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彦:拣尽寒枝不肯栖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由于一些作品被人抓住了把柄,作为旧党分子的苏轼被弹劾用诗歌讽刺“新法”而被捕入狱,史称“乌台诗案”,幸得宋神宗开恩,得保一命,被贬黄州团练副使。此首名为《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的词就是苏轼初贬黄州时所作。
词中,月亮是缺的,梧桐是稀疏的,夜深人静之时,一个孤独幽居的人出场了,这是苏东坡自己,他把自己比喻为一只缥缈的孤鸿。“惊起却回头”一句有不安之意,而“省”读x ng,在此处是理解、明白的意思,说到底,自己心中所有的恨和怨,终无人能察。这只心怀幽恨的孤鸿,飞来飞去挑遍了掠过的所有寒枝,终不肯随意找一棵枝头栖息下来,甘愿在沙洲忍受寂寞凄冷。
黄州,是苏轼人生的转折点。初到此地,苏轼给新党老友章惇写了一封信,名《与章子厚书》,信中再次承认自己在“乌台诗案”中所犯过失,深刻反思自己的性格缺陷,还写下保证,表示自己会痛改前非,绝不再犯,声言自己到黄州以后“闲居未免看书,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在离开黄州之前,苏轼也在《安国寺记》一文中对自己初到黄州时的状态做了一个简单回顾,说自己在舍馆粗定、衣食稍给之后就开始闭门却扫,收招魂魄,以求自新之方。很快他认识到自己以前举意动作皆不中道,便每隔一二日前往城南安国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达到了物我相忘、身心皆空的境界。看上去,苏东坡仿佛在寺庙和佛经里参透了很多人生的道理,已达到“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的状态。
人们爱说,苏东坡是一个达观之人,一个自在之人,一个可以和生活妥协相处之人,一个宠辱不惊、进退自如之人,用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里的话说,“他的一生是载歌载舞,深得其乐,忧患来临,一笑置之”,这话是对的,但也不全对。在黄州期间,他除了写下“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样的句子,也写下了“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凄凉”这样的句子。这里,有超脱,淡然,有退避和厌弃,也有任性和嚎啕。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句子真好,它不同于以上列举的任何一句的意思,这是一个傲慢而绝不迁就的苏东坡,一个情愿挨冻受寒也不低眉折腰的苏东坡。他白天向朝廷重臣章惇写悔过书,晚上独自在月下漫步徘徊;他一边焚香默坐、抄写佛经,一边自酿家酒、创制东坡肉。之所以说黄州于苏东坡如此重要,是因为他在这里完成了一个诗人最终走向成熟的人生历练。正如其弟苏辙所说,苏轼在黄州期间“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不仅苏辙不能及,大概很多经历类似变故之人都未必能及。他貌似参透了人生,但从未放弃过热情;貌似随遇而安,但从不放纵坠落。良禽择木而栖,一种豁达认命的表象背后隐藏的内心的笃定和持守才是苏东坡最值得我们仰望之处。
——刊于中国青年报 ( 2017年11月03日 0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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