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的村庄

唐仪天：蚂蚁的村庄

我一直弄不清蚂蚁成天忙忙碌碌为了什么?它们既不春种又不秋收，却要按时按节的登上大地喧嚣的舞台。好像一些不需要人精心务习的花草，在自己的季节里悄悄绽放，非经历一番风霜刀剑的磨砺，才依依不舍地休眠或长眠。是生的欲望诱惑了它？还是死的玄妙勾引它？有的时候，我一个下午不干活守着一穴蚂蚁或者一两个蚂蚁看它们匆忙，而我却上帝一样屈尊降贵待在它们一边悠哉游哉。我想，我最简单的暴行也不至于是剿杀一窝蚂蚁，面对一窝蚂蚁我竟有些洋洋自得了。

当我扛着在那个季节里必用的农具回到家，因未干活而受到老婆的质训时，才知道我原来是一个无权、无钱、无身份、靠日出而做换取三餐一宿的农人。而我不甘寂寞的原因，是活了半辈子也没在这个芸芸众生里拥有过一些权利。该我管理的事，总早早的有人通过一种神秘渠道揽在了别人的名下，留给我的是堆满一生的活生，和我亲自生养的儿女。偷闲了看一看活动在地上的小生灵们，以慰我平淡的一生，他们是我寻找生理平衡的砝码——蚂蚁们正是我选定的参照物。         

这是一个卑微的群类。每个蚁穴就是一个蚂蚁的国度或部落，而我喜欢认定为一个村庄。我看着一个个蚂蚁们不闲怠的工作和忙碌，就想知道它们的职责或者姓名。在这一群活泛生灵中有没有一个叫唐仪天的蚂蚁，它或许浓缩了我一生的历程，在很短的时间里摘要演示一番，让我逃避一些枉费心机的蹦达，尽可能的把一生走得端方周正，当然也想灿烂辉煌。蚂蚁们不知道我的企图仍然循着它们的秩序生活着。在蚂蚁村庄里，我没有看见催粮要款的小官，没有看见趾高气扬的领导，也没有看见分配收获的喧闹、招摇过市的蛮横……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平等公允，大家各司其职，竭尽全力地工作着。许多年来，我仔细观察过它们的生活，令我欣慰的是，从来没有发现一只蚂蚁因贪心不足而独吞或私藏过一粒收获，也没有看见哪个大一点的蚂蚁欺强凌弱、抢男霸女。这个卑微的连声音都消失的东西是怎样进行它们的道德宣教？它们的品德为什么比把德育挂在嘴巴、写在纸上的人更成功、更有效呢？这个经不起风吹雨淋、天灾人祸的弱者，因为卑微它们自强，因为弱小它们凝聚。有时候，我真想变成一只蚂蚁，混在它们中间，从此抛去人生太多太多的忧烦，和它们工作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以洗清人身太多的污渍和劣迹。

这是一个骄傲的群类。它不因为自己的弱小而乞怜于人或者其他的生命。世上没有一个人自认为卑微得不如蚂蚁，真有这等人上帝也没辙。而世上却有太多的人没有蚂蚁般的自信。它们比骄傲的人类更自信地漫步在大地之上，不喧哗、不张扬。它们无可回避的遭遇着来自自然的、人类的以及其他生灵的倾轧和欺凌。当我们因工作匆匆忙忙走过大地时，常常踩死一些无辜的蚂蚁或昆虫，人从容的就像没有发生什么事。人不在乎这种过失，因为世上再没有比踩死一只蚂蚁更简单、更不值一提的事了。而蚂蚁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它既不表示愤怒，也不表示感激。事实上我们总是把一些弱小生灵地愤怒忽略了，如同一场沙尘暴、泥石流、洪涝等自然灾害忽略了人地愤怒一样。              

它们踏着坚实有力的步子走在大地之上，我们几乎看不清它的足迹。它们的确是那样稳健地走过大地、走过自己的生命历程的。

蚂蚁筑巢于大地的肌肤，它们深聆了人类带给大地的伤痛，它熟知大地地每一声叹息和每一次颤栗。蚂蚁无法阻止人对大地地无情毁损和肆意掠夺，正如我无法阻止村民的一些不端行为。相对蚂蚁而言我是巨大的，相对茫茫人群、浩淼宇宙我又是渺小的—--尘埃一样的微不足道。我谦卑的生命能不屈不挠地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能摈除一切枉生的烦恼和忧虑的缘故，多半来自蚂蚁对我的启示和鼓舞。

人负荷了太多太重的欲望，把自己压垮了，人并不比蚂蚁更高明。蚂蚁口衔了与自己等体积的铁粒一点都不含糊，而人就相形见绌了。人把精力都耗在了一些祸害同类的行为中去了。征战、讨伐、掠夺让人变成了巨禽猛兽；色情、权力、钱财让人变成了恶魔厉鬼。真正的人距离人的躯壳愈来愈远了。我每每看见人与人之间的争执和斗殴，就羡慕蚂蚁的大度和无私。如果人也能像蚂蚁一样平等公允地生活在一起，老有所养、幼有所携、残有所扶，那样才体现了上帝和谐共荣、天人和一的旨意。

人最大的敌人是人，我们个体最大的敌人是我们自己。

蚂蚁没有语言，它是通过头上的触角互相交流信息的。我无法模拟它们的动作，无法用文字惟妙惟肖地传述它们的行为。它们凭借简单的碰触完成了复杂的语言要表达的意图。蚂蚁和蚂蚁就这样认识了，蚂蚁和蚂蚁就这样协作着完成了美妙的传承和苦难的生存。

而语言往往比钢刀和利剑更具杀伤力，而语言造成的隔膜比铜墙铁壁还更难摧毁。语言的偶尔错失，往往是一场灾难和战争的契机。所以拥有了语言的人，仍然遗存了一些交谊的动作—--吻是语言难以表述的亲昵；握手是互相信任地表示；拥抱是两颗心最近距离的互访。                          

人是上帝造大了的蚂蚁。这个号称以圆颅方趾戴天履地的两足无羽类，从直立行走开始，从手足分工开始，就想拥有一切。他们无疑是上帝的宠儿，上帝一再满足了他们的愿望，而在大量拥有的同时，又遗落了无尽珍贵的精神元素。

我之所以经常关注一些小昆虫，驻足于蚂蚁的身旁，其原因是想在它们身上寻求一些人类不慎遗失的东西，这是任何精美的书籍都无法告诉我的。

今天，生活在都市的人已很难有这样好的机遇了，钢筋混凝土的冰冷手掌已拒绝了汪洋恣肆的绿色问候，玻璃石砖拒绝了弱小生命的真情造访。说真的一个人如果和这些小小生灵进行一番亲密接触，并能借此悟出一些有益的东西来，那将真有“胜谈十年书”之感慨了。

2005年09月10日 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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