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切尔·贝林斯:爱情与小偷
我本不想这样。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这一切仅仅缘于他看我的眼神,那不是漫不经心的一瞥,也不是好奇的凝视。几年来,似乎没有一个男人这样看过我。
我的窗户一直敞开着,他很轻易地爬了进来。
我醒了,在漆黑的房间里,从梦中惊醒。似乎感觉到有个东西在我的梦里四处摸索,而醒来分明听见有轻轻的走动声,我不敢相信:房子里有人!毕竟这些年来,生活静如一潭死水。
我本想继续睡,但还是禁不住从床上坐起来,没有开灯,便赤脚走下楼梯。在楼下的过道里,我伸手去摸电灯开关,灯一下子亮了。只见起居室的门口赫然站着一名男子,灯光刺得他眯起了眼。我正想大声叫喊,却发觉他长相稚嫩,不再令我感到恐惧了。我朝他走过去,跟他随意搭讪,不记得说了些什么。他沉默着,呆立不动,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我。突然,他狠狠地抓住我的胳膊,嘴角抽搐着,向我挥动拳头。而我分明感觉到,这是个勉为其难的举动。事实上,他的眼神里没有暴力,更多的是疑惑和惊恐。
我去泡茶,我说。于是他放开我,把手插进裤兜里。我转过身,担心他会用刀捅进我的后背、颈部或后脑勺。我走进厨房,意识到自己还套着睡衣,光着脚,蓬头垢面,这副落魄模样,他肯定也看在眼里。他迟疑地跟进厨房,站住。
您坐,我边说,边打开橱柜,取出茶叶盒,摆好杯子;见他纹丝不动,只好又说了句:您坐。我从桌子旁拉开一把久未有人坐的椅子,从眼角的余光中瞥见,他一声不响地、尴尬地坐到椅子边缘。我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一不留神,一个茶杯从桌子上跌落到地板上,打破了深夜的寂静,摔得粉碎。我弯下腰,捡着碎片,试图想起警察局应急行动队的电话号码。看着手里捡起的碎片,心想,我应该从房子里跑出去,逃往邻居家。然而,我却把碎片扔进了垃圾桶。我的茶具不多,但还是把两个新杯子摆在桌子上,用烧开的水泡上茶,我没有看他,只是喏喏地说:您请。而他则两臂交叉在胸前,在一旁看着。
当我逐渐镇定下来时,第一次听见他说了些什么。他朴实而单刀直入地说:您别以为,可以打电话给警察局。我故作惊讶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给警察局打电话?
直到此时,我才断定:一个小偷闯入了我的房子。他是个年轻人,我可以凭借我这把年纪的泰然自若来稳住他。厨房里一切都那么寂静,静得都能听见远处高速公路上传来的汽车喇叭的鸣笛声。我们彼此沉默地看着各自的杯子。蓬乱的头发和不修边幅的睡衣让我感到尴尬,我的胳膊被他抓得还在隐隐作痛,这让我没有丝毫的安全感,我不敢抬头看他。我感到嘴里发干。片刻恐惧过后,我还是抬起头,与他的眼神不期而遇,似乎他与我是初次邂逅。他的衬衫敞着怀,温柔的眼神让我无法抗拒。我忘了他是个小偷。天快亮了,第一只鸟儿开始唱歌了。
他问我是否单身一人,我本该回答,不,我的先生在楼上睡觉,这样我可以安全些,他就会喝完茶,一走了之。如同与普通来访者一样,为他打开房门,与他告别;然后,把房门钥匙在锁里转两道,把起居室的窗户关上,甚至,会马上给警察局打电话。但出乎意料的是,我向他点了点头,站起身,走进浴室,梳理头发。我望着镜子中的我,心想:你疯了!你本该……可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赶快回到厨房,你现在必须告诉他,他该走了。
当我回到厨房时,他已经站起身,把双臂又交叉在胸前。我想,根本不必对他下逐客令,却也不敢问他是否还要喝茶。邻居们很快要起床了,他最好现在走,没有人会看见他。但是他丝毫没有走的意思,却望着窗外破晓的晨曦。突然,他朝我转过身,把我拥进他的怀里,我竟然默许了他,邻居们已被我抛到脑后。我体味着他青春的气息,就在厨房的中央,这些白色的厨具中间。一瞬间,我变得弱小而安全。我迎着厨房的灯光抬起头看他,突然想起自己脸上的斑斑皱纹,而他却毫无顾忌地亲吻着我,他的嘴唇亲切呵护,如同可爱的小动物的嘴。当他猛然间地推开我时,我还沉醉其中,我原以为他会走,但他没有。他看上去一副无助的样子。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把黑发从他的额头上轻轻地掠开。我们又坐下,倒上茶,陷入迷惘。
我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浑浑噩噩的下午,我们在敞开的房门处短暂地拥别。我曾确信,经历了数年的独身生活后,内心的情感世界里已经不会再掀起任何波澜。可是,收拾厨房时,我却分明感到内心的骚动不安。房子从未象现在这么空荡过。我坐到桌子旁,吸着烟,一根接着一根,一切都了无生机。天下着雨,雨滴在窗户玻璃上肆意流淌着,天色灰暗,花园荒凉。我百无聊赖,试图钻进被窝睡觉,却心乱如麻。你为什么这么做?他象你的儿子那么年轻。他的双手,修长而有力。我从床上坐起来,取下被套,他的体味依存。真是羞愧难当。不要再想这事了,忘却它吧!不要接电话,永远不再见他。在之后的几天里,我遏制住自己的欲望,任凭电话一直响着,而置之不理。心想,你可真地学会忘记了。然而,我却对任何事情都丧失了兴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在厨房的餐桌旁懒洋洋地呆坐着吸烟,或躺在床上吸烟。我不时回想起,他张开臂膀,让我依偎在臂窝里,他那温暖、被汗浸湿的肩膀散发着逼人的气味。
假如我没有变得如此脆弱,一切就不会发生。整个房子空荡得简直令人发疯。我放上一张唱片,音乐让我心烦意乱;我取下唱片,寂静让我更加烦躁不安。天下着雨,下了整整一天,阴沉沉的,正如我的内心世界一样黯淡。我终于屈服了,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铃声大作的电话机旁。
我几乎没有留意他说的话,只是倾听他的声音,犹如我正躺在他身旁,闭着眼睛,心满意足。我机械地回应着他,稀里糊涂地接受了他的邀请。直到放下话筒,我才回过神来。我立刻告诫自己,你当然不该去,无论如何不能去。任何人都看得出,我们不是母子俩。算了,不去想了,象以前一样平静地生活吧。如果女邻居向我打听最近离开我家的那个年轻男子,我就编个谎言,只说几句话,不去辩解,一切照旧,就象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个难为情的故事一样。
我现在想不起,自己当时为什么还是去了。我只记得,在赴约前的那个夜晚,入睡前的那一刻,我在闻他困倦的身体所遗留的那股浓浓的味道。不过,早上我还是清醒而理智地从睡梦中醒来。或许我过于轻信自己,不会再纠缠其中;或许我为自己找借口,你不能让那个男孩白白地干等着。尽管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去,但却下意识地在换衣服了。我还非常清楚地回忆起,自己急不可待地钻进汽车,情绪却万般低落。时间还太早呢,我嘲笑自己,你在干什么啊?!是否该开车回家?我做着思想斗争。
他看上去比我想象得还要年轻,非常英俊,有些慵懒,与我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同。我走到桌子跟前,扪心自问,我该如何度过这个夜晚,我为我的到来感到害臊。
我已记不得伸手与他问候的情景。还未落座,我就开始在包里找烟,这时他递给我一盒烟。我搪塞着,当他用“你”来称呼我时,我有些吃惊,但又庆幸地感到自己这把年纪还有资格坐在这把椅子上。捻灭烟,他问我想吃什么,我有些惘然,我呆呆地望着菜单,心想我要是压根没有来该多好啊。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也很尴尬。他不停地唠叨着,而我只顾着看他,却没有仔细听他讲话。桌子上点着一根蜡烛,我留意他的手如何慢慢地滑进敞开着的衬衫里,抚摸着胸膛,直到肩膀,他的手光滑、圆润而结实……我仿佛看到一位蓬头散发的老女人僵硬地坐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喊着“小偷、凶手”,这时,他转身躲避,望着窗外,我依旧大喊着,声音沿着屋檐水槽向下延伸,上空中也飘荡着“小偷、凶手”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我们吃着饭,说笑着。我心里嘀咕着,上帝啊,但愿没人听见。饭后,他点了两支烟,递给我一支,有些玩世不恭地看着我,轻轻地抚摸我的手,突然我们两人忍不住大笑起来,幸灾乐祸地笑着,好像我们偷了樱桃一样,现在正躲藏在小墙垛后面偷吃,嘴里还吐着核。
有段时间我试图说服自己,必须停止这过于荒唐的游戏,必须停止!我异想天开,这是何等愚蠢啊!我需要的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但绝对不是一个孩子。一旦他再打电话过来,我就决定,坚决了断这个故事,彻彻底底。可是他一直没有打电话过来。最初,我感到不安,后来又生气,最后我渴望着,等啊,等啊,全神贯注地倚在电话机旁,期盼着它的铃声响起。我咒骂他,无法入睡,心想,或许警察已经抓住他了。当我在大街上路过警察局时,我感到惊慌。有一次,一辆警车从房前开过,车内坐着两个年轻的警察,他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当时,我很肯定,他们已经抓住他了,但却不愿相信这是真的。难以置信的是,第二天,他居然又出现在房门前,在雨中,微笑着,捧着一束滴水的、散发着香味的鲜花。
令我难忘的是,他把我拉进雨中,雨滴温暖地飘洒在我们脸上,他给我介绍针叶小树林里的树木,平常我总是一个人在这里散步。树林里土壤松软,一棵令人敬仰的老杉树散发着冷杉针叶的香味,树枝上滴答着雨滴。他说,自己感到极其无聊,却是一位有原则的先生。我们走出树林时,雨停了,阳光照耀着大地。只见眼前是一片丘陵起伏的山坡,柳树成荫,嫩绿的野草还没有长高,大地的丰满曲线清晰可见。我们翻越一个柳树篱笆,爬上小山坡,倚靠在树干上,感觉着树干上的裂纹和刮下的树皮,感觉着他的身体和双手。心想,可惜自己太老了,这一切似乎不合时宜了。我们向下滑进潮湿的野草丛中,我仰面朝天,天空已不再是灰色。我凝望着云中的一小片蓝色的湖,野草闻上去很新鲜,有点刺鼻。
那段回忆,时隐时现。有时,我正忙于思考其他的事情,那段回忆却突然闪现了,它是如此强烈,我试图挣脱它的缠绕,但无济于事。然而,当我整天象石头一样,宁愿承受这种思念之苦时,它却不见了,一切都模糊了,我的心就像一扇紧闭的大门。但是,当我终于回到日常生活之中,什么也不愿去想时,这个大男孩又突然躺在那里。我对自己说: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被感情牵着鼻子走。
我自我感觉良好。如果所有人都这样想的话,那多好啊。我真地臆想,自己被拯救了。是的,是的,我心想,与他分手,现在和永远。那些日子里,我不再等待了。
那段时间,大家都说我看上去气色不错,我再也不必心灰意冷地照镜子了,而是微笑地面对自己,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动摇我的决心一样。然而,我发觉,我依旧在等待。每当电话铃响时,我都会冲过去;每当有车子停在房前时,我都会仔细倾听。几周后,他出现在房门前,这个房子又恢复了生活的气息。我依偎在他身上,望着窗外野草丛生、阳光普照的花园。
难道就是这一时刻吗?偶尔,我迷失在记忆中,寻觅着那可怕的一刻,法庭会决定我出庭的那一刻。他们一旦要我澄清事实,那我会把首饰交待出来。他把项链和手链带来的那一天,我们第一次争吵。他把首饰放在桌子上,问我:你能为我保管一段时间吗?问题不在于,这些东西是偷来的,那时我对此行为已经看得很淡了,而只是气愤,他在利用我。
我沉默地泡着茶,他沉默地抽着烟,我铺上桌布,他两臂交叉在胸前,嘴角叼着烟卷,眯着眼,不让烟熏着眼睛。我打量着桌布上的图案,白色和蓝色的小花,白色和蓝色的四角边幅,还有他茶杯旁湿漉漉的茶渍。我抬起眼帘,他显得沉默寡言。
——我的地下室里有一个洞,我说,我们可以把它藏在那里。我拿起其中的一根项链,心想,现在你也被套牢了。之后的几天里,我怅然若失。但不久,情绪就好转了,就在他帮我拉上旅行包拉链的那一刻。事到如今,我也无法解释,他的臂膀为何每次都能给我一种安全感。我只知道,当我看到他背着我的旅行包时,我就甘心情愿把这些首饰藏在地下室里了。
大概那是在旅途的第一天,我们脱了鞋子,攀登岩石。他把胳膊放在我臀部周围,我们蹚入水中。他放开我,去游泳,大笑着从水面上浮出、从脸上掠去湿漉漉的头发。海水散发着盐和鱼的味道。我们在沙滩上度过的那个夜晚,天空中只有一弯瘦月,我们坐在水边,听着海浪重复着潮起潮落,没有起始,没有终结。我感觉这一切都很陌生,象这位同伴闯进我的房子里一样,对一切感到陌生,包括主人、床和房间的气味。并且也象他一样,越来越适应这座陌生的房子,因此,他也可以成为我的家。这个情绪激动的男人,出于恐惧而逃避恐惧,这个日常生活的憎恶者,他把每天都当作礼拜天,而每个礼拜天他都把自己消耗殆尽。
他们抓住他的时候,我不在现场。他不想让我一起去。
——这次不同,太冒险。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起先,我感到受了委屈,后来,我有些生气,再后来,我开始担忧,最后,突然对他产生了不信任感。假如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假如他认识了一个姑娘、一个年轻姑娘……随着疑虑的陡增,我开始恐惧,害怕因为这个女孩而失去他,一个长着丰满胸脯和娇嫩身体的女孩。我开始问自己,她叫什么名字,他大概认识她多久了?我已经断定,他欺骗了我,不然他会带我一起去。我只想着这个年轻的姑娘,或许她既愚蠢又庸俗,试图以此来安慰自己。但我仍然感到自己处于劣势,因为她没有顾虑,没有忧郁,虽然愚蠢,但却纯真。我不会责怪他,毕竟她更加适合他。我在床上一直躺到次日清晨,等啊等,天亮了,他依旧没有来。我起身穿上衣服,不必去照镜子,便知道,还是我那张老脸。
我等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我再也无法忍受。我去咖啡馆和酒吧找他,每次都怀着希望推开门,渴望他会在那里。有时,我从远处看到一个年轻男子,就想当然地断定是他。我张望每一张脸,却不见他的脸。于是心想,或许他和那位姑娘还睡在床上。
当一辆警车慢慢地从我身边驶过时,我转身走回家。还穿着外套,就开始喝酒。我等着,喝着,等着,倾听着。我半梦半醒的时刻,萌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深夜里,他来了,现在正躺在我身边。我不敢睁开眼睛,兴奋地断定,那就是他,我伸手就能抚摸到他。我决意不责备他了。尽管我确切地意识到,他没有躺在那里,但我仍旧抚摸着床。
我记得,我打开报纸读到这样一句话:他过着一种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耻辱的生活。我还记得,当时我站起身,打开窗户,让它一直大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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