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武士在对手身前站了一会儿,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剑,埃克索能看见黑色的液体,滴滴答答由剑尖落入泥土。
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
“诀别”
海湾上的日落。背后的沉默。我敢回到他们那儿吗?
“告诉我,公主,”我听见他说。“这迷雾消退了,你高兴吗?”
“也许这件事会给这块土地带来可怕的后果。但对我们来说,消退得正是时候。”
“我一直在想啊,公主。如果迷雾没有剥夺我们的记忆,这么多年来,我们的爱是不是不会更加牢固?也许有了迷雾,旧伤才得以愈合。”
“现在这有什么关系呢,埃克索?和船夫握手言和吧,让他把我们渡过去。既然他先送一个,然后送另一个,为什么要和他吵呢?埃克索,你说呢?”
“好吧,公主。我按你说的做。”
“那就离开我,回到岸上去吧。”
“我会照办的,公主。”
“那你还耽搁什么呢,丈夫?你以为船夫就不会不耐烦吗?”
“好吧,公主。不过,让我再抱你一次吧。”
他们在拥抱吗,即使我把她裹得像个婴儿一样?即使他必须跪下来,在坚硬的船板上把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我想他们真的拥抱了,只要他们没开口说话,我就不敢转身。我怀里抱着桨,轻轻摇晃的水里,有船桨投下的影子吗?还需要多久?最后,终于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我们到岛上再继续谈吧,公主,”他说。
“我们就到岛上谈,埃克索。迷雾一散,我们要说的话会很多。船夫还站在水里吗?”
“是的,公主。我现在就去,和他握手言和。”
“那就再见啦,埃克索。”
“再见啦,我唯一的挚爱。”
我听见他涉水过来。他打算跟我说句话吗?刚才他说要握手言和。可是,我转过脸,他却没有朝我这边看,只是望着陆地,还有海滩上的落日。我也没有去看他的眼睛。他从我旁边经过,没有回头看。在海滩上等着我吧,朋友,我低声说,但他没听见,继续涉水而去。
老骑士拔出了剑--真的花了不少时间--将剑插在地上,像他之前在巨人冢那样。但这次他没有靠在剑上,而是站在那儿,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件武器,似乎既喜爱又厌倦。然后他双手握住剑,举在空中--高文的姿势,有一种无尚的威仪。
“我要转过脸去了,埃克索,"比特丽丝说。"结束了跟我说,最好干净利落,不要受长罪。”
一开始,两人都将剑尖朝下,这样胳膊不会疲惫。埃克索身在高处,能清楚地看到两个人的位置:在最多五步开外的地方,维斯坦的身体略略向左斜,并非直接面对着对手。这样的姿势,两人保持了一会儿,然后维斯坦向右边缓缓跨了三步,所以从表面上看,他朝外的那侧肩膀已不在剑所能保护的范围之内。但是,要利用这一点,高文就必须快速拉近两人的距离。骑士盯着武士,目光中含有指责的意味,同时也跟着小心迈步向右边移动,埃克索看在眼里,并不感到奇怪。与此同时,维斯坦改变了双手握剑的位置,埃克索不太确定高文是否注意到了这一变化--维斯坦的身体有可能挡住了骑士的视线。但现在高文也在改变握剑姿势,让剑的重量从右臂落到左臂。然后两人保持着新的姿势,在不知情的旁观者眼里,他们的姿势、距离,可能与之前完全一样。但是,埃克索能感觉到,新的位置有不一样的含义。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细致地观察战斗了,但仍然有一种沮丧的感觉,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自己所能看到的,连一半都不到。不过,他知道,两人之间的角斗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不可能这样一直持续下去,很快其中一位战斗者就必须出击。
尽管如此,高文和维斯坦交手之突然还是让埃克索吃了一惊。好像有人对他们同时发出了信号一样:两人之间的距离消失了,刹那之间,他们已紧紧抱在一起。事情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在埃克索看来,两人似乎同时抛开了剑,张开臂膀以复杂的动作锁住了对方。与此同时,两人略微旋转了一下,像跳舞一样,这时候埃克索看到,两人的剑似乎融在了一起,也许是因为两柄剑撞击的力量太大吧。这让两人都觉得尴尬,正尽最大努力,要把武器拉开。但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老骑士拼尽气力,脸上表情都扭曲了。维斯坦的脸这时看不见,但埃克索看到他的脖子和肩膀都在颤抖,显然他也在尽全力扭转这一僵局。可是,他们的努力似乎都白费了:时间越久,两柄剑似乎就粘得更牢,看来没别的办法,只好抛开武器,重新开始战斗了。不过,两人好像都不愿意放弃,尽管这样拼命,简直要把力气耗光。接着,某根弦崩断,两柄剑瞬间分开。剑刃分开时,黑色的尘埃--让剑刃紧紧粘在一起的,也许就是这种物质--从中间腾起,飞向空中。高文脸上露出惊讶而又欣慰的表情,他身体转了半个圈子,单膝跪在地上。维斯坦被这股大力推动,几乎转了整整一圈,停下来的时候,用重获自由的剑指着悬崖之外的云,背部正好对着骑士。
“上帝保佑他,”比特丽丝在身旁说道,埃克索这才意识到,她一直也在观看。等他低头再看时,高文另一只膝盖也跪在了地上。接着,骑士巨大的身躯扭曲着,慢慢倒下,摔在黑色的草地上。他又挣扎了一会儿,像睡梦中的人扭动身体,让姿势更舒服一些,等他脸朝着天空,脸上便显出满足的表情,尽管他的腿仍在身体下面别扭地蜷缩着。维斯坦谨慎地走过去,老骑士似乎在说什么,但埃克索太远了,听不见。武士在对手身前站了一会儿,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剑,埃克索能看见黑色的液体,滴滴答答由剑尖落入泥土。
比特丽丝贴在他身上。“他是母龙的守护人,”她说,“可他对我们很好。要不是他,谁知道我们这时候在哪儿呢,埃克索,看着他倒下去,我很难过。”
他把比特丽丝抱紧。过了一会儿,他放开她,向下爬了一点儿,能更清楚地看看躺在地上的高文。维斯坦说得对:地面在悬崖边上略微隆起,血流到那儿便聚集起来,不会洒下崖壁。他看在眼里,感到无比凄凉,但与此同时,他也觉得--虽然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感受--心中某种强烈的愤怒,埋藏已久,现在终于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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