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美:一个兰大中文系教授的60年
文/蒋方舟
吴小美老师就像鲁迅在《野草》中写的那样:“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在她的作品《老舍散文三十八讲》研讨会上暨从教六十周年座谈会上,兰州大学中文系教授吴小美老师,压轴发言,她引用了鲁迅《野草》的题辞。
现代文学馆不大的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既有老舍的儿女作为同辈,又有北大中文系的严家炎教授、钱理群教授作为同侪,更多的,是她的弟子学生。吴小美老师端坐其中,素朴秀丽。
在座诸人自然不吝溢美之词,赞美吴老师在兰州大学“坚守”“牺牲”“无怨无悔”,她轻轻打断,笑道:“把我拔高了,实际上我申请想走,学校不放。”
六十年岁月,竟也这样捱下来了。这一甲子,并不全是太平岁月,即使偏隅西北一角,命运依然随之动荡起伏。
吴小美,江西临川人,父亲吴健陶是清朝的拔贡,民国元年选为江西省议员代表,反袁世凯时逃亡日本,帝国大学获得经济学硕士学位,民国再造后任江西省财政厅长,1952年病逝于冤狱中。
吴小美小学五年级之前都在香港度过,太平洋战争之后回到大陆。兄弟姊妹六人,她是幺妹,大哥大姐早在建国前就留洋,唯有她是家中叛逆的“黑羊”,在中学报考大学的时候,她与父亲发生了分歧,父亲让她考医科大学,而她坚决要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认为“这是一个让中国人扬眉吐气的政权”,父亲一气之下拒绝给她经济上的供给,她只能依靠长兄的资助完成学业。这是那个年代常见的“林道静(《青春之歌》女主人公)情结”。
吴小美在北大中文系师从王瑶,她的师弟钱理群曾这样形容王瑶先生的教学风格:“平时放任不管,关键时刻点醒你”。醒不醒看悟性。
读到大三,学校准备把吴小美派到英国去,因为她的海外关系,怕她叛逃,最后作罢。1954年,她大学毕业填志愿,每个人可填3个志愿,她填:第一到边疆去,第二到艰苦的地方去,第三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这样的选择,放在今天看是很难理解的,其一,一个沪港小姐到连像样的柏油路都没有的西北小城,整日听风呼啸;其二,她的父亲刚于两年前死于狱中,然而她仍要救国,救这个国。
吴小美说,“那是个理想的年代”。所以她没有逃离,只是低下头,去适应环境,让风雨把自己裁切成合适的姿势。而风雨,确实如期到来。
吴小美对“文革”依然记忆如新,高桌子上架着板凳,让她跪上去,批斗的时候一脚把凳子踢走,她就滚了下来,腰到现在依然留着伤。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抄走。被下放定西乡村改造,住在农户家,和农民一起劳动和生活。她说自己现在还可以像农妇一样,纳一手好鞋底。
她研究了半辈子的老舍,自己也如同老舍笔下的人物:“他的诚实,守规矩,爱体面,他以为,就是他的钢盔铁甲,永远不会教污辱与手掌来到他的身上。”然而,事实却是侮辱和手掌,狠狠地否定了他们的诚实与体面。
1966年,老舍对日本友人说:“只希望今后身体能好一些,真正到农民、工人那里,一块住一个时期,一个长时期,能够写一点新的东西来。”这年春天,他到北京顺义陈各庄大队体验生活,写下快板《陈各庄上养猪多》。几个月后,跳湖自杀。
老舍心里大概有条线,线以上依然是清白尊严的人,底线之下,就没有活着的必要。因此,他选择了投水。吴小美老师以及那一代的知识分子,心里也同样有着一条这样的底线,她说自己也曾几乎丧失走下去的勇气,是两个人帮助了她。一个是老师王瑶,他同样在“文革”时受了很多苦。1968年,他将一张宣传预防传染病的连环画垫在痰盂下,因为没有看到画框上方印有一幅微笑的毛主席相而被保姆揭发,被关进牛棚。他听说吴小美的经历后,说:忘掉过去,一切重新开始。还有一个人,在她因为讲鲁迅研究专题课而被批,不断写检查时,这人对着全班同学说:“你的课讲得很好。”这个人是当时被北大放逐,到兰州大学任校长的江隆基。
江隆基校长曾在1966年5月动员反右“声讨会”,一个月后,他却成了被斗对象,不堪辱自杀。吴小美继续被斗,一定要她老实交代,江校长死后她哭了没有。她知道,如果说哭了,那是犯错,如果没哭,那是假的。她说自己因为愤怒,真的没哭。
坎坷十年终于过去,吴小美在国外的哥哥姐姐终于敢联系她,再三邀请她出国,广州领事馆更是三番五次电话催促她办理出国手续,她说:再等等。一等三年过去,她终于放弃。受了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煎熬,依然不愿意离开,因为她相信“以后不会有这么苦的日子了”。
那一代的知识分子,依然流着上一代人的精神血脉,从老舍、沈从文,到王瑶、乐黛云,再到钱理群、吴小美,他们不愿也无法抛弃“人道主义”,守着精神原地不愿放弃,面对暴力依然犹豫彷徨,即使最后只能以结束生命的方式为自己守节,就像是李义山的诗句“投岩麝退香”。同时,他们也有“沉舟侧畔千帆过”的情节。
1989年,王瑶在一个弟子的手心上写了一个“死”字,离世。钱理群教授说:“大树倒了。”
吴小美老师不像大树,她像野草,在粗粝的大地上也能生根,在恶劣的风暴下也存活、蔓延。鲁迅《野草》里写:“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那么去哪里?就去那半明半昧的地方,用一根野草捻成灯芯,放在灯台上,照亮一屋的人,让他们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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