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丽：我的父亲

 

杨素丽：我的父亲

 

父亲在我儿时的印象中是极威严，不苟言笑的。我们小孩子们都畏惧他，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邻居家的孩子们在我们家玩跳皮筋，打口袋，藏猫等游戏，无论玩得多么兴头上，只要远远地看见父亲进家门了，两分钟之内便四散而去。我们这些自家的孩子也赶快灰溜溜的回到屋里，大声不敢出，只是各做各的事情。有一次家里来了位客人，问父亲，你有几个孩子啊，父亲说六个。那人问，怎么一点孩子吵闹的声音都没有？不像有那么多孩子啊！可见那时的我们，只要父亲在家是一点也不敢妄动的。父亲立了诸多的规矩，比如吃饭不能掉饭粒，不能剩饭，大人没上桌吃饭前，小孩是不能动筷儿的，平时家里来了客人要出去招呼一声，走了要相送，走路脚要抬起来，不能有拖地的声音，随手要关门，不能串门，但大年初一要给邻居们拜年等等。细想想，父亲也没打过我们，犯错误时，只是让我们站成一排反省，等他闲下来时再问我们知错没。若犯得他认为较大的错误，会让我们跪一会，可是我们都从骨子里面怕他。父亲说的话，我们从不会说半个不字，都是赶快去做，还生怕做不好。后来我明白，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父亲信奉严父慈母的观念，又因为整天忙于生计，压力大，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所以脾气不好，实在没什么时间和心情来陪我们说笑。所以，那时我们在情感上对他没有亲近感，只有敬畏了。

若是人以为这样严厉的父亲肯定没什么生活情趣那你就错了。

父亲爱干净。那时物质贫乏，常年一套中山装，他穿了近二十年，可是从不见邋遢，什么时候见到父亲都是清爽利落，配在那瘦却不单薄的身上，反而显出一份精干。

爱干净的父亲自然爱干净的环境。他喜爱花草。每到春夏院子里就种满了父亲弄到的各式花草，有月季，有马兰花，有蒲了香，有向阳花，还有一些我不知名的。勤快的父亲还在院落的甬道两边种上小榆树墙，并时时修剪，这样整个院落就有了一种秀美的情致。他还在菜园子里种上了各式果树，有葡萄树，苹果树，樱桃，李子，沙果。每到秋天放学后，我都先去园子里过下嘴瘾才吃饭。若是冬天，父亲会将盆栽的花移到屋里，经常浇些水，在父亲的侍弄下，那或粉或红或白的花与绿叶在万物萧条的北方的冬日里显出了无限生机。现在想来，那是父亲通过外部环境对我们进行最早的美的熏陶。父亲说，过日子过的是一种精神。为了这种精神，他宁愿多吃苦受累。每到春节前两天，父亲便开始忙了。他到附近的山上折些松树枝装点在大门上，于是我们家便有了别人家没有的绿意。他又开始买红纸自己写春联贴春联，自己拉电线挂灯笼，那灯笼一直会亮过十五才会收起来。经此装扮，整个院子在萧索的冬日里都活泛起来。说实话，当时我是不大理解父亲为何如此折腾的，在当时我们那个偏僻的东北小山村里，能像父亲这样对待生活的人真是少之又少。而他所说的精神也是在多年之后我才渐渐理解了，那是一种生机，是人生不可缺少的生生不息的精神。正如他在家里一入门的地方便写了“发奋图强”四个字，在他做的墙壁柜子上又用毛笔写了“有志者事竟成”六个字。从我识字起，这些字便存在，我每天都有意无意的看了多遍，后来我骨子里的好强也许就源于父亲这些内部外部环境的熏染。

父亲特别重视我们读书。在父亲要考大学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使他的学业在高三中断，这是他的遗憾！但他希望我们都能多读些书。因为孩子多，年纪又相差不大，最多的时候是要供五个孩子读书，生活压力可想而知。但好强的父亲从不在我们面前露出难色。他总是说，只要你们愿意读，我就想尽一切办法供你们。他确实做到了，最终我们兄妹五人都考上了学，从那个山村走了出来。唯有大姐是因为初中毕业不想再读了才停止了学业。但我们知道若没有父亲的艰辛付出，是没有我们的走出的。我总能记得，每次要开学时，父亲为筹措学费的眉头紧锁和四处奔波。为了我们，父亲做过很多事，除了他的本职工作外，他种过人参，培育过木耳，开过粮店、种子店……还有很多我不大清楚的事，总之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在忙碌，难得有闲下来的时候。

敬祖是父亲的另一个特点。从我记事起，每到过年，父亲便会打开一个长黑木箱，拿出里面的一本已黑黄的本子，父亲说那是家谱，据父亲说家谱上记载的有200年历史了。还有坎锡制成的一个香炉、两个烛台，两个香筒和一长串铜钱， 一个古装的画像，于是在年夜饭前，将那些东西放在供台上，点燃蜡烛、燃香，母亲再做些米、馒头、和各式菜肴作为供品，父亲便领着弟弟打着灯笼到大门口迎老祖宗回家。我们当然看不到那些老祖宗，但看父亲如此郑重，也不敢怠慢，按照父亲的要求在供台前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头，之后才开始吃年夜饭。起初，我以为邻居们也是这么过年的，后来才发现只有我家有这些希罕供物和仪式，别人家是没有的。父亲说，这些物件，可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抢救下来的。原来在“破四旧”的运动中，这些都是要上交没收的，在人来家里查的时候，父亲将这些东西埋在了地里面，才使这些物件得以保存。待我稍大些，每年擦亮那些器皿的活就落在我的头上了。每到除夕，我就从灶台里拿些灰，把那灰放在抹布上来擦，就能使那些器皿发出亮光了，那时我就很有成就感。有时，对着供台上的画像和家谱我也会想，那些老祖宗真的会在那里吗？会看到我们吗？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并不深究，但总会恭敬地上柱香。父亲说，无论到哪，都不能忘了老祖宗。于是在2006年父亲离别家乡随弟弟去大连生活的时候，也带了那个长黑木匣一同去了，即使在城市里，他依然像每年在老家那样祭拜。

儿时的我，并不体会到这些仪式和物件对人的影响。直到多年之后，我已有了自己的家庭，先生家没有这些传统，没有贴春联、挂灯笼的习惯，更没有那些祭拜的仪式和物件。没有这些的春节在我感觉突然不象春节了，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什么。那时我明白了父亲那些仪式对我们孩子成长是极重要的，他让我们生活在一种传统里，精神有所归依。

父亲个性刚直，眼里容不得沙子。他总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不能干没理的事”！几十年风霜雪雨，遇到各色人等，有那欺诈偷盗的，仗势欺人的，父亲从不退缩，在私下实在无法解决之时，父亲都付诸公权力，自己写诉状，自己上庭申辩。父亲说他一生打了13场官司，他都是胜诉，每一场官司都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因为常打官司，也认识了法院里的人了，有一年那法院院长托人找到父亲说法院正招人，他看中父亲的才干，希望父亲能到那里去工作，父亲却婉拒了。在我们古代是不提倡争讼的，而父亲却为了维护自身的合法权益多次与人对簿公堂，我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只知道父亲这种强烈的善恶观念应该遗传给了我，后来我考大学的时候便专门报考了法律专业想要维护社会的公平与正义。

待我再长大些，因为理解的多了，与父亲情感上的隔阂渐渐消失了，于是我也敢向父亲问一些话题了。比如问他有什么信仰吗？父亲说他就信天地良心！他说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还向我们讲了一件事。有一年，父亲所在的公社按上级要求要向所管辖区域内的村庄开展“割青苗”活动，美其名曰，割资本主义尾巴。父亲的任务是负责一个大队的割青苗，父亲说，那庄稼还没熟，这样做不是丧良心吗？任务在身怎么办，父亲一夜未睡，后来他想到一个办法。他先找到那个村大队的队长，将情况说明了，问他是不是想保住庄稼。队长说，当然想！父亲说那你就得听我的，咱俩得演一场戏，而且得演得像，不然那后果不堪想象。父亲说，我们公社领导要来你们这检查活动开展情况，到时你就说我是如何厉害地督促你们割青苗，把我说得越恶越好，而且还要邀请他去地里看看。因为我平日工作人缘和信誉不错，领导也很信任我，你这样肯定地说，他就不会去看了。大队长说，你为了我们肯冒这么大风险，我还有啥可怕的，放心吧，我一定按你说的办。后来那大队长按父亲所言行事，公社领导去检查时真的没有到庄稼地里去看，那个大队保住了庄稼，秋收时还送父亲一袋红薯以表感谢。此后，父亲每次去那里下乡，都会得到最好的礼遇。

因为这件事，父亲的形象在我心里一下高大了很多。我常想，若我在那种严峻的政治环境下，能像父亲那样智勇地处理问题吗？不好说。

体会父亲一生劳苦，坎坷不易，我很想让他晚年真正活得开心快乐。在我的再三邀请下，今年父亲终于南下和我们住了一段。我很想让他接触到一些让身心真正受益的好的文化，在我心里，当然首推雪漠老师的作品。我说，爸你一生经历那么多事，有时间可以把它写下来，看看雪漠老师写的《一个人的西部》吧，对你应该有借鉴作用。我又指了墙上挂着的“大善铸心”四字对父亲说，这也是雪漠老师写的。父亲年轻时也喜欢写字画画的，小时家里的墙壁柜上都是父亲自己画得山水画，只是因为后来为了生计，他把这些爱好搁置多年。经我这一说，他端看半天，说这个“大”字写得不一般哪！你看多像一个人在迈大步走路，且有一种力量。经父亲指点，我再定睛看时，果然如此。此后的日子里，父亲果真看起书来，还工整地做了读书笔记。读了几天，和我说，我看这作者不是凡人哪！他写这些东西可不是谁都能写出来的！听父亲如此说，我很高兴。《一个人的西部》读完了，父亲又问我，你还有什么推荐，我又让其读“大漠三部曲”。父亲显然是已读进去了，可用争分夺秒来形容。我午休起来，见父亲仍在客厅读《白虎关》，我说爸你中午没休息啊，父亲说，我得抓紧时间看书啊，趁着天亮。我汗颜！元旦前几天，我筹划着陪父亲去广西游玩一下，将几条路线和父亲说了，父亲想了下说，算了吧，时间太紧张了，还是在家里抓紧把这几本书看完吧。我再次汗颜！

一天早上，父亲很开心地和我说，昨晚零晨三点醒来睡不着，要按往常得折腾一个多小时才能再睡着，我想起白天看《灵性如水》那本书里说诵“奶格瑪千诺”就行了，我试着念了下，没想到一会儿就睡着了，真好！我听了更开心，告诉父亲行住坐卧都念诵更好！

在短短的两个月中，父亲不仅看了好几本书，还帮我修好了门锁，磨快了菜刀，将散架的凳子重新组合粘好，把卫生间重新修缮，杂物房重新整理，帮我设计了书柜，客厅家具重新摆放。在他的改造下，家居环境为之大变，宽敞明亮而聚气。而且父亲心明眼亮，在旁观察到我教育孩子的一些不当之处，也给我提出了很好的改进建议。除此之外，看到我们举办读书会，图书捐赠等活动，父亲都积极参与，他说你们干的是正事，我得支持！

很快就要到返程时间了，在收拾行李时，我说爸您看的那些书就不要随身带了，太沉！我到时和其他书一起寄给您！可是父亲还是坚持带走《一个人的西部》、《灵性如水》和《特别清凉》。尤其对《一个人的西部》，他说里面自己有标记，要拿回去再看看，争取自己也写点东西。

临走前两天，父亲将我的两个孩子（九岁）叫到一起，说姥爷要回去了，这些天批评过你们几次，你们认为姥爷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可以提出来。两个小朋友想了一会儿，一个说“没发现”，一个说：“没有缺点。”父亲说再想想！女儿先举手说：“姥爷起得早”、“姥爷爱读书”“姥爷每天锻炼身体”，父亲哈哈大笑说，是让你们提意见不是说好话啊。两个小家伙停了一下，儿子又举手说：“姥爷会干活”，又惹来父亲的一阵笑声。最终两个小朋友也没提出什么意见来。父亲却在墙上挂了“不要在室内打闹和大声喧哗！要保持室内清洁！言行一致！”的警示语留给了他们。

这便是我的父亲！

今年他已70岁！却仍然自强不息！心态开放！好学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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