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宣强：微小而向上的力量

 

 

 

杨宣强：微小而向上的力量

 

 

 

冬日的阳光投下一地的柔软和温暖。

 

我循着记忆，奔向一个村庄。在我有限的学生时代，我曾居住在那个村庄。同桌张海青依然坚守在这个村庄，二十多年不曾谋面，记忆中的村庄和人都显得隐约模糊。变化是实实在在的，村庄原来是土坯房，光线昏暗，夏天闷热，冬天湿冷，遇上天降大雨，屋里会漏小雨。如今，全部是砖瓦房，空间高、屋宽敞、不漏雨。远远望去，层叠错落中不乏气魄，及至到跟前才发现，村里的路还没有铺混泥土，让人有些意外。

 

张海青如同这个村庄，站在我面前时，虽然改变很大，但一眼还是能认出来，无论是人还是村庄，依然保持着岁月深处的模样。我有些恍惚，是不是有太多的事物，可以在时间的洪流中，面目全非，但也有一些不变的东西，屹立不倒，保持着金子的纯度，而改变的只是表象！

 

我曾居住过的土房子荡然无存，那里地势低凹，种上了一大片桂花树，树高过我的头顶，枝繁叶茂，葱绿怡人。瞅一眼就知道长了些年头了。张海青说，都是我栽的。混了这些年，就栽了几棵树。言下之意，似乎有些自嘲的味道，又似乎有些落魄的无奈，但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在宣泄一种成就感、自豪感。事实上这是我的一厢情愿，乡村的生活，依旧保持着闭塞落后。透过遍地各色的塑料垃圾袋，我仿佛看到各家各户的人在洗衣、洗菜、洗碗，而污水就地一倒，任其自流，污水是蛮横的，所到之处，生蝇引虫，若是在雨天，污泥满地，深浅不一。村子几乎没有年轻人，他们都背负着家庭的重担，外出打工，只剩不老弱病残，守护着最后的田野和家园。

 

一直以来，我特别尊重那些生活在偏远乡村的人，尊重他们是因为他们的生存状况虽然不如自己，但仍满怀热情、无怨无悔、辛勤劳作、养家糊口，有时面对拮据的生活，仍能保持热爱和梦想。

 

我们边聊天边晒太阳，这样的时刻，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张海青上过技校，毕业后，他在工厂上过班，在商场站过柜台，在啤酒厂工作过，还干过屠宰，卖过猪肉，也从事过个体，他以为自己会一直在叫做孝感的城市生活下去。可某一天，他忽然逆流而回，把村前屋后的荒山承包下来，开始栽树，樟树、楠树、桂树……还在一块坡地上建了一个养猪场。

 

我问：“现在栽了多少亩的树？”

 

他说：“二百来亩，除了荒山外，还租了一些闲置的庄稼地。”他母亲帮我续水，我问是否记得我，她摇头，说记不得了。她是下放知青，来自陕西白河，原想只是到偏远的乡村接受一下教育和锻炼，不久就会重新回到城里，可命运却总在不经意间开起玩笑，他的父母因为一种偶然相识，然后又因为某种偶然，开始一种别样人生。作为后辈，没有人去过多了解自己的父母爱情，及至我们现在也为人父母，而我们的孩子，对于上辈人的爱情也会显得漠然置之。每个相濡以沫的家庭，总会有无尽的欢乐和不可言说的痛楚，不老的时光，会缓慢而悄无声息地消弭。知青作为一个时代的产物，早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见到她，我忽然就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沧桑感。

 

我提议走一走，看看那些树苗，张海青陪同着。大地静寂，偶尔一声狗吠，打碎玻璃瓶般的沉寂。他讲他开荒山的艰难，讲购树种到处借钱的困难，讲养猪发瘟后的凄惨，还讲有些一棵树没栽的人领取了退耕还林的补助，而自己多年来一分钱的补助也没有，好在他并不是盯着国家补贴去栽树的。他还讲到一次购樟树种子就花了三万多元，为提高出芽率，他用温水间歇性浸泡种子，这样可以催芽，促使发芽整齐。为节约钱，他还自行采摘种子，进入冬季，他用草席铺在老樟树下，用竹杆轻轻敲打树枝，一些熟透的果实就被震落下来，采下种子后，不能堆时间太长，容易发热发霉变质，影响发芽，还得及时处理，放到水里浸上两三天，使果皮软化，再拌上草木灰，进行脱脂，最后洗净，阴干，贮藏。紫黑色的樟树种子，微下，轻灵，寄托着他的希望。说着话，我们来到了一片苗圃前，那些幼苗正露出脑袋，新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

 

微小的事物也不缺乏惊人的力量，不缺乏震撼人心的美丽，如同无数张海青这样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人，他们所从事的事情，可能只是想改变自身生活面貌，改善生活条件，甚至想通过辛苦的劳作，获得好一点的生存境况，他们绝不会想到改善生态环境的大问题，他们觉得那很遥远，他们认为自己很微小，如同无人问津的低矮杂草，殊不知，遥远有时却是非常极近的，就在眼前，无数的宏伟和壮观，都是由无数的微小组合而成的，它们水乳交融，密不可分。

 

每一棵苍天大树，每一片茂密的森林，都是由微小的种子、微小的苗子、微小的林子组成的。就是一棵棵幼小的樟树苗，也有向上的精神，并且你一点也看不出它们肉体与灵魂的撕杀和拼打，它们的生长、挣扎，被强大外部世界淹没了，被浮躁的人心和唯利是图的双眼忽略了。一粒树的种子，在黑暗中的抗争谁能懂得？又有谁能体会它的坚强、不屈服？当它在阳光下静静地呈现在我面前时，它的表情是从容平静的，它孤单经受的那些黑暗，那些阴冷，那些压迫掩埋，似乎从没存在过。风徐徐吹来，低矮的樟树苗轻轻摆动，生命的激情在阳光下跳跃，脚下顿时翻滚起绿色的波涛，低矮的樟树苗正幸福地欣赏着世界。

 

低矮，原来也有生命的无穷力量。

 

低矮，原来与卑微无关，分明可以在岁月的积淀中，慢慢成长，直到参天，成就一种宏大和伟岸。

 

张海青原本生活在城市的，为了这片荒地，他把妻子从城市迁回了农村；为了这些树苗，他把孩子从城里迁到了我们共同读过的梨园中学。

 

一些平凡的人，一些微小的事物，让我们的生命在浑然不觉中显得厚重而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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