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丝·莱辛:巫术非卖
在小泰迪出生前,法尔夸尔夫妇一直没有孩子。当他们家的仆人带着家禽、蛋类和花束前来庆贺小宝宝的出生,并为他毛茸茸的金发和湛蓝的眸子欢呼喝彩时,法尔夸尔夫妇深受感动。仆人们连声恭喜法尔夸尔太太,仿佛她刚刚建立了一桩伟大的功绩,而她自己也是这么觉得——对那些流连忘返、赞不绝口的土著人,她感激地抱以温暖的笑靥。
后来,当泰迪第一次剪发时,厨师基甸从地上采摘起柔软的金草,满怀崇敬地用双手捧着,微笑着管这个小男孩叫“小黄毛”。于是,这就成了孩子的土著名字。基甸和泰迪打从一开始就是顶要好的朋友。每当基甸干完了活儿,就把泰迪举在肩膀上,来到一棵大树的树荫下,在那里同他玩耍。基甸会把枝叶和青草编成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具,或者把湿润的泥土搓成动物的模样。泰迪蹒跚学步时,基甸常常蹲在他前方,嘴里念念有词地鼓励他,在他跌倒时一把扶住他,把他往空中抛去,直到两个人都笑得喘不过气来。基甸爱这个孩子,法尔夸尔太太因此而喜爱基甸。
法尔夸尔夫妇没有再生育。有一天,基甸说:“啊,太太,太太,是天上的神把他送来的;小黄毛是咱们这屋子里最最好的东西。”厨师用了“咱们”这个词,使法尔夸尔太太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到了月末,她便升了他的工资。现在,他已经陪伴她有些年头了,他是唯一一个携妻带子前来的土著人,从来没想过要回到他远在几百英以外的卡拉尔南非 去。有时候,一个和泰迪同岁的黑小孩会透过灌木丛的边缘向内窥望,瞪着这个生着神奇的浅色头发和北方式蓝眼睛的白人小男孩,眼神中满是敬畏。两个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饶有兴致地凝视着彼此,有一次,泰迪还伸出手,好奇地摸了摸黑孩子的脸颊和头发。
基甸在一边看着,疑惑地摇了摇脑袋说:“啊,太太,这两个都是小孩儿,一个长大后会变成巴斯*,另一个却要变成用人。”
*南非口语,意为“主人”。
法尔夸尔太太笑了笑,惆怅地说:“是啊,基甸,我也这么想。”她叹了口气。
“这是神的意旨。”基甸说,他是个虔敬的信徒。法尔夸尔家也很虔诚,对神的共同信仰把主仆双方拉得更近了。
泰迪6岁那年得到了一辆单脚滑行踏板车,并一举发现了速度的醉意。他终日绕着园子恣意滑行,在花圃里闪进淡出,把吱吱喳喳的小鸡崽和怒气冲冲的狗四散赶开,最后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划出一道宽阔的拱形,转进了厨房。一到那里,他便大声吆喝道:“基甸,看我哪!”基甸会笑着说:“真聪明,小黄毛。”基甸最小的儿子现在是个牧羊男孩,他特意从用人住宅区赶来一赌踏板车的风采。他不敢靠近它,但是泰迪却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小黑鬼,”泰迪叫道,“走开,别挡道!”接着,泰迪又脚踩踏板车绕着这个黑人男孩兜圈子,直把他吓得拔腿朝灌木丛里逃了回去。
“你为什么要吓唬他?”基甸面色凝重,用责备的语气问他。
泰迪不服气地答:“他不过是个黑孩子罢了。”他笑了,后来,当他看见基甸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脸色就倏地沉了下来。不出一会儿,他溜进屋子,找来一只橘子带给基甸,说:“这是给你的。”他无法拉下脸来向基甸道歉,而失去基甸的友谊却也让他无法忍受。基甸不情愿地接过橘子,叹了口气。“要不了多久,你就要离开家去学校了,小黄毛。”他露出疑虑的神色,轻轻摇着头,“然后,你就要变成大人啰。咱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他似乎已在自己和泰迪之间嵌入了某种隔阂,倒不是出于怨愤,而是像接受某种不可避免的事实。泰迪还在襁褓中时,曾睡在他的臂弯里,看着他的脸微笑;泰迪还是顶小的男孩时,曾挂在他的肩膀上,分分秒秒与他相伴玩耍。而现在,基甸不会让自己的血肉再触碰这个白人的孩子。他是善良的,然而他的声音里多了某种阴郁而拘谨的成分,这让泰迪略感恼火,于是他闷闷不乐地走开了;与此同时,这也促使他长大成人:他对基甸开始持一种有礼有矩的态度,要是他走进厨房来要点什么,他使用的就是白人朝用人说话、要求对方听命的口气。
可是有一天,当泰迪踉跄着冲进厨房,双拳紧握遮住眼睛,痛苦地尖声惨叫时,基甸一把扔掉了手中盛满热汤的水壶,朝他冲了过去,用力掰开他的手指。“一条蛇!”他惊叫道。那天,泰迪骑了一会儿踏板车,站在一个栽有植株的大盆边小憩,一条树蛇以尾巴盘着屋顶悬垂下来,不偏不倚地把毒汁喷进了他的眼睛。法尔夸尔太太应声赶来。“他要瞎了!”她抽泣着把泰迪紧紧抱在胸前:“基甸,他要瞎了!”他的眼睛已经肿成了拳头大小,大约要不了半小时,他就会双目失明。泰迪小小的、苍白的面孔上布满了痉挛着的紫色隆起,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基甸说:“等一会,太太。我去拿药来。”他向灌木丛中飞奔而去。
法尔夸尔太太把孩子扶进屋内,用高锰酸清洗他的双眸。她几乎没有听见基甸的话,然而,在看见自己的处方完全无济于事,并想起曾经见识过的被蛇唾弄瞎了眼睛的土著人时,她又开始巴望着厨师尽早归来——法尔夸尔太太以前听人说过,当地的一些植物具有非凡药效。她站在窗边,双臂环绕着受了惊的、啜泣着的小男孩,无助地朝灌木丛的方向极目远眺。不出几分钟,她就看见基甸大跃着步子赶了回来,手里攥着一棵植物。
“别害怕,太太,”基甸说,“这会治好小黄毛的眼睛。”他把植物的叶片扯去,只剩下质地饱满的白色小根茎。他连洗都不洗便把根茎投入了口中,用力咀嚼着,一边从法尔夸尔太太手中把孩子拽过来,一边在口中积蓄着唾沫。他抓住泰迪,将他固定在自己的双膝间,把拇指球按进了他淤肿的眼睛,孩子大声尖叫起来,法尔夸尔太太也哭喊着抗议:“基甸,基甸!”可是基甸毫不理会。他跪在挣扎扭动的孩子身边,向后翻起他肿胀的眼睑,直到眼球上的隙纹都露了出来,接着,他朝孩子的眼睛里猛吐唾沫,先是一只,再是另一只,吐了一次又一次。终于,他把泰迪轻轻扶了起来,送到他母亲怀里,说:“他的眼睛会好起来的。”可是法尔夸尔太太却惊恐地抽泣着,她简直没法对他表示感谢——她根本无法相信这能保住泰迪的视力。过了几个小时,淤肿消失了,泰迪双目灼痛,却可以看见了。法尔夸尔先生和法尔夸尔太太去厨房里找基甸,一而再、再而三地感谢他。他们因这感激之情而觉得无助:看起来,他们实在无法恰当地表达这种感激。他们送礼物给基甸和他的妻儿,还给他大幅涨薪,但这些比起泰迪已然痊愈的双眼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法尔夸尔太太说:“基甸,神选择了你,来充当他行善的工具。”基甸说:“是的,太太,神真是很好心的。”
要知道,农庄上发生的这类事儿不用多久就会妇孺皆知。法尔夸尔夫妇把这故事告诉邻居,该地区从南到北的住民都对此议论纷纷。灌木丛中充满了秘密。在非洲——至少是在非洲大草原上——任何人只要住上一小阵子都会知道,那儿存在一种关于树叶、土壤和季节的古老智慧——或许更重要的是,这乃是一种关于人类心灵的阴暗区域的智慧——也就是被黑人们继承下来的遗产。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到处讲述着奇闻轶事,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广而告之。
“可我是亲眼看见的,我告诉你吧。那个黑孩子是被鼓腹巨蝰咬伤的,他的手臂一直肿到手肘那儿,活像一只闪闪发光的黑色气泡。半分钟后,他的眼睛就瞪直了,他就快完蛋了。就在那时,一个黑人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满手都是绿色的东西。他在伤口上抹了一点什么,结果第二天,我那小伙子就回来工作了,皮肤上唯一能见的痕迹就是两个小针眼。”
他们口耳相传的就是这类故事。像往常一样,这些段子难免经过了一番添油加醋——尽管人人都知道在非洲的灌木丛中藏有珍贵的药草——它们被锁在树皮里、其貌不扬的树叶中、树根里——要从土著人那里打听到关于这些药草的真相却是不可能的。
泰迪的故事终于传到了城里。也许是在一次暮后小酌派对上,或在某个诸如此类的场合,一个恰巧在场的医生对此提出了挑战性的看法。“一派胡言,”他说,“这类事情总是越传越神。我们一直在检验这种故事的真实性,结果每次都无功而返。”
不管怎么说,有一天,一辆陌生的轿车停在了法尔夸尔夫妇宅前,从中走出一名实验室工作人员,手里提着装满试管和化学试剂的箱子。
法尔夸尔先生和法尔夸尔太太既张皇又兴奋,同时也感到沾沾自喜。他们留科学家用午餐,席间把上面的故事说了一遍又一遍。小泰迪也在场,他的蓝眼睛健康地闪烁着光芒,为故事的真实性提供佐证。科学家解释说,如果这种新的解药能在市面上出售,人类将会如何受益匪浅;法尔夸尔夫妇听了愈加高兴:他们是头脑简单、心地善良的人,想到有一件好事将因为他们的缘故而成真,便觉得很欢喜。可是,当科学家开始谈起将随之而来的钱财时,他们却现出不自在的样子来。他们对这一奇迹的感受(他们认为这件事就是一桩奇迹)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深沉而神圣,以至于一把钱牵扯进来,便要觉得不愉快了。科学家一看见他们的脸色,便转回到起先关于促进人类进步的话题上来。他或许有那么一点儿心不在焉: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打探丛林深处的神奇秘密了。
最后,饭吃完了,法尔夸尔夫妇把基甸叫进了起居室,告诉他,这里的这位巴斯是个来自大城市的大医生,大老远儿地跑来就是为了见上基甸一面。听了这种话,基甸似乎很害怕:这事儿他理解不了。于是法尔夸尔太太飞快地解释道,这位大巴斯是为了他治好泰迪的眼睛这桩了不起的功绩而来的。
基甸看看法尔夸尔太太,又看看法尔夸尔先生,接着又看那个感到自己身份倍增的小男孩。他终于勉强开了口,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大巴斯想要知道我用了哪种药?”他仿佛无法相信自己的老朋友会如此出卖他。法尔夸尔先生开始向他解释,这种根茎如何能够被制成有用的药品,如何能够在市场上出售,非洲各地成千上万的人——无论黑肤白肤——如何能在挨了剧毒的蛇唾后保住自己的视力。基甸垂下眼睛听着,额头上的皮肤不自在地皱了起来。法尔夸尔先生说完后,他没有回答。在此期间,那个科学家始终背靠一张大椅子坐着,小口啜着咖啡,脸上好脾气地挂着不置可否的微笑,此时他插了进来,换了一种说法,把关于制药和科学进步的种种再次解释了一遍。同时,他也提出要送给基甸一份礼物。
这番进一步的解释招来一阵沉默。到了后来,基甸漫不经心地说,他不记得什么根茎了。他脸色微愠,哪怕在看着法尔夸尔夫妇时也面露敌意,过去,他通常是把他们当作老朋友看待的。法尔夸尔夫妇开始觉得恼火了,这种情绪抵消了基甸责难的态度在他们心中唤起的内疚之情。他们开始觉得基甸不可理喻。然而,也正是在那时,他们都意识到基甸是绝不会屈服的。魔法药草会原封不动地留在老地方,除了少数了解其奥秘的、四处散居的非洲人外,无人知晓它们,也无人能使它们派上用场。这些土著或许终日穿一件褴褛的衬衣,着一双打满补丁的鞋在地里为市政当局挖壕沟,而这丝毫不会改变他们生来就能疗治伤者的事实;他们是年迈的巫医的后代——这些巫医戴着可怕的面具,周身挂着碎骨,拥有一切粗犷丑陋的巫术道具,而这一切不过是货真价实的力量与智慧的外在标示罢了——他们因而成了世袭的医师。
法尔夸尔夫妇每天从住处走向花园,从牛栏走向玉米地时,可能都要把那种植物踩上个五十遍,不过,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它在哪里。
尽管如此,他们怀着满腔的恼怒,仍在对基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基甸坚持说,他不记得了,要不就说根本没有这种根茎,或者说现在还没到季节,或者治好泰迪眼睛的不是根茎,而是他自己的唾液。他把这些理由一件接一件地列举出来,似乎并不在乎它们之间的矛盾之处。他变得又粗鲁,又顽固。法尔夸尔夫妇简直认不出他们那温柔、可意的老用人了,低垂着眼睛站在他们面前、双手用力绞着围裙的,是一个无知而倔强到病态的非洲人,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第一个蹦进他脑海的随便什么拒绝的理由,不管这理由是多么的愚蠢。
突然,他看起来像是屈服了。他抬起头,久久地看了在场的这群白人一眼,目光空洞而愤怒:在他看来,这群人就像是狂吠着朝他围拢来的狗。他说:“我带你们去看根茎。”
他们排成一列纵队,离开住宅,走上一条蜀黍小径。那是一个炽热的12月下午,空中布满了雨云。万物炙热无比:太阳像一只在头顶上打旋的铜盘;夹带灰尘和沙砾的风暖乎乎地吹在他们脸上,来势汹汹。天气可怕极了,只适合斜卧在露台上喝冰镇饮料,平常这个时候,他们早就这么做了。
时不时地,有人会想起在泰迪遭蛇袭击那天,基甸只花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根茎,于是开口问他:“基甸,还要走很远吗?”基甸头也不回地答道:“我正在找那根茎,巴斯。”他的语气彬彬有礼却饱含怒气。不过,他还当真频频向路边弯下腰去,在草丛里摸上一两把,动作漫不经心得叫人恼火。他带领他们穿越灌木丛,在不知名的小径上步行了两个小时,炎炎烈日恨不得把人给化了,冰冷的汗滴顺着他们的面颊淌下来,他们感到头痛不已。大家都默不作声:法尔夸尔夫妇沉默是出于愤怒,科学家沉默却是因为,他的正确性又一次得到了证明:这种植物根本就不存在。他的缄默意味深长。
终于,在离开家六英里远处,基甸突然认定已经施与了他们足够的惩罚——也可能是他的怒气在那一刻瞬间蒸发了。他看也不看地随手从草丛里摘起一把蓝花——在他们来此的路上,这种蓝花开得遍地都是。
他目不直视地把这些花递给了科学家,然后自顾自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家里走去,至于其他人跟不跟上来,他可管不着,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当这一行人终于到家时,科学家走进厨房去感谢基甸,他极尽礼貌,眼里却闪现出好笑的神色来。然而基甸不在。于是,这位显赫的访客随手把花朵扔进了汽车后厢,动身向自己的实验室驶去。
基甸准时回到厨房里准备晚餐,但却显得闷闷不乐。他朝法尔夸尔太太说话的样子像一个满腹幽怨的用人,一连好几天,他们都对彼此心存芥蒂。
法尔夸尔夫妇向他们的雇工探听有关根茎的事情。有时,对方会向他们投去不信任的目光;有时,土著人会说:“我们不知道。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根茎。”有一个和他们处了很久、开始有一点信任他们的放牛娃说:“去问问你们的厨师吧,那可真是个好医生。从前有个名气响当当的术士常在这一带转悠,他是那术士的儿子呢,什么病都会治,”接着,他有礼貌地添了一句:“当然啰,他没有白人的医生那么能干,这我们都知道,不过对我们来说,他就已经够好的啦。”
过了一阵子,当法尔夸尔夫妇与基甸之间不快的阴霾终于消散后,他们开始拿他打趣:“基甸,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带我们去看‘蛇根’呀?”基甸咧开嘴笑了,同时摇晃着脑袋,有一点不自在地说:“可是我已经带你们去看过了呀,难道你忘了吗,太太?”
又过了很久,已经上学的泰迪跑进厨房里说:“基甸,你这个老流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耍我们的事?你让我们白白在草原上走了好几英里!一路上我爹都得背着我!”
基甸笑弯了腰,却仍然维持着礼貌。笑够了之后,他突然直起身子,拭了拭饱经风霜的眼睛,忧伤地看着正在厨房对面向他淘气地咧嘴的泰迪说:“啊,小黄毛,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很快你就会成年,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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