亲多年的固定装,看上去干练、威严。回到家父亲会马上换上干活儿穿的衣服,所以父亲出门穿的衣服过了很多年都仍然像新的一样。
父亲做事也是有板有眼的,每件事都一丝不苟,从不马虎应付了事,而且雷厉风行、从不拖拉。父亲的东西都是定置分类摆放,整齐有序的。后来我参加工作,单位里搞6S管理,我才明白父亲的这种做法竟然和6S管理的要求有异曲同工之处。
父亲对自己要求严,对我们和身边的晚辈自然也是按他的标准来要求的。现在想来,父亲的要求是对的,这是一个人应该具备的优秀素质,比如早起、勤俭节约、做事认真、言而有信等等,这些都影响了我们的一生。但是小时候我们没有这个认识,而且由于父亲要求的时候,经常是急躁的,口气是强硬的,让我们没有真正理解这样做的意义,只是被动服从。所以,小时候我们对父亲的感情不深,更多的是敬畏。因为不理解,所以有时候会做得不好,也会经常犯错误,经常被批评。但是当我们做得好时,也会受到父亲的表扬。
小时候,我特别重视父亲的表扬,一旦哪件事做得好受到了表扬,以后每次做这件事或者类似的事情,我都会努力做得更好。比如,有一次扫地,那时候很小,好像就五六岁的样子,父亲夸我扫得好,说我从里面扫起,而且扫得彻底,边边角角都扫到了,我其实并不会扫,但由于有了父亲的及时点评和表扬,我记住了扫地的要点,从此以后,每次扫地,或者干其他的活儿也都是记住要从里面做起,而且要做彻底。也是因为有了这个记忆,让我在上学以后在班级里干活儿也从不偷懒、不取巧,有一次我打扫班级卫生时,也是从班级的最后排开始往前擦桌子,那时班级里没有其他人,但是上课时,班主任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我,说他在后门的窗户里看到我擦教室里的桌子是从最后排开始一张张擦,而不是仅仅只擦自己的桌子,说我在没有人的情况下能这样做,体现出了不一样的品质。从此以后,踏实、不取巧,成了我一生的基本素养。
还有一件事也是让我记忆深刻的,小时候,父亲出门穿的皮鞋都是要干净油亮的。所以,擦皮鞋、给皮鞋打油成了我们经常要干的一个活儿,但是怎么干也是没有人教的。我后来总结出了经验,怎么能干得又快又好,就是先把皮鞋表面的灰尘和泥土用抹布擦干净,然后挤出鞋油、用刷子刷均匀,刷完一只,先放在那里,接着刷下一只,等下一只也刷完时,再回过头来用刷子快速地擦第一只鞋,这样第一只鞋很快就由原来的乌黑变成油黑铮亮了,然后再用去快速地擦第二只鞋。如果一直擦第一只鞋,它亮起来就需要比较长的时间,这样就会既耗时间又多耗力气。我擦的皮鞋也同样得到了父亲的表扬,父亲当然不知道我的小窍门,但父亲的表扬让我做事时用心去琢磨如何又快又好,而且通过擦皮鞋这件事,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有很多事,当我们一直去做都做不好时,不妨放一下,让自己沉淀一下,也让事物自己发展一下。等过段时间再回头做,可能忽然灵光一闪就解决了。这在我以后的工作中成了一个重要的经验,我曾多次在遇到瓶颈久攻不下时想到擦皮鞋这件事,然后就暂时放下,先从这件事中跳出来,忽然有一天就会豁然开朗,事情就解决了。
因为父亲的严厉,兄弟姐妹们都很怕父亲,除了要学费基本不会主动跟父亲说话。但我在六七岁前跟父亲比较亲近,因为我很小的时候父亲脚踝做了手术,父亲在家养病期间正好看过我,再加上我生性比较乖巧,做事经常会受到父亲的表扬,所以,我那时候没有感觉到父亲的严厉,也比较愿意亲近他。每次听到大门响——我家的房子和院门之间有一条长长的通道,我就颠儿颠儿地跑去迎接下班回家的父亲,父亲也会高兴地把我抱到自行车的大梁上推车走回院子。后来,渐渐长大,父亲每日忙于工作和生计,早出晚归,即便在家,也是各种忙碌,很少与我们交流,除非我们犯错误、闯祸了,父亲会罚我们下跪,不管是谁犯错,所有人都要罚跪,跪多久不一定,要等到父亲忙完了再来训斥我们,训完了才能起来。所以,我也就慢慢跟父亲疏远了。一年到头跟父亲说的话都数得过来,每次父亲出差,我们都像解放了一样,好像空气都自由了。而父亲一回来,马上感觉气氛紧张起来,大家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们陆续考学去外地念书了,只有放假回家才能见到父亲,这时才慢慢跟父亲有了较多的交流。
家里那时的氛围紧张,只要父亲在家,我们是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心里盼着父亲出门,他一出门,家里的氛围就轻松了。让我印象最深的几个镜头:情景一,本来大家聚在一起看电视,有说有笑的,忽然听到大门响,大家会马上关掉电视,盖好电视罩,迅速疏散,各房间顿时鸦雀无声。情景二,我们不小心打了一个碗或者一个杯子,害怕得要命,这时母亲就会给我们出招儿“赶快扔到后园子里,扔远点!别让你爸看见!”但这招儿只能解决眼前的危机,父亲迟早会知道,因为父亲的所有东西都是有数的,多少个什么样的碗,多少个竹节杯、多少个酒盅,他都记得,一旦有客人需要用到的时候找不齐,事情就败露了,但由于时过境迁了,而且当着客人的面,父亲发作会有所顾忌。情景三,某天早晨,不记得是谁犯了什么错误,父亲罚我们所有人跪下,于是在客厅里我们五六个孩子跪了一排,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忙完了,进来给每个人拍了一鞋底,然后让我们起来去上学了,因为已经到点了,来不及吃早饭了。那是我唯一一次挨父亲的打,不疼,但却记忆深刻。现在想想,父亲虽脾气不好,但一般是不会动手打我们的,犯错误最厉害也就是罚跪和语言教育,但为什么我们会那么怕父亲呢?其实是一种氛围的紧张压抑,因为父亲很少说笑,总是忙碌,小时候,我们除了写作业也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儿。而且家里人多,那时候,家里除了奶奶姥姥两位老人和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人,还有父亲的侄子——由于伯父早逝,父亲就把侄子接到身边来抚养了,以及父亲朋友家的孩子——由于我家距离中学很近,所以一些偏远农村的朋友的孩子也寄宿在我家,生活压力大,脾气就急躁,而且孩子多,犯错误的几率就比较高,一个人有错误受到批评,整个氛围就紧张起来了。
父亲不仅对我们严厉,对侄男外女和下属也一样严厉。所以,很多人都害怕父亲,最好笑的是,我一个堂姐——我未见过的姑姑的女儿,姑姑很早就病逝了,娘亲舅大,所以,这个堂姐很尊重父亲,父亲也经常帮她做主一些大事——她家的孩子不听话时,她就会说“你再哭,看你舅姥爷来了!”据说,这句话超级管用,孩子马上就不敢哭了。可见父亲那时的厉害是有名的。
这种刚硬的性格,直至后来母亲生病了,我们也陆续考学毕业分配离开家了,才慢慢改变了一些。母亲原本是非常柔顺的性格,但是,在五十岁的时候得病后,半边腿和胳膊不好用了,性格慢慢变得急躁了,而这时家里的条件已慢慢好了一些,父亲身上的压力不那么大了,再加上儿女大部分都不在身边了,他的性格也慢慢变好了。有时候我们回家,发现他们两个竟然倒过来了,以前都是父亲发脾气、母亲不吭声,现在变成母亲发脾气、父亲不吭声了。而且父亲也开始做一些厨房的活儿了,那时候,还在老家的那个房子,我们回去的时候,饭肯定是我们来做了,但是我们不会烧煤,父亲就忙里忙外,一边负责烧火,一边指点我们什么东西放在哪里了,一会儿又去菜地里拔一点香菜、葱、或者是摘一把苏子叶,而母亲就坐在床上看着我们进进出出,不用再动手了。
父亲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一直都没有改变,早起、勤俭、自律、自强,以及持之以恒坚持一件事——圣宣五行坚持了几十年,直到最后不能自理。父亲一生做到了自己想要的样子,给我们树立了榜样。虽然,年少时曾经在心里埋怨过父亲,也曾经为此而选择了远离家乡,但现在已经完全理解了。父亲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能苛求他做到我心目中的尽善尽美,他一直在努力做他心目中的好人,这已经很了不起了。我需要从父亲那里继承这些可贵的品质,而不是挑剔父亲的不够宽容、不够善巧,这些不足的地方是我需要改进的。
五、父亲的情趣
在父亲房间的书柜旁边有一把二胡,是父亲从老家带过来的,这把二胡陪伴父亲度过了曾经的艰难岁月,也为父亲的晚年生活增添了乐趣,他经常和小区里的共同爱好者一起弹奏,沉浸在艺术中的父亲心境是祥和幸福的。这把二胡的年纪应该比我还大,小时候,父亲偶尔空闲时就会拿出来拉一阵子,有时家里来客人了,饭桌上谈到兴奋处,父亲也会和客人一起吹拉弹唱,父亲的老友中也有爱好音乐的,他们有时会带来扬琴、手风琴等,父亲则会拿出自己的口琴、笛子、二胡,后来还多了一个电子琴,父亲也没跟谁学过,就是自己摸索着哪样都会,由于时间精力投入不够,哪一样也没有多精,但作为繁重劳动和生活压力之余的休闲放松,已经足够了。母亲那时还没生病,有一副好嗓子,所以经常被叫去唱歌助兴。这样的时候不多,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感觉父亲在这时候才真正回归了他的本性——情趣广泛、热爱生活。
除了音乐,父亲还喜欢画画、书法,家里的壁柜、组合柜柜门上、墙上,都有父亲的字和画,画的基本都是山水,虽谈不上多高的水平,但给家里营造了不一样的清雅脱俗的氛围。不仅如此,父亲还成功地把爱好与谋生进行了有机结合——每天下班后,父亲用自悟的木工手艺做柜子,然后在柜子的胶合板柜门上画些山水,母亲则在柜子的玻璃门上花些花花草草和小动物,这样两个人合作完成的柜子很受欢迎,最多的时候,父亲一年卖出了14套组合柜。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了,因为父亲是利用业余时间来做的,所以,那时候父母都是很晚才睡觉的,就是为了让我们和奶奶姥姥能过得好一点。小时候最幸福温馨的场景就是,母亲在炕上放一张方桌,上面摆着各种颜料,母亲作画,我们就围在左右边看边玩耍。父母的这些爱好,虽然没有让我们在这方面有所成就,但对我们而言却是一种难得的艺术熏陶。
此外,父亲对花的热爱也是跟他的硬汉外相不太相符的,家里除了园子的边边角角有各种花草以外,父亲还种了很多盆花,有菊花、茉莉花、月季花、君子兰、兰花,还有昙花,等等,很多。无论冬夏,家里都有花开放,窗台上摆满了花盆,夏天葡萄架下父亲制作了一个三层的花架,各种花五颜六色、竞相开放,让人明显感受到一种生机勃勃的气象。小时候,一直置身于这种氛围中并没有特别的感觉,长大后才明白,父亲的这些爱好对家庭来说,是非常可贵的,这些可以让家庭成员、让孩子无论在什么困境中,都能够看到美好,这些已经成了生命的底色,虽遥远,却一直清晰,永远温馨。我离开老家已经三十年了,小时候的那个老房子的很多东西仍记忆尤新,并且时常在梦中出现,三间瓦房已被岁月冲刷得没有了当初的鲜亮和扎眼,但却沉淀出一种朴素,阳光透过墨绿色的窗格间隔的玻璃照进来,红色地板上出现了明明暗暗的格子,打开的窗子被微风吹动,发出“吱咯......吱咯”的声音,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耳边偶尔传来猪的“哼哼”声。从窗口望出去,水泥地面的院子前面左右各有一排齐腰高的镂空砖墙,透过镂空中隐约可见一大朵一大朵的芍药花,中间是黄沙铺就的过道,通往院门,过道两旁是两道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小榆树墙,小榆树下面则是一簇簇的马莲花、鸡冠花,过道尽头是两扇用铁条焊接成的大铁门,门旁有两颗大柳树,随风摇摆的柳枝掩映着铁门,让铁门少了威严的气势,多了一种亲切感。过道两侧则是菜园,种满了黄瓜、豆角、西红柿、茄子、辣椒等各种蔬菜,菜园四周多是果树,或者玉米等高的作物,既能充分利用空间,又充当了栅栏的作用。园子的边边角角父母还不忘种一点草莓、落地果等小吃食......
如今,父亲也去世了,父母都不在了,老房子早换了主人,听说由于新主人没有去住——当时买它也是因为很多人说我家的风水好,所以我们这些孩子才都考学走出来了——现在已经荒芜了。但我脑海里的老房子永远是父母为我们营造的生机勃勃、积极向上的家。父母的勤劳、坚韧、乐善好施和对生活的热爱就是最好的风水。从此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我的父母了。由于父亲的高调,曾有人给父亲起外号叫“杨百万”,父亲自豪地说,何止百万?我的最大财富是我的这些儿女,他们是无价之宝!现如今,万千思念无处表达,我也只有努力做好自己来回报父母了,愿父亲在天有灵,能继续以我们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