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中的高贵（2）——悼念我的父亲陈耀彩

平凡中的高贵（2）

——悼念我的父亲陈耀彩

这几天，我很想找到爸爸的日记，但找不到。我也找到了他的一些记录，但几乎都是公司的采购资料。他做每一件事都很用心，从他的笔记本里，就能看出他的这种性格。我觉得，这样的爸爸，真的很高贵。他从来不占别人的便宜，相反，他总是尽量为别人带来一点东西，让别人过得好一点。家里装修时，他常为工人买水买饭；家里住五楼，需要人家爬楼梯送水时，他也总会多给送水的人一些钱，还会要求我多给别人一些钱，他总是觉得让别人受累了，很过意不去；离开租的房子，回家住了，他也会尽量把租屋里坏掉的东西——哪怕不是我们弄坏的——修好，因为虽然我们不住了，但接下来还有别人要住……他为了给公司省钱，有时就会专门回来广州买东西，然后当天就回去，因为广州的零件有时比较便宜。如果碰上他不熟悉的零件，他还会坐着公车到处去找，他从来没有因为是来办公事的，可以报销，就打的，甚至连地铁都坐得很少。他一般只坐公车。在他没有拿到老人优惠证的时候，他甚至会为了坐一块钱的公车，而在车站等上很久很久。就算在炎热的夏天，他又是一个很容易过敏、很容易起痱子的六十多岁老人，他也仍然是这样。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爸爸的老实本分赢得了他身边所有人的信任，人们都觉得，像他那样的人，是绝对不会骗人的，事实上也是这样。他不是没有毛病的，但是他一辈子没有骗过人。在过世之前，他刚退休一个月，妈妈说，退休前他的身体就很不好了，有人说，你没什么事，打了卡后，就回家睡睡觉，休息一下吧，但他不愿意，他也许是不愿意破坏自己守了一辈子的原则吧。他当然也累，六十多岁，快要七十岁的老人了，还在为工厂的事情四处奔波——算起来，那时他就有冠心病了——其实不仅仅是为了钱，主要还是为了不放心妈妈。爸爸很爱妈妈，因为妈妈在管理厂子，爸爸常常担心厂子，也担心妈妈，担心老板，有时急了，也会骂上几句，但不管怎么样，他都没有离开厂子，一直陪着妈妈，直到妈妈为了爸爸的身体，坚决地退休了，爸爸才跟着妈妈一起离开。妈妈说，工厂的供应商都夸他，因为他给工厂省了很多钱。同样的机器，其他厂早就换了，但他们厂还在用，就是因为有爸爸在保养。这样的爸爸，让我非常自豪。他将自己的正直和老实，一直维持到了去世。这何尝不是另外的一种盖棺定论呢？

过去，我常埋怨爸爸脾气不好，但是现在想起来，爸爸其实很温柔。他一直默默无闻地支持着我的梦想，也支持着我的选择。为了给我节省时间，他一直在照顾我捡来的残疾小猫——虽然小猫是我捡来的，但这两年照顾小猫的其实都是爸爸，为了照顾小猫，爸爸还专门跟宠物店的人学了如何挤尿——我很喜欢为小猫挤尿时的他。那时，他会抱着小猫，非常温柔地跟小猫说话，安慰它，想用爱来化解挤尿给小猫造成的疼痛。记得，有一次我给小猫挤尿时没有安慰小猫，他还“训”我，说“你倒是说话啊”。他真的把小猫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像疼爱婴儿那样疼爱小猫。他害怕小猫的爪子，也害怕小猫咬他，但他常常抱着小猫看电视，不是他依恋小猫，而是小猫依恋他，常来找他，他就抱着小猫，等小猫跑开后，他才会睡了。爸爸总是用行为表达他的爱和温柔。

这几天，我翻开爸爸留下的一些记录，虽然没有看到他写下的日记，但还是感受到了他的心。他身上有世俗的东西，也有明显的向往。他抄下了八关斋戒的内容，抄下了百字明的内容，抄下了观修的方法，抄下了大手印虔信瑜伽，抄下了《光明大手印：参透生死》的部分内容，还抄下了《世界是调心的道具》的部分内容——如目录和心印法师写的跋等——还抄下了很多很多东西。他在参加2013年香巴文化论坛时，也做了笔记，他的字迹非常整齐，没有错别字，没有一丝潦草和亵渎，没有一点心不在焉的痕迹，看得出，他抄下这一切时的认真。昨天晚上，我打开他常用的小电脑——iPad，他称之为小电脑——时，也看到他临终前开的网页，几乎全都是雪漠老师的文章、香巴文化的新闻，以及别人写下的关于香巴文化的文章。他看的最后一个视频，同样是《参透生死3》。我想起，在我最初把小电脑给他时，他都是用小电脑来看雪漠老师讲座视频的。我最大的遗憾，就是2015年的香巴国学论坛，爸爸妈妈没能来参加。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爸爸病得很重。我一直不知道他原来病得那么重，虽然妈妈说爸爸在吐血，但妈妈也说，那是因为支气管扩张，我没有想到，怎么在吐血的同时，爸爸竟然还心肌梗塞了呢。按时间来看，讲座之前，他就心肌梗塞了，但是他没有去医院，一直用身体硬扛着。当时我很希望爸爸妈妈能来听讲座，因为这讲座多难得啊，但是妈妈说爸爸身体不好。我一直以为爸爸只是支气管的问题，不抽烟慢慢就好了，没想到他竟然经历着心肌梗塞的折磨。他没有告诉我，也没有告诉妈妈，他大概一直担心自己的病过不去了，很想见见我，又不敢说，怕我和妈妈担心吧。傻爸爸，要是说了，要是去医院看了，或许现在，他会坐在我的身边，跟我一起看雪漠老师的视频，看雪漠老师的新书呢——论坛上，我请了两本《拜月的狐儿——雪漠的情诗或道歌》，想请雪漠老师签名，送给爸爸妈妈的，但是没顾上签名，就传来爸爸心脏衰竭的消息。世界太无常了。我很想告诉每一位老人，一定要小心心脏的问题，我在CCU外听说，很多得了心衰，尤其是最后离世的老人，都是因为不敢去医院，一直拖，才会把心脏病越拖越重的。令我欣慰的是，在预感到生命将会发生某种变故时，爸爸想起的，是“参透生死”。爸爸是积极的。他并没有消极地面对这件事，所以他才会对妈妈说，“既来之，则安之”。他真的做到了。虽然他没有战胜疾病，但是他临终的时候非常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他没有痛苦的表情，一切都显得很宁静。

4月10日我赶到医院时，爸爸已经在抢救了，因为打了镇静剂，他一直没有醒来，后来因为血氧一直很低，大脑长期缺氧，他一直没有完全地清醒，我们一直担心他会变成植物人。最后他虽然醒来了，但仍然有些魂不守舍的，记得他临终的前一天，脑科医生诊断他运动性失语，就是说，他能听得到我们说话，但他说不了话。那天下午，我去看他。他一直望着仪器。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望着那部仪器，不望我，也许是脑神经的损伤，让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吧。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他没有望我，也没有说话，没有发出声音，却突然把左手举了起来，手掌是伸展开的。我握住他的手，他也握住了我的手，爸爸的手还是很有力，很温暖。他起起伏伏地举了几下，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可能是他的手没有力气，必须用力地举着。当时我别提有多开心了，我以为爸爸有可能恢复健康了，但是因为赶着去给他买中药，所以我没有多陪陪他。我并没有想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在他活着时见到他了。我很庆幸，命运给了我最后一次握住他的手的机会，给了他在临终前看到我的机会，也给了我能好好地送他一程的机会。

不管多好的人，都逃不开生命注定的死亡；不管多相爱的人，都逃不开生命最后的分别；不管多么精彩或平淡的生活，都逃不开最终的落幕……一切，只是在活着的时候，做些值得做的事情，演一出自己不留遗憾的戏。虽然很多人都对我说，钱很重要，但是，每一次，钱都没有换回我心爱的人，没有换回我重视的任何东西。我的丈夫，我的朋友，我的父亲……人与人之间唯一不同的，就是心灵是否自主，是否强大，是否安详。除了这个，真的没有别的。

在CCU的那段时间里，我感受到了文化的力量。我虽然不济，但我的背后毕竟有香巴文化，香巴文化为我的心灵注入了力量。一旦我决定振作起来，文化的大力就会注入我的心，告诉我一切都会过去，告诉我爸爸在用生命演一场戏，告诉我爸爸只是换了一个角色，告诉我人生总免不了分离，告诉我与其悲痛，不如感恩与爸爸的相遇，感恩爸爸用生命告诉我的东西——爸爸的去世，让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尤其是，爸爸用自己的重病，让我明白了CCU里那些人所受到的煎熬，让我再一次发现，数量最为庞大的“弱势群体”，其实是心灵的弱势群体。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受到的煎熬，感觉到文化的力量是如何让它时而能放下，也感觉到CCU、ICU里每一个跟我同病相怜的人，他们的眼泪或无助背后的东西。

我仍记得，一个湖南女孩在ICU的家属等候区等了她的丈夫一个月，背了几十万的外债，但她的丈夫还是去世了。这消息来临前，她一直强迫自己要坚强，但一个人背负着痛苦和担忧，在一个异乡的城市里生活，而且她的世界里，只有CCU家属等候区这个小小的空间。最多，就是下去买个饭，随后仍然会上来。因为，她放心不下病房里的丈夫，也没有心情到外面去做其他的任何事情，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同病相怜，让我能理解这一层所有人的心情。他们哪怕在聊天，心也被走廊尽头的两扇门所牵引着。大半个星期的晚上，走廊里的那些长凳上，都会坐着一些彻夜守在那里的人。这说明，很多人都在患上重病，很多人都在面临生命的危机。也有很多人——或年老的，或年轻的——不断地离世。你不可能看不见无常。但是，人天性中就是抗拒无常的，人总是希望，那两扇门能打开，自己的亲人能笑着从那两扇门里走出来。就像我，我多么希望爸爸能笑着出来，能让我再看一看他的笑脸啊。但是命运不会总让我们如愿的，我最终还是没有等到父亲笑着出来。最终还是跟父亲说再见了。但迟早，即使不在这个CCU里，这一天也会来临的。而此时的痛苦，迟早也会结束的。这就是世界的无常。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不可抗拒的无常时，如何才能消解心中那刀割般的疼痛呢？如何面对那似乎没有尽头——你也不希望那么快走到尽头——的等待，如何才能让精神力不要被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所消耗殆尽呢？只有自己心灵的明白和清醒。

在这CCU家属等候区里，我见到了太多让人心酸的故事。有一次，我买了一碗排骨粉给妈妈，但妈妈不吃肉，我就把这碗粉给了那湖南女孩。虽然我不是专门为她买的，但是她低头吃粉的时候，还是悄悄地流泪了。她偷偷擦掉，可能是不想让我看到吧。她始终显得很坚强，瞒着家里人，承担这一切的压力、痛苦和担忧，她的心一定很累了。这时候，她一定也希望有个伙伴，能陪伴她走出困境。我感觉到了她的无助。我想起雪漠老师说过的一句话：给别人一点温暖。当时，我多么希望那女孩能感受到一点点温暖。因为，切肤之痛，让我体会到了雪漠老师的那句话：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我不知道雪漠老师说这句话时，是不是这样的心情，但是我总觉得，当我感到生命最深处的疼痛时，雪漠老师书中的某些话总会钻进我的心里。比如，那段时间里，我最高兴的，就是见到一些需要我帮助的人，见到一些需要我帮助的事，不是因为我有多么高尚，而是因为，他们给了我一个爱的机会，让我有了一个“孝敬父亲”的机会，我很感恩他们的存在。我还记得，回家的那条马路上，有一个乞丐总是很有尊严地坐在那里，他留了长长的白胡子，很有风度的样子，总是穿着一对脏脏旧旧的旅游鞋，总是双脚交叠地坐在地上，总是穿着一件小马甲和白衬衣，总是和我相视一笑。那一刻，我会忘记爸爸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我在他和很多人的身上，总能看到爸爸的笑脸。

CCU里那些医生们也很苦。我能感受到，他们也像我一样，多么希望我的爸爸能痊愈。好几个医生曾经对我和我妈妈说，一定要坚持，所有病得这么重的人能痊愈，都是因为坚持下去了。还有一个医生，她虽然一直在传递噩耗，在说一些狠狠地打击我的话，但是她并不冷漠。我能感受到她的痛苦。有一天下午，我在探视爸爸，爸爸当时仍然属于昏迷状态，停了镇静剂，但仍然只在有人叫他时睁开眼睛。那医生就来到我的身边，告诉我爸爸肺部感染的情况很严重，她会给爸爸三天的时间，如果三天过去，爸爸的肺部感染没有好转的话，就要求我们把爸爸拉走，换言之，他们就放弃治疗了。当时我心里很痛，很害怕，但是我更害怕旁边的爸爸听到，于是我对那医生说，不要在我爸爸跟前说这件事好吗？那医生点点头，到病床正后方的桌前坐下了。她低着头，拨弄着什么东西。我能感受到她低落的情绪。其实我不想怪她，爸爸的病重不是医生造成的，医生只能尽能力地抢救病人，但医生不是神，我们每个人都不是神，没有人能从死神那里买回一条命。佛教文化的存在，也不是为了叫人不会死，一直平安健康的，而是叫人能接受无常，能让心脱离痛苦煎熬，能自由，能离苦得乐的。我不能责怪医生。相反，我有些同情她。所有病人都希望医生能让自己的亲人尽快地好转，医生的身上背负了大量的希望。他们自己也知道，但他们不得不让病人家属们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巨大的危机一直存在，死神很可能会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降临。我面对的，只是自己的亲人，但医生面对的，却是无数的病人。一波又一波濒死的病人被送进CCU，一波又一波彷徨无助的家属在CCU的门外等候。医生和护士们所需要具备的心理承受力，定然要非常强大，否则，他们就不可能一直保持慈爱之心，保持一种正面的态度。他们的工作，他们的使命感，他们的慈悲，就会变成对他们巨大的煎熬。有些人，就是这样变得冷漠的。但她没有冷漠。我能看到她眼睛中那种复杂而心痛的东西。她其实也在期待奇迹，但又不相信奇迹。

比起CCU的所有病人，甚至比起那些医生，或许我都是幸运的。因为，我的背后不但有香巴文化，还有很多关心我的人。像禅坛的那些志愿者们。虽然我有很多毛病，但禅坛的志愿者们对待我，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爸爸生病的那段时间里，不但我和妈妈、二姨、大姑在为爸爸祈祷，她们也在祝福着爸爸。她们的存在，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孤单的，我不是一个人在支持着妈妈和爸爸，而是有一片大海在推动着我。还有雪漠老师，雪漠老师在爸爸过世的第二天，就让夏雨和雪花代表他来看我和妈妈，送来了五千元的慰问金，还让一些广州的志愿者参加了爸爸的葬礼，代表广州市香巴文化研究院给爸爸送了一个花圈，希望爸爸能体面地告别这个世界。感谢他们。还有我的一些朋友，他们在爸爸有可能需要输血小板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来到医院旁边的捐血处捐了血，妈妈的一个朋友还请了她的两个朋友来献血。这些场面，让我想起两年前，有个朋友听说我老公的外公住院，他很想帮忙，就去献了血，当时我很感动，但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到了爸爸需要血小板的这一天，我才知道原来有一个“互助献血计划”。这时，记忆中他苍白憔悴的脸，还有所有人对我和妈妈的帮助，给了我的心一份温暖。如果有机会，我也会把自己感受到的温暖传递出去的。这就是爱的力量吧。爱最伟大的地方，就是让另一个人、另一群人也学着去爱。

爸爸走了，但是在我心里，爸爸没有走，我总是能看到爸爸的笑脸，总是能感到爸爸的温暖。爸爸似乎生活在每一个我在的地方，似乎一直用他的爱陪伴着我，或许，爱不会随着肉体的消失而消失吧。或许爸爸的爱已经融入了空气，与我相偎相依了。妈妈也很爱我，她的爱让她无与伦比的坚强。她也很想念爸爸，很不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但是她抵挡住了所有的压力和诱惑，她主动要求我快点回到樟木头，快点开始工作。我知道，她是为了我的梦想，也是为了让我快乐。我为自己拥有这么伟大的爸爸和妈妈而自豪，感恩这辈子有幸能与他们相遇，感恩他们给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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