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宣强：餐桌上的羊眼

杨宣强：餐桌上的羊眼

西宁是羊步入黑暗的地方，许多的羊从牧区的草地来到西宁，就来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

曾经，在昆仑山的一个牧场，我亲眼目睹一位牧人宰杀一头羊的过程，我看见牧人手持尖利的屠刀，从羊圈里挑好一只羊，用有力的手在它肥硕的身子上拍一拍，然后揪住羊的耳朵往外走，羊如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有些不情愿却是乖乖地尾随着，牧人看都不看羊一眼，手中的刀白光一闪，羊顷刻扑倒在地。羊来及明白发生了什么，它的血就喷涌而出。接下来，羊被剥了皮，运往山下的格尔木。这只羊就这样度过了短暂的一生，它的同伴，在贫瘠的高原山地，一遍遍凄婉地呼唤着，眼中满是忧伤。剩余的羊，大多数将在冬天来临时运向远方的西宁。

羊的四肢不再有力，它以另一种方式走向了餐桌，人们手里有了钱，对羊的需求也就与日俱增。大街小巷，白昼寒夜，羊鲜活的生命和生动的日子被人肢解着，羊行遍万里的路吃无数的草生长出那细嫩的肉，被做成手抓的；羊羔才来到这世上，没有活出生命的滋味，肉就被做成黄焖的；羊四处张望的脖子，曾经是那样好奇地左右扭动，却被煎熬成了汤；羊支撑身子的排骨，被油炸；羊的肝做成椒盐的，羊整条的腿被烤透，羊的蹄子做成了糊辣的……我听见了羊来自雪山的叫声，一声又一声，喊着：痛！这痛渗入了羊的肉体和五脏六肺，肉被做成铁板的、做成开锅的、做成清炖的、做成清汤的、做成白条的，内脏被做成杂碎，肚子被用来葱爆，皮毛被制成衣物穿在了人的身上。就连羊的头，也被整个地炖熟，搬上了餐桌，羊短暂的一生，付出了生命的全部，羊让我想起生命的无奈，还有无助，让人顿感痛彻肺腑的怜悯。

羊来到世上，似乎就是为了在阔大地草原上走一遭，历经磨难，然后走向城市，如我，在青藏高原走上一回，最后走回陌生的故乡。可我，总是对高原念念不忘，我想念高原平静而迟缓的生活，想念那些有特色的各类食物。对羊肉，更是情有独钟。这天，我才下火车，顾不上旅途的劳顿，就钻进回族同胞的小餐馆，如其说是餐馆，不如说是一个简易的小吃店，它就在路边，我无数次光顾，一帮回族兄弟把小本生意做得像门前的马路一样热闹。我寻一处坐下，要来一个白饼，再要一碗杂碎。多年的高原生活，我也成为高原的一部分，饮食上自然也有了高原的印记。正当我埋头喝上一口香喷喷的汤时，我发现碗里有些不同于往常的食物，它们一圈圈的，圆环形，白色的肉上嵌着黑色的东西，我捞起一筷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头戴白帽的伙计跑过来，笑嘻嘻地说：羊眼。我纳闷：羊眼？能吃么？他哈哈一声，说：怎么不能吃，不能吃放碗里干啥，这是新推出的品种，体面的人和有身份的人都爱吃羊眼，现在流行吃这个。我扭头一看，果然，四下里的人正滋溜滋溜地吃着呢，吃得惬意而忘我。才离开西宁几天，我发现自己落伍了，吃羊眼居然也跟身份搭上关联，我愈是自卑得不敢动筷子。仿佛是为了印证伙计的话，有人大声叫嚷：再给我加份羊眼。我循声望去，只有黑压压的脑勺，不知是谁刚才喊的那一声，所有的人都是狼吞虎咽的架势，生怕那熟透的羊眼，一不小心，滚到了别处似的。我怯怯的，挑起一颗羊眼，看了半天，终是没有勇气咬上一口。我细心地把羊眼从碗里挑出来，放在桌上，再慢慢嚼饼、喝汤。

餐桌上的羊眼，虽不再滚圆，虽遭受了刀的屠宰，但依然用一种锐利，瞪视着我。我记起，在青藏线的那曲草原，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一个牧人怀抱一个羔羊，爱怜地抚摸着，我走过去，疑惑不解地问：抱着它干么？牧人笑笑，不吱声，或许，他是怕这只才出生不久的羔羊冻坏了身子骨，而羔羊并不领情，它声声叫着，有些凄婉，它清纯的眼里满是伤悲。大雪虽然覆盖了草原，没有了青草，但雪野中有羔羊的母亲，它奋力挣扎着，徒劳地叫唤着，风雪声很快淹没了它的声音。我走过去，羔羊停止叫唤，求助似地看着我，我伸出手，从牧人怀里抱过羔羊，放在了雪地里，羔羊欢叫一声，跑向羊群，因为激动，跌了一跤，它不以为然，急急地寻找母亲，在奔向羊群的那一刻，它不忘看我一眼，让人心里暖融融的。餐桌上的羊眼，可否是这只羔羊的眼？

羊眼隔着时空，是否看清了我的不如意？看清了我的心灰意冷，对将来日的无所适从？我不知道，但羊一定知道我的疲惫不堪，心力交瘁，因为羊有过类似的经历和命运。羊的一生，是忍耐的一生。忍耐，通常是极端痛苦的，是对肉体的摧残和人性的压抑，羊懂得，没有忍耐的痛苦就没有铺满鲜花的生活。羊教人懂得，忍耐，是一种软弱，更是一种坚强！

富兰克林说：有耐性的人，能得到他所要的一切。

羊明白，活着的全部过程，是通过忍耐来达到目标的，忍耐不只是消极地承受委屈、痛苦、不如意，更是积极地理顺情绪，乐观地奔向更浩荡的草原，让寂寞的生命，从平凡中一步步走向不平凡。

不断有人涌进小店，被不大的空间挤得满满的，四周变得愈发嘈杂起来。有人要了一份羊眼还嫌不够，又加了一份。店里的伙计，干脆手托木盘，上面顶着十几碟子的羊眼，吆喝着：谁加羊眼，来喽。立马有人应声：我这里来一碟。一会又有人叫嚷：我再来一碟。我不是体面的人，现今还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我不添羊眼，不仅不加一份，就连碗里的也不吃，心里有着隐隐的恐惧。我目光四顾，发现人们争抢着吃羊眼，好似不要钱一般，吃得津津有味，那一刻，我甚至疑心，人们是不是做了太多的亏心事，生怕羊看见了，尽快把羊眼消灭掉，所做的搬不上桌面的事情，就跟没有发生一样。也许，别人爱吃羊眼，是不愿某些事情泄露，让羊的眼瞎掉，而我不吃羊眼，是怕羊看见我内心的虚弱！

羊的目光，清澈而哀婉，锋利而透彻，看上一眼，大是大非一目了然。

羊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但羊并不因此而悲观失望，我的眼前，幻变出漫山遍野的羊群，他们欢快地叫着，从一块草原走向另一块草原，吃饱喝足后，他们还会悠闲地停下脚步，在山坡上向远方张望，那双清澈的眼，对世界一往深情。羊从不把苦难当作前行的负担，虽然在成长的过程中饱受磨难，但对前途始终充满希望，羊们从不否认自己的痛苦，但它善于直面，不会逃避，它们接受苦难，泰然处之，知道生命如山野之花，春开秋谢，又如大海之水，潮起潮落，有得有失，有苦有乐。我在曾经的路途，看见许多羔羊，一降生就身处黑暗，磕磕碰碰，但仍顽强地活着，不像有的人，身处高位，往往因眼前的光明迷失了前进的方向。

苦难是羊生活的常态，但羊不会唉声叹气，不会当作包袱和累赘，依旧平静地生活着，因为它的目光在远方，羊之所以比人走得更远走得更轻松，是看到了我所看不到的一切。面对羊眼，我惭愧地低下头。餐桌上，羊眼注视着我，让我无地自容！

我喝饱了羊汤，临走，还不忘望望桌上的羊眼，羊眼也看着我，我的血顿感热了起来。羊汤让我浑身充满力量，过不几天，我将在羊眼的注视下，开始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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