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多少年过去了,这个故事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淡化,但有一幕,却总是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挥之不去。
飞 机 吊
文\黄卓伟
小时候要是在外面惹事,通常回家被挨打一顿后,大人还总威胁要“飞机吊”,在我们南澳,生长在农村的我们这一代人可能都有记忆。
听老人说,“飞机吊”其实是人对人的折磨,后来被发展成一种刑讯,具体做法是:将人的两个手腕反绑,绑后的绳子往上吊,绳子一往上,人的头就往下,活像一只飞机,故得名。据说,被飞机吊者的痛苦程度取决于绳子提的高度和吊的时间长短。后来,还有人进行了改进:比如把绑手腕改成绑大拇指;在脖子上挂石头并逐渐增加重量。
“飞机吊”虽然简单、易用,但使用效果明显,突显了发明者的用心和“智慧”。为了说明它的威力,老人给我讲述了这样的一个有关“飞机吊”的故事:
一位出身不好的渔民被划分成了“特务”,但他就是不承认他的“特务”行为,对此,村“大队”组织了几个十多岁、二十岁出身好、没有什么文化却又要求进步的毛头小伙对他进行了审讯。一开始,当然是无论如何威逼恐吓他都不承认了,这时候,“飞机吊”闪亮登场,他还是不认,没关系,他还不知道其威力所在。小伙们提高了绳子,过了一夜后,他哭着喊着承认了。
但是,既然是特务,在如何与敌人联系的问题上他又“不招”了,于是,“改进型飞机吊”上场。对于一个斗大字都识不了两筐的渔民来说,要“回忆”起与敌人的联系方式,谈何容易。但随着挂在脖子上的筐里的石头不断增多,这渔民终于“想”起来了:他打开手电筒,按着手电筒上的红色开关按钮,往南边的天空上连闪三次,与他接头的特务就来了。结果,在他的家里,搜出了一个崭新的手电筒……
最后,老人得出的结论是:“飞机吊”的威力不仅仅能使“特务”轻易招供,还能最大程度地发挥被吊者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现在回忆起来,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对于人吊人这事的原因,老人的脸上更多的是一种麻木、迷茫、恐惧和无奈。这样的表情,好像到了他们这代,已经在脸上和心里沉淀了几千年,不知什么时候这种事就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如果不幸降临,只能作为一种宿命来接受。
但这样的表情和情绪很快便消失。因为,历朝历代,这样的不幸,主观上常常是很难避免,所以他认为,这个故事对于我们这一代的教育意义主要在于道德层面:第一、审人的村干部和受审的渔民是世代同在一个小渔村的邻居,他们相互了解和熟悉的程度,已经可以达到其中一个人受到“特务”的指控时另一个人应该出面证明否认的程度,换句话说,他可以肯定,他的邻居是无辜的。而且,他也明白,被判为特务意味着什么。因此,村干部现实中刑讯的行为无异于故意杀人。这就是一种没有人性的表现。这是做人应有的底线;第二、这样的行为,是会得到报应的。后来,有的刑讯者变成了被刑讯者,有的刑讯者受到了被刑讯者的报复,甚至,有的刑讯者的后代受到了被刑讯者后代的报复……
听完这个故事,我忍不住问了老人两个问题:一、“飞机吊”的使用,“特务”们除了创造出手电筒联系方式外,以后还创造出什么新的方式?二、那些审讯者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现在在哪里?
结果,我听到了出乎意料的回答:一、因为反正都是认,所以以后很多“特务”都是审讯者怎么说,就怎么认。甚至自己认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二、那些审讯者现在大部分是趾高气扬的人,很多被提拔为村里、甚至是公社里的干部。若干年后,当学习成绩优秀的我被评为“红花少年”而受到村里和公社里干部“接见”时,握着他们温热而有力的大手,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阵地毛骨悚然。
多少年过去了,这个故事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淡化,但有一幕,却总是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挥之不去:当一个十岁多一点的小孩(母亲以给父亲送稀饭为借口,让小孩打听情况),不经意间看到自己的父亲受那些人折磨的情景时,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或许是震撼、恐惧、仇恨……,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一定会深深地记住这样的情景和在这样的情景下那样的人、那样的行为。他一定也会感到深深的迷茫:是什么样的原因能使身边熟悉的人一下子就变成那样?在他小时候,或许种下了仇恨的种子,甚至,就像上面的故事讲的和我们乐于看到的结果,刑讯者受到了他的报复。
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逐步成熟以及上一代人的相继去世,他已经忘记了仇恨。他甚至觉得,在人类的良知和对生命的敬畏面前,国恨家仇还能否存在?难道,他能忍心报复、甚至举起屠刀挥向一个无辜、鲜活的生命,仅仅是因为他的父辈对自己的父辈做过那样的事?
然而,相对于仇恨的忘却,他发现,自己的嗅觉却变得异常灵敏,甚至常常过敏。或许,是因为对那样的“气味”过于熟悉,印象过于深刻,社会上哪怕有一点点那方面的倾向,他都感到惶恐和不安,甚至总认为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他经常想起让他震撼的柏林墙倒塌后“把枪口抬高一厘米”的典故,尤其是法官西奥多•赛德尔的判决陈述:“东德的法律要你杀人,可是你明明知道这些唾弃暴政而逃亡的人是无辜的,明知他无辜而杀他,就是有罪。作为军人,不执行上级命令是有罪的,但是打不准是无罪的。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此时此刻,你有把枪口抬高一厘米的主权,这是你应主动承担的良心义务。”
他常常做这样的假设:如果灾难再一次降临到这个饱受苦难的民族,作为良知的发现,我们每个人是不是懂得行使“把飞机吊的绳子降低十厘米的主权”,而不是把这种主权作为杀人的借口和为自己谋利的工具。
但,每一次,他都找不到对这个问题作出肯定回答的理由……
201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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