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泰：乾隆的冷面冷心

王学泰：乾隆的冷面冷心

内地、港台的影视作品中的乾隆皇帝几乎都是正面形象，年轻时期的乾隆必定风流倜傥，中年的必定是洒脱幽默，老年的必定是慈祥悲悯。总之是个一点瑕疵也没有的完人。当然这也符合乾隆晚年对自己的认定——十全老人。

这与我读有关乾隆史料得来的印象不同。无论从“高宗实录”还是从他老人家的“上谕”中，我看到的是一位把皇帝威风用得最足、视他人皆为奴才，而且对于“奴才”又十分冷血的皇帝。这在诸朝皇帝中是不多见的。这个问题很大，篇幅有限，不能展开，仅就其对老人的态度做些介绍。

中国自古有尊老、敬老的传统。儒家典籍《礼记・王制》中记载：“大夫七十而致仕，若不得谢，则必赐之几杖”。这记的是周代习俗：官员七十岁可以退休了，如果不能退的，那么君王就要赐给他拄杖和靠几。他还可以扶着拄杖上朝。拄杖上端还装饰有鸠的形象。老人吃东西，容易噎着，而鸠鸟不噎，以此祝福老人。汉文帝时颁布了《王杖诏书令》（有出土竹简），其中规定年七十以上如果不是杀人首犯，可以不追究罪责；六十以上，无儿无女，如果经商免除一切捐税。七十以上赐王杖（即鸠杖），无论官民，如果殴打有王杖老人，按大逆不道治罪。

当然作为清朝最高统治者的乾隆，当然也很懂得这个传统，为了表示敬老他还搞过两次“千叟宴”。但这只是“盛世”的点缀，如果看一下“千叟宴”的现场记录，会感到那种宴飨简直是受罪。年过九十老人可以有幸与王公贵官一起跪到皇帝跟前，但每赐茶、赐酒，都要起跪叩头，全程下来大约要有数十次。我看要不是身体特别好的坚持不下来。

乾隆政治操作对老人是十分冷血的。就拿乾隆最擅长的文字狱来说，其中涉及的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很多。湖南省安化县有86岁老童生刘翱，写了一本批判吕留良、曾静说雍正继位不正的书。乾隆四十三年（1778）他听说朝廷征集书籍，便不顾年高，亲自到省城投献此书。他在书后写道：“自古国运接续之际，妄生议论，何代蔑有”；“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得已之鸣，不揣狂妄，愿发部律拟重罪甘心”。经审讯，问其献书动机，其供称：“当年呈递，原有邀恩妄念；如今衰迈，并无他望。因编集是书曾费数年心力，其中或有可采，亦未可定，不甘埋没。”可见他只是一个生长在偏僻地区的乡愚对于外面和朝廷的事一无所知，又对自己的“学问见识”估计过高。八十多岁的人迢迢数百里向朝廷献书，得来的只是皇帝这样的批复：“此等狂诞之徒，妄生议论，其平日之不能安分可知。即查无不法字迹，亦当予以外遣，不可复留内地滋事……着传谕李湖（湖南巡抚），审拟此案时，如查其家别无悖逆书籍，即将该犯发遣乌噜木齐等处，以示惩儆。不得因其年已八旬，稍为姑息。”看了这段批示：让我想起十多年前某国枪毙一位102岁的老诗人，当记者问该国的外交部发言人说，这样大年纪也因为写诗被处死？发言人说我们惩罚是他的罪行，而不是他的年龄。

对老“犯人”如果说还情有可原。对身边的老大臣，乾隆也从不假以辞色。如张廷玉是康雍乾三朝大臣，康熙时就是吏部侍郎了，又伺候雍正十多年，官至保和殿大学士。许多研究清史的都佩服雍正写密折的勤奋，其实他口谕更多，许多都是“雍正口授大意”，廷玉“御前伏地以书的”（电视剧中竟有在雍正面前，犯人坐在椅子上写交代的场景，令人称奇）。雍正褒扬他是“大臣中第一宣力者”。雍正设立的权力中枢——军机处，其制度、性质、纪律也都是张廷玉拟定。雍正临终时指定他与鄂尔泰为顾命大臣，并许以配享太庙（清代汉人中唯一配享太庙的）。像这样身份经历，乾隆应该有点尊重吧？否。张廷玉要退休回家时，希望把雍正许给他的“配享太庙”得以落实，于是，皇帝震怒，发下一篇长长的“上谕”：“若张廷玉在皇考时，仅以缮写谕旨为职，此娴于文墨者所优为。自朕御极十五年来，伊则不过旅进旅退，毫无建白，毫无赞勷。朕之姑容，不过因其历任有年，如鼎彝古器，陈设座右而已”。（《高宗实录》卷363）将三朝老臣讥笑为毫无用途的古董摆设，后面还有一大段讥讽、数落，不给一点情面。此时张廷玉也是快八十的老人了，这是张的耻辱，还是乾隆的无礼？

老北京都知道旗人是特别讲“礼”的。《红楼梦》中的林之孝家曾赞扬宝玉尊重袭人等丫环时说“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逊，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不得他”。尊重长辈的婢仆或“猫儿狗儿”，就是对长辈的礼敬，也表明自己的修养。乾隆不顾这些，无论哪个臣工，只要有了点权威，有了点大臣的体面，有了点追随者，有了点主动精神，想在皇帝面前直直腰的，没有不遭受严厉打击的。以上两例也是这样。乾隆最恨“思出其位”。你一个老百姓想朝廷的事干什么？“配享太庙”是皇帝的恩典，只能上头给，不许下面要。要了就是“思出其位”，想了你不该想的事。那就让你看看皇帝的冷面冷心！

原文载于2011年 《北京青年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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