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广场上的微笑

 

 

 

车站广场上的微笑

 

文\徐玲

 

去年六月的一天，我正走在成都火车站的广场上。此时，临近黄昏，一缕晚霞从西面照过来，正落在远处一个躺着的人身上。此人身上顿时像披了一层淡红色的薄纱，显得绵软而神秘。我好奇地走了过去，近前一看，惊呆了。这是一个男性残疾人，是我见过的残疾最严重的一个，他的两条腿从膝盖往下被截掉了，上身不能直立，不能坐，只能躺，如果想挪动一下身子，只能滚动。脸贴在粗糙的地面上，颈项僵直，，眼睛只能朝上翻着看人。手中握着一只话筒，身旁放着一个供人投币用的小铁桶。

我弯腰往小桶里投了一点钱币，他连声说“谢谢！”我起身抬头，看到他的一张脸，不料又给了我更大的震惊，因为我看到的是他满脸的笑容。他约莫三十多岁，看得出没残废前是一个阳光、英俊、充满活力的青年。他的眼睛里放射出真诚、友好的光芒，笑容满面，笑得那样自然、柔和、平静。我见过一些残疾乞讨者，大多面部愁云密布，目光呆滞，神情充满了无奈和沮丧，有人向他们身边的器皿里投点钱币时，他们看都不看一眼。对于眼前这位残废朋友的笑，我确有些不解。不知道他曾遇到过怎样的灾难，或许是车祸，或许是重病。可以想象，当他从截肢手术的麻醉中醒来的那一刻，发现自己由一个健壮、帅气的小伙，顷刻变成了一个失去了双腿、不能直立的残疾人，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似的灾难，随之而来的可能是，美满的婚姻、幸福的家庭、可意的工作，统统失去了。他难以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很可能有过撕心裂肺的仰天长啸，惊涛骇浪般的猛烈咆哮，歇斯底里式的长夜哭泣。突如其来的打击，像一把尖刀刺入他的心脏，实在让他难以忍受。

然而，最终他还是忍受了，而且将心态调得如此良好，真让人不可思议！他知道，既然不能改变事实，只有改变自己，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必须接受命运给他的一切，用坚强、坦然、安详的心态对待这一切，便是明智的选择。我看到他脸上留下的不是无奈，更不是绝望，而是那份不向命运低头的高贵，是灵魂中释放出的那束光明，是骨子里透出的那种坚韧。没有那份坚韧，便没有面对冷酷现实的平静和笑对人生的豁达。从堆满笑容的那张脸上可以看出，他已不执着曾经的灾难带来的痛苦，更珍惜现在拥有的这个生命，生命的残缺促使他更加热爱当下的生活，面对生活的极度艰辛，他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把痛苦转化为快乐，把消极转化为积极，把忧愁转化为乐观，完成了心态的调整，也就完成了灵魂的再造。

我正陷入沉思，迎面走来七、八个男女青年，有说有笑，突然在离小铁桶约三米处停住，每个人手中捏着一枚硬币。我明白了，他们是要献爱心啊。只见硬币一枚枚飞出，砸得小铁桶啪、啪地响，引来了阵阵笑声，可硬币多数投在了外面。青年们投完后又说着笑着扬长而去。我弯腰把投在外面的硬币捡到小桶里。心里总觉得有些别扭，年轻人有这份爱心，难能可贵，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居高临下？为什么把一件有意义的事当游戏去做？你们不知道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

我正想起身离去，从左侧快步走来一位女同胞，看上去有四十多岁，身体微胖，衣着华丽。

她主动和我搭话，不知道她会说什么。

“你同情他妈？”她指指躺着的那位朋友。

“不是同情，而是敬重。”我回答。

“敬重？”她有些不解，“我是为公司跑业务的，每隔两个月来这里一次，每次都看到他在这里，像他这样的，那边有一个（她指指左边），候车室里还有一个。”言外之意是，你都敬重吗？

她不容我插话，继续说：“他们这样的形象，亮相公共场所，有失观瞻，污染环境。”

她不让我插话，好似在发泄：“他们这些人，是职业乞讨者，有些是假装残废。”

“这位朋友不是假装的，裸露在外的双腿截面还泛着红肉芽。”我反驳说。

“他们一天到晚以乞讨为业，有的都发了财。”她显然在夸张。

“这位发不了财，你看他的小铁桶里都是五毛、一块的硬币，没有大面值的钱。”我投币时，看过他小桶里的那些钱。

“他们只知道伸手要钱，是社会的索取者，寄生虫！”她说的更离谱了。

“他们没有劳动能力，既然来到这个社会，就应该为他们提供生存的基本条件。”我开开始反驳。

“为什么？”她问。

“救助他们是公益事业，就像你我走在这平坦干净的马路上，没有人来向你收费吧？”我说。

“那是用纳税人的钱修的，我已经交过税了。”她理直气壮。

“有些没有收入的人，不交税，照样享用。”我的理由也很充分。

“就为这些，你敬重他？”她把矛头转向我。

“不止为这些，主要是被他那发自内心的微笑所打动。”我实话实说。

“都残废到那个样子了，亏他还笑得出来！”她分明在诅咒人。

“要是换上你，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吧？”我脱口而出。

“你就在这里陪着他笑吧！”我的话分明惹怒了她。

她怒视我一眼，扭头快步朝候车室走去，留下一串高跟鞋的声音。

这个社会怎么了？为什么对弱势的人群那样冷漠、那样刻薄？我问自己。

这时，耳边响起《好人一生平安》的歌声，声音清澈嘹亮，回头一看，是从那残缺身体里发出来的。我和那位女士就在他身边谈话，他应该能听见，可是他表情平静如水，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天到晚，一拨一拨的人从他身边走过，指指点点者有之，窃窃私语者有之，冷漠以对者有之，轻蔑歧视者有之，投币送暖者有之，微笑友好者有之……。他对这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乎全不在意，又好似全部收纳心中，对所有的人都同样报之以微笑，送去谢意，献上祝福。

我深切地望着眼前的这位朋友，突然似有所悟。如果你的心是真诚的，如果你没有偏见，定然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索取者，你会收到他赠与的一份丰厚的礼物：面对这样一个身体残疾而意志坚强者，你还有什么欲望不能满足，你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还有什么烦恼不能排除？我只觉得这份馈赠沉甸甸的，弥足珍贵。

我被这颗强大的心灵所震撼。这样一个经历了大灾大难、大生大死的人，对社会对人生有着怎样的解读？正当意气风发的年华，灾难却从天而降，他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终于将心态调整得如此平和、乐观、积极向上。我想走上去和他交谈，但欲行又止，担心因此勾起他痛苦的回忆，刺痛他已平复的伤疤。

此时，广播里传来我乘坐的列车将要进站，检票的时间到了。我转身向候车室走去，不由自主地回首望他一眼，只见他正望着我，目光还是那么真诚、柔和、善良，脸上仍然堆满微笑，那灿烂的笑容，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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