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他坐在轮椅上 像是一个玩笑
史铁生
在一条幽静的小路上,一盏路灯在夜色里画出一块明亮的园区,有老柏树飘漫均匀的脂香,有满地铺撒的杨树落叶浓厚的气味。
当时我就想,我们很快就要互相失散,我和这两个孩子,将很快失散在近旁喧嚣的城市里,失散在周围纷纷纭纭的世界上,谁也在也找不到谁。我们也是。我和你,也是这样。我们是否曾经相遇过呢?好吧你说没有,但那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忘记了,或者不曾察觉,忘记和不曾察觉的事等于从未发生。
窗外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下得细碎,又不连贯。
一个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烧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烬,灰尘悬在空中,标志着这是一个故事结束的地方。
在一个故事结束的地方,必有其他的故事开始了,开始着,展开着。绝对的虚无片刻也不能存在的。
在秋雨敲着铁皮棚顶的时节,在风雪旋卷过街巷的日子,在晴朗而干旱的早晨而且忘记了今天要干什么,或在一个慵懒的午睡之后听见隐约的琴声,或在寂寥的晚上独自喝着酒,作为结束和开始,成为诸多无法预见的生命早已被预见的迷茫。
我们叫做开始的往往的就是结束,而宣告结束也就是着手开始。终点是我们出发的地方。那个从童年走过来的老人,他说: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都是一样……激怒的灵魂从错误走向错误,除非得到炼火的匡救,因为像一个舞蹈家,你必然要随着节拍向那儿“跳去”。
那个来自远方的预言:在编织非人力所能解脱的,无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双手后面。我们只是活着,只是叹息,不是让这样的火就是让那样的火耗去我们的生命……这预言,总在应验。世世代代这预言总在应验总在应验。一轮又一轮这个过程总在重演。
我站在今天设想过去有幻想未来,过去和未来在今天随意交叉,因而过去和未来都刮着现在的风。
往事,过去的生活,分为两种:一种是未被意识到的,它们都已无影无踪,甚至谈论它们都已不再可能。另一种被意识到的生活才是真正存在的,才被保存下来成为意义的载体。
未来的真实在于它是未来,在于它的不曾到来,在于它仅仅是一片梦想。过去在走向未来,意义追随这梦想,在意义与梦想之间,在它们的重叠之处就是现在。在它们的重叠之处,我们在途中,我们在现在。
一盏和一盏路灯相距很远,一段段明亮和明亮之间是一段段黑暗与黑暗,我的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黑暗中隐没。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掀动斑驳的落叶,如同掀动着生命给我的印象。
我看见他坐在轮椅上,宽厚的肩背上是安谧的晨光,是沉睡的夕阳,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玩笑。
他痴迷的眼睛里是涌动的人群,继而是深阔的蓝天。他仰头冥望。我知道,他必是刹那间又看遍了自己的四十年。
人流如潮,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冲涌回旋,像汛期的河水要涨出狭窄的河道。
雨,毫不知趣的自己来了,倾泻,飘洒,敲打这一切,但那声音也似与以往不同,单调,沉闷,甚至无聊,如同落进了无人的旷野。
夏天,雨后的太阳很干净,就像是初生的孩子头一次发现这个世界的目光,很干净,略略有一点儿惊讶。
窗外的墙阴里,一丛丛草茉莉悄悄地膨胀着花蕾,要在黄昏到来时放出淡远的苦香。
树 风 房屋 街道 日月山川 天深地远 啦啦啦 你会唱歌了走出屋门走到街上走着童年 啦啦啦你唱着歌唱着天上的一条路与云中的一条船唱过了少年的疾驰 啦啦啦 一个瘦高单薄的青年 路过村落 路过田园 路过风雪中的车站 路过旷野高原落日孤烟啦啦啦歌声正美好正有一缕诱人的神秘和激动扑面而来但是音调一变 你正要走进爱情但是你先一步走进了残疾。
印象中宽阔的长街,像一条僵卧的细虫。灰色的建筑群,深浅不一绵延伸展,如同一望无际的荒岗。
楼与楼之间,有峡谷一般的裂隙,白昼之光从那些地方升腾,扩展。
她骤然走进四月午后的阳光里,那时成熟的杨花正在到处飘摆到处垂落,也许是那杨花强烈而虚幻的气息所致,她感到心里一阵眩晕,这眩晕并不使人要摔倒,而是让人绝倒空间和万物都在飘散,一切都颤动这震响着飘散得无边无涯。她有点想喊,有点儿想跑,想哭。
但这并不是说,极地的寒风不会造成赤道的暴雨。上帝的人间戏剧继续编写下去,就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我现在还能感觉到那光线漫长而急遽的变化,孤独而惆怅的黄昏到来。
看她们童话般的美貌,看她们童话般的校园和教室,童话般的夏令营、篝火、鸽子、葵花、和白杨树……看她们以童话般的纯真眺望童话般的未来。
这一乐章是如泣如诉的行板,是秋水汤汤的对往日的怀恋,是掉进深渊的春天的回声,是夏日旷野中的焦渴是绵绵冬夜里的幻梦,语无伦次和喋喋不休是这一乐章的主旋律。
我等你,知道垂暮之年,野草有了,一百代子孙,那条长椅上仍然,空留着一个位置……
整个夜晚他都像个孱弱的孩子抽抽噎噎的哭泣,肆无忌惮地用手背抹眼泪,哭的尽心尽意津津有味,仿佛万事大吉他但是为了享受这最后的自由哭泣而来。
空冥的猜想可以负载任意的梦景,而是在2的答案便会限定出真确的痛苦。
少顷,有一片云朵般的微笑在他的眼睛里掠过。
后来,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灯光。
两扇又高又厚的木门,晨光中吱呀呀地开启,暮色下吱呀呀地关闭,依旧古刹般森严威肃。
秋风不断吹动沿街老墙上的枯草,吹动路上的尘土和败叶,吹动一盏盏街灯和我的影子,我开始张望未来我开始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那是个愚昧被愚昧所折磨的故事,是仇恨由仇恨所诞生的故事。
怅然若失之间,这初历孤独的时刻,忽然淡淡的一缕痛苦催动了一阵无比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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