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人必自尊而后人尊之。生命固然重要,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是尊严。
陈传席:不可思议的思议
斯大林在当权期间,杀人如麻。据记载,他杀了2000多万人,至少也杀了几百万人吧。他的同事,他的战友,甚至他的恩人都被他杀了。这些人被斯大林逮捕拷打,被迫承认自己反党,背叛祖国,面对录像机,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自己咒骂自己卑鄙。斯大林在包厢里看到自己对手的丑态,他笑了,轻蔑地笑了。当宣布这些人死刑,问他们还有什么要求,他们唯一的要求是准许他们喊“斯大林万岁”。他们被绑起来带上刑场执行枪决,这是必死无疑的,但一路上仍高呼“斯大林万岁”,直至毙命才停止高呼。斯大林听后,轻蔑地骂了一声:“这些卑鄙的政治娼妓”。
可是有一位女钢琴家尤金娜对斯大林十分蔑视。因为她演奏的歌曲很好听,被斯大林欣赏。斯大林取得她的唱片后,奖励她20000卢布巨款,她并没有感激零涕,更没有高呼斯大林万岁,相反,她给斯大林回了一封信说:“……你在人民和国家面前所犯的滔天大罪,上帝是仁慈的,他将宽恕你。我已经把钱捐给我经常去的教堂了。”尤金娜知道她这样做,必然会遭到杀身之祸,但她高傲的性格促使她仍然要写这封信。所有人都认为尤金娜非死不可,他们做好了枪决她的准备,只待斯大林一声令下。可是尤金娜很淡定,做好了被杀的准备。但斯大林并没有下令杀死她。所有人都坚定的认为,这个钢琴家必死,斯大林肯定在想什么方法残忍地处死她。但斯大林一直没有下令处死她,也没有迫害她,而且把她演奏的歌灌成唱片,几乎天天听,一直到斯大林死,办公室里都放着这位咒骂他的女钢琴家的音乐。斯大林对她也很尊重。
我想,这位女钢琴家如果当面喊“斯大林万岁”,斯大林绝不会尊重她,也许会借故把她枪毙了。那些被斯大林枪毙的对手,上刑场前如果不高呼“斯大林万岁”,而是大骂斯大林,斯大林起码也不会蔑视他们,至少不会骂他们是“卑鄙的政治娼妓”。
当年德国纳粹疯狂地迫害犹太人,不论犹太人怎样的求饶,下跪,也仍然被纳粹分子处死。但有一家犹太贵族当得知纳粹分子要来处死他们时,他们面对死亡,毫不畏惧。其中一位长者说:“我们死也要死得体面。”于是全家人衣装整齐,端坐在马车上,气宇轩昂,冲出门外。这群纳粹分子见这几位高贵的犹太人,不但没有杀害他们,反而向他们敬礼,目送他们远去。
南京大屠杀,两个日寇比赛杀人,共杀死了211个中国人,无一人反抗,两个杀人魔在杀完人后,拄着刺刀,在狞笑,他们肯定蔑视那些被他杀死而不敢反抗的人。
山东渊子崖战斗,日本人来要血洗这个村庄。但全村人全部冲上战场,为首的村民手持大铡刀把鬼子劈成两半,其余的会武术的男人手挥大刀,把鬼子的脑袋削去,脖子砍掉。当战斗激烈时,五十多岁的妇女挥舞镢头,把鬼子脑浆砸迸,小媳妇操起锄头,老人拿起粪钯,十几岁的少年空手夺枪,前仆后继,他们没有武器,只有铡刀、铁锹、镢头等农具,但他们有骨气,有胆魄,他们要尊严,他们牺牲了147人,但杀死了带武器的鬼子123人。近距离的拼杀,鬼子不是村民的对手,于是逃跑了。村民断定鬼子会再来,他们全部做好牺牲的准备,要和鬼子再拼杀一场。但鬼子没有再来,而且,不再向这个村庄派粮要钱。再后来,鬼子一见到这个村庄,便敬礼,即使急行军经过这个村庄,也行军礼,表示致敬。
人必自尊而后人尊之。生命固然重要,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是尊严。弱者有尊严,则弱者贵,无尊严则贱;强者亦然。地位高者如皇帝,当人家儿皇帝,向人家进贡、割地赔款,甚至打了胜仗还向人家卑躬屈节,订立投降条约,这就是贱。蔺相如面对强大的秦王,要秦王为赵王击缻,“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以死逼秦王击缻。相如比起秦王是弱者,但他仍然保持了自己的尊严。他“廷叱”秦王,“辱其群臣”,他是何等高贵。战国时,齐宣王召见颜斶,齐宣王要颜前来见他,颜拒绝,并要齐宣王前来见自己,并说,我前去见你是慕势,王前来见我,是趋士(礼贤下士)。齐王说:“王贵。”颜说“士贵耳,王者不贵。”颜是一个士人,比起齐宣王来说是弱者,但是高贵者。
弱者对强、对敌人尤其要保持尊严,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死。强者见到低贱的弱者,会轻蔑,杀得会更残忍、更多、更迅速。反之,你虽然是弱者,但敢于反抗,至少你可以诅咒他,叱骂他,他就会震惊恐慌,也许手会发抖,你在他心目中也是高大的、高贵的。他杀了你,绑你上了刑场,你还喊他万岁,他除了轻贱你之外,会更加肆无忌惮,为了听一声“万岁”,他会杀更多的人。你反抗他咒骂他,他就要小心了、害怕了。
即使在平常情况下,你喊他万岁,他虽然表现出很高贵,但第一个被轻贱的便是你;你蔑视他,叱责他,不买他的账,他虽然恨你,但却不敢轻贱你。强者也是人,也会崇敬高贵者。你高贵了,他的杀心也许会有所收敛。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当然,这主要还是要在权势者面前保持自己的尊严。
在弱者面前,你应该表现得更弱;在强者面前,你应该表现得更强。这是做人的原则。
所以,历史上那些伟大而高贵的画家,不会画在世的总统像。他们可以画酒吧女郎、舞女、妓女、乞丐等,画大权势者、总统之类的像而加以歌颂,画出了别人的高贵,自己或许就低贱了。
全世界伟大而高贵的作家,像曹雪芹、雨果、大仲马、托尔斯泰等也绝不会在他的著作里以歌颂他的帝王为能事,那是低贱作家的事。鲁迅没有一篇文章去歌颂当时的总统,他笔下的人物是孔乙己、阿Q、祥林嫂和车夫,所以鲁迅也是高尚的作家。
历史上最低贱的作家群是明朝的台阁体作家们,他们专门“歌颂圣德”,把自己比作向日葵,把皇帝比作太阳。“倾心向太阳,如彼藿与葵。”又把人主喻为“红日”、“日初升”,高呼“万万岁”、“亿万寿”,又把自己比作“禾苗”,把人主比作“雨露”,“雨露生成总帝恩”“九天雨露布馀膏。”把当时出现的一切好事都归功于“吾皇圣德”、“神功圣德”。下一场雪,出现一只玄兔,于是画家作画,诗人写诗,“岂非我圣皇,圣德斯致之。”永乐皇帝面对群臣“争献谀词”表现得十分高兴,但背后却十分轻贱这批作家和画家,他对太子说:“一兔之异,喋喋为谀,(朕)终不为彼所惑”,而以歌颂人主为能事的台阁体作家在文学史上地位也最低、最被人轻贱,因为他们自己已没有尊严,作品岂能佳,又岂能得到人们的尊重。人们真正尊重的是面对强权虽被诛灭十族也不屈服的方孝孺们。(作者:陈传席 著名画家、评论家。 2015年3月6日于中国人民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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