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瓦尔拉姆·沙拉莫夫:大夫三死
文\黄柱宇 唐伯讷 译
剃得光光的后脑勺,触到了冰凉的墙壁。到处湿漉漉的,虽然太阳早就升起来了。对面墙下站着士兵。他们的纽扣闪着暗淡的光一一 一颗、两颗……军服上有六颗纽扣。侧面站着一名军官。奥斯金诺大夫曾经在州长的礼宾护送队里看见过他,不过他那时戴一顶羽饰头盔,而现在他戴着军帽。今天是军官的工作日,他在做每天的日常工作。旁边靠墙站着奥斯金诺大夫的同志们。奥斯金诺大夫并不认识这些人,可这是他战斗的伙伴、朋友。为了同一事业,他们曾经斗争过,并且即将死去。他们互相握手,轻轻碰响镣铐。他们的眼睛蒙上了刚洗干净的白布。奥斯金诺大夫拒不蒙眼。他有足够的勇气睁着眼睛迎接死亡。然而,不蒙眼睛不行,行刑的章程不允许。他跟其他所有人一样,眼睛也被蒙上。大家互不搭调地唱起一支歌。总唱不好。歌声断断续续。现在,应当是军官正往士兵的步枪上装弹夹。一部分子弹是空弹,一部分装药。这是为了让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杀人者。军官大概正举手发令……
住手,停下!这里谁是奥斯金诺大夫?
大夫向前迈出一步。有人为他解开蒙布。一名士兵气喘吁吁,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向军官报告。典狱长的妻子提前分娩了。她快要死了。这座小小省城里唯一的医生,去了整整一百俄里外的山里,明天早上才能回来。典狱长什么条件都答应。这是他的妻子第一次分娩,生的是他的头一个孩子。
“去吧,”军官对大夫说,“取消执行。"
奥斯金诺大夫认识典狱长。这是个残暴的家伙,身形瘦削,蓄着细细的小胡子,一身制服非常合体,一尘不染。囚犯搞集会的时候,是他向消防队发令水浇牢房,是他完善了冷热单身禁闭室系统。是他,这头受过高等教育的野兽,亲自动手毒打囚犯。
奥斯金诺大夫也认识这野兽的妻子——一个臃肿肥胖、涂脂抹粉的娘们,大小教堂的施主,女佣把洗澡水烧高了两度,她就用雨伞抽打。奥斯金诺大夫不去。这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对敌人作出的最好报复。
真是活见鬼,奥斯金诺大夫实在太走运了!然而,奥斯金诺是个医生。他在大学里作过宣誓。可那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他被剥夺了一切权利。他正处于死亡的边缘。人到临死,是可以不顾一切誓言与承诺的。是一切吗?仇恨的诺言也可以不顾吗?奥斯金诺大夫在考虑生下来的孩子是男是女。当然会生个男孩。奥斯金诺大夫分明看见了他,一个声音尖细、身体孱弱的婴儿,在吮吸乳母的奶子。这是个早产儿,肝脏有疾患,肌体发育不足。他会在温箱中长大,是个小小的利己主义者,受到无微不至的呵护。从小时候起,人们就会反复告诉他,他是高等人,世界是属于他的。奥斯金诺看见了一头小小的野兽,他踩踏小猫,挖出小鸡的眼珠。他眼看就穿上了军服,正在长大成为一个杀人者。眼前又出现了焦急不安的母亲,为儿子“方便”,她雇了一名女仆。大夫看见了那个女仆——一个哭哭啼啼的孕妇,在城里车水马龙的路上慌慌张张蹒跚而行的女人。野兽崽子长成了野兽——他已经在发号施令,驱散游行队伍;他获得了第一次升迁,晚上,这年轻的野兽端起一杯金色名贵美酒——一滴也不洒出—一 一边跳舞,一边大吹特吹他的第一次成功。他不会成为别的人——他是野兽的儿子。
“我不去,”奥斯金诺~一字一字地大声说道,“你们受诅咒吧!”
蒙布又扎上了他的眼睛。奥斯金诺大夫唱起了胜利的歌。
且住!大夫!一个人正在死去,一个人正在诞生。二十年来,无论深更半夜,风雨交加,身有疾患,总是一有人喊,他就出诊。这已经养成了习惯。他为什么作了医生?他爱人——他希望为人治病,也开始了为人治病,挽救人的生命。此刻,难道他要背叛自己对人的爱?有人生命垂危——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大夫自己面临死亡,却能救下两个人的生命。或许还能救下第三个,也就是自己的命呢。典狱长也有人的感情。也是懂得感谢的。即使奥斯金诺大夫最终仍不免一死,他还是做了一件崇高的事情。那些战士会看见,会告诉其他人——全城,全世界,都会知道奥斯金诺大夫是个多么高尚的人。他不可能不去。他想活下来。哪怕再活一天一夜。或许更久一些一 许多年。真是个绝佳的机会呀!要是没有这个机会呢?他会想办法逃跑。反正,最主要的是——一个人的生命危在旦夕,丽奥斯金诺大夫,是个有仁爱之心的人……
“我去,”奥斯金诺大夫说。
他感觉到背后同志们的目光,或许是仇恨的目光,或许是羡慕的目光。不过,他们的眼睛是蒙着的。汽车颠腾起来,喇叭响个不停,向城里的医院疾驰,这时,巨大的天空向奥斯金诺大夫迎面倒下,疾风抽打着他的脸。奥斯金诺大夫指定了一些器械,押送兵把它们装进提箱。
在濒死女人的房子里,一个张皇失措、可怜巴巴的人接待了奥斯金诺大夫。他两眼发红,颧骨凸起,脸颊乌青。他的下唇在颤抖,他向犯人奥斯金诺大夫伸出细瘦的、长着长指甲的黄手指。
押送兵笔直地站在一尊巨大的但丁胸像旁边。带雕饰的柜子里装满书籍,顺房间墙壁一字儿排开。小小的白色钢琴上,放着一束枯萎的花。一本打开的英文书撂在沙发上。一个卷须器从梳妆台上掉下来。奥斯金诺大夫举起双手,于是疲惫已极、消瘦不堪的人扑向书桌。他取出钥匙,打开了手铐。典狱长颇为得意于这副特别的手铐。这种手铐只用于重犯,由典狱长亲自铐上。这是典狱长的一项发明。
奥斯金诺大夫揉揉麻木的双手,进了产房。产妇已经现出倦容,面孔歪扭,她瞧着大夫,心怀一线希望。她的两只眼睛深深地陷下去,嘴唇冒出血红的泡沫。
“我们当然是忘记拿升汞了,”大夫说,“给我酒精,再烧点开水。哪里可以洗脸?我有一个月没洗脸了。"
一小时后,大夫从卧室里出来。一个婴儿乌青的小小身体裹着白纱布,端在他的双手上,正在虚弱地尖声哭叫。
“这就是您儿子,”奥斯金诺大夫说,“母亲平安无事。”
一个传令兵走进房间——城里那个大夫从山里回来了。
押送兵把奥斯金诺大夫带回监狱,他在自己的囚室里坐到早上,饥肠辘辘。他的牢饭被取消了,监狱当局已经认为他是死人。早上,士兵来带奥斯金诺大夫,将他押到四方形的监狱庭院里。
奥斯金诺大夫那剃光的后脑勺碰到了冰凉潮湿的墙壁。他的双眼被蒙布扎起来,接着,他听见了军官轻声发出的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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