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世上所有艺术真品,无一不是真心和大爱的产物。在艺术中,要是你一旦有了机心时,真心便会相应淡化。
雪漠:从我的“墨家”经历谈真心之用
近来,向我求墨迹者日众——是“墨迹”,不是书法。我老说,我的字,仅仅是涂鸦而已,是上不得台面的。所以,我从来不将那些由了性子涂出的东西叫书法,而名之为“墨迹”。以是故,我从不以书家自居,而自称“墨家”,以示区别。
开始,我的那些墨迹,用来回赠助印过善书者,但自打有人重金购得《大手印》墨迹后,我竟然创造了凉州书画市场的“神话”。于是,一些书家愤愤不平,他们虽然写得一手好字,但大多有价无市。凉州书家曹某说,你那字,不能叫书法,只能叫“墨宝”。
我听了,不禁莞尔。
我自小喜爱书法,但因为专心写作《大漠祭》和《白虎关》们,从不曾认真练过字。每到过年时,我一请人写对联,人们就会取笑我:丢人不?一个作家不会写字。可没治,胸中纵然有万千沟壑,那一攒毛却偏偏不听你的话,奈何?所以,每到外地,我最怕题字签名。某次,随作家代表团到各地采访,我竟然备了一支硬笔,专门用于签名,一路上果然免了一些丑。那硬笔虽然也写不出书法,但至少笔画是均匀的,不至于像吞了癞蛤蟆的小蛇那样胡乱粗细。不成想,这一来,却招来了文友善意的取笑,说雪漠真将自己当成名人了,老想着给人签名。不过,一路上,他也没少用我的笔。因为他那毛笔字,比我的更丑。
五年前,上海书法家续先生来凉州。他很喜欢《大漠祭》,看了后,就想结识我。在凉州,他也创造过神话,一周之内,其书法卖了二十七万元。那次一来,他便想给我送套红木家具,可我对那身外之物,并无好感,便拒绝了。于是,他便给我写了一个下午,真是笔走龙蛇,势若奔马,令我眼界大开。后来,有朋友想重金收购那些字,我拒绝了。我一向对上海情有独钟,对上海书家朋友的这一善举,我视为一笔精神财富,自是钟爱至极。
续先生写完字后,也向我索要墨迹,说是无论俊丑都可。我只好用硬笔在纪念币的盒子上涂鸦几下,权做纪念。不成想,那一乱涂,竟引出续先生对我的点拨。他说你的硬笔字,已有自己特色,你只要能用毛笔写出这种字,便自成一家了。而后,他邀请我一同去上海,说那儿有我的书迷,知道《大漠祭》,我的字定然会有市场。虽然我那时也缺钱,但还是拒绝了,因为对那不听话的毛笔,总是心有余悸。
我对涂写墨迹的顿悟,源于一件小事。
那时,加拿大某寺院创办了一本杂志,弘扬大手印文化,想请我当主编。杂志用中英文两种字题名,英文可随便,中文却不敢含糊。于是,我便想请浙江某书家题个刊名。此老年过八旬,对身外诸物,大多了无牵挂,所系心者,止书画耳。以其字作为刊名,想来会有点大手印的神韵。于是,我筹了润笔费,打给友人,托他代往求字。老人很认真,练了许久,才拿出一幅满意的字。想来这字,定是神品,否则,友人不会心爱不舍,自家收藏了。虽然那幅至今我未曾谋面的字带给我些许失望,但我不能再向老人求字了,怕老人知道朋友贪了那字,惹老人生气,会影响到他们日后的相交。有心再筹资他求,但我又喜欢拙朴,对名家的机心之作,总不随喜;而那杂志,又不能不用刊名,便想,还是我自己写吧。
于是,我购得好笔数个,好纸若干,闭门谢客,关了手机,效法禅家闭关,由心涂鸦了。头一日,我运用作家的美学修养,想着力写出好字,涂抹多了,竟然也写出了几幅叫我洋洋自得的“书法”来。不过,猛一看张牙舞爪,细品却露出原形,现出诸多的机心和造作来。这一点,跟我写《大漠祭》前的那些文学作品相似。
第二日,我决定不再练书法了。我打破所有的人为修养,整日里昏天暗地,乱涂乱抹,信马由缰,不辨东西南北。看着我涂染了满地的上好宣纸,儿子问:“爸,你在做啥?说你浪费纸吧,有些不敬;说你财大气粗吧,似乎不是;你在做啥哩?”我说:“我在掌握笔性、纸性和墨性。”他又问:“掌握之后又将如何?”我说:“笔墨随心之后,再流出我的‘真心’大爱。”
嘿,数日之后,那笔墨竟成了驯熟的牛,指东便东,指西便西,点滴心绪,皆可入墨。于是,我便融入那种朗然光明湛然无物的真心状态——在瑜伽修炼中,此种境况被称为“光明大手印”——写了“大手印”三字,不成想,儿子大叫:神品!
记得,从那一刹那起,我便成了“墨家”。这一过程,跟我写《大漠祭》前的练笔相若。不同的是,那时的文学修炼,竟然用了整整五年。当我的文字修炼得心应手之后,我便破除了所有的文字相。
灵光乍现之后,我便远离了所有的书法概念,忘了笔墨,忘了美学,任运忆持,不执不舍。妙用这空灵湛然之心,使唤那随心所欲之笔,去了机心,勿使造作,归于素朴,物我两忘,去书写心中的大善大爱。一天过去,那“大手印”三字,便如注入了神力,涌动出无穷神韵了。一老书法家叹道:好!拙朴之极,便又暗涌着无穷的大力。
我试裱数幅,看看效果,观者皆称妙。
后来,上海著名评估专家庄先生认为,那《大手印》墨迹从形神几个方面都代表了我所倡导的大手印文化。那“大”字,精进而充满活力,其神其势,伸向无穷,有伟大、雄伟、无尽、无限之神韵,它象征大境界、大胸怀,大心大愿,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其“手”字,分明是真心生起的妙用,代表姿态、运动、行为、入世以及诸多缘起和现象;而那“印”字,端方质朴,去机心,事本觉,任自然,明大道,象征佛之心印,系明空智慧也,代表出世间的本体智慧。
庄先生认为,我倡导的那种独有的大手印文化理念,全部体现在《大手印》墨迹中了。
能将那妙明真心诉诸笔端之后,我便选出多幅,赠予助印善书的友人。不成想,这一赠,竟会招来大宗的“买卖”。一广州文化产业老板欲以重金购买百幅,并想跟我订合同,说以后我的《大手印》墨迹由他包装推销,只是他有个条件,我不能私自送人。我跟庄先生商议之后,觉得他这一“专营”之后,我的那些助印过善书的朋友便无缘再得到我的墨迹了。于是,我拒绝了他的重金收购。
我问广州的那位朋友,为啥喜欢我的《大手印》墨迹,他说,一位识家称,那拙朴的字有光,有种“开过光”的灵气和神韵。他说有人想将那墨迹装裱,作为赠送朋友的珍贵礼物。他还说,有光的东西,能承载一种善美的人文讯息,能给人带来安详、清凉和吉祥。
对此说法,我只是一笑。
我说,你们以为我是画符的道人呀?
我从来不认为那些心外的东西,会比拙朴的真心更重要。
但一窥得宗教精髓的僧友却笑道:那些道人念咒呀画符呀,不也是为了寻找真心和大善吗?得到真善之后,一点朱砂妙笔,便与造化相应了。那妙明真心,自会随缘放光,带来无穷大益。那画符的秘密,便是如此,至于那歪里斜里的红黑墨迹,并不重要。
对这一说,我倒是心领神会。是的,我涂“墨迹”时,也跟写《大漠祭》、《猎原》和《白虎关》时相若,真的是无“法”无“我”了。我仅仅是去了造作,去了机心,去了一切虚饰,而流淌出自己无伪的真心大爱而已。
莫非,这便是艺术的奥秘?
或者说,那真正的艺术,便是真心的妙用?
也许,真像那朋友说的那样,真心流淌的东西会有光的。当然,我更愿意将此说当成一种象征。这世上,最珍贵的是大爱和真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肯定会放光的。我发现,世上所有艺术真品,无一不是真心和大爱的产物。在艺术中,要是你一旦有了机心时,真心便会相应淡化。真心和机心,永远像那个太极图上的阴阳鱼。阴盛时,必然会阳衰。真心越淡,离艺术真正的精神越远。这便是用朴素承载了大善和大真因而也是大美的托尔斯泰永远高踞世界文学顶端的原因。
真正的大爱和真心,定能够承载我们需要的光明。
有时,当我们身处暗夜的时候,哪怕打亮一个小小的手电筒,那微弱的光,也会刺破暗夜。光,无论多么微弱,总能刺穿看似强大的暗夜。
在我的眼中,那真心之光,便是艺术承载的某种精神。
——选自《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雪漠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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