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本源》——与马尔克斯长谈

《回归本源》——与马尔克斯长谈

    拉美著名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离世两个月了。他的逝世引起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这种关注在他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和2007年宣布退休时曾出现过。不久前，各国一百多位学者、作家和评论家评出了当代世界文学史上最重要的20本书，马尔克斯的代表作《百年孤独》名列其中。对于这位毕生投身文学的伟大作家来说，这大概是最好的纪念了。

　　1989年春，在位于墨西哥城艾尔佩德雷加尔区的马尔克斯家中，我们第一次相见。此前，我已用近20年的时间研究他的作品和生平，而他也早已知晓我的工作。于是，在这一年的3月14日至17日，我们进行了多次谈话，长达6小时。

　　马尔克斯在交谈中既放松又投入。他是伟大的谈话者，同时也是伟大的倾听者。他能够一刻不停地说上一小时，也能全神贯注地听对方讲一小时。这种习惯大概与他的记者生涯有关。他喜欢首先听对方说话，而在倾听时，他深邃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你，仿佛能够洞穿你的灵魂。

　　马尔克斯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怀旧之人——没有什么事情比谈论自己的童年、青年和文学学习那样令他感到愉悦。 当然，这不仅仅是追忆往昔，更是对自己性格和作品起源的一种追溯。在这种愉快的氛围中，我们一起重温了他人生的前20年，那是马尔克斯一生中最少被记录的时光。马尔克斯告诉我，我作为传记作家的疑问让他对自己的回忆录《活着就是为了讲述》产生了深深的思考。他说，或许这部回忆录不应该按照年份，而应该按照主题来写。这种方式能够让他更好地突出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事件和经历，更好地讲述自己作品的发展过程。

　　马尔克斯是生活、爱情与友谊的永恒歌者和捍卫者。他爱读诗，并以诗人的视角创作了非凡的小说和精彩的新闻报道。在他尚未学会阅读和写字时，便已经开始听外祖母朗诵哥伦比亚诗人坎德拉里奥·欧贝索和赛维罗·卡塔丽娜的作品，而他的启蒙老师罗莎则为他朗读西班牙黄金世纪的诗歌。无论去哪儿，马尔克斯的公文包里都经常会装着一本书——《西班牙抒情诗集》。他尤其喜欢其中一首克维多的十四行诗《爱比死更久》，这首诗也是他的短篇小说集《难以置信的悲惨故事——纯真的埃伦蒂拉和残忍的祖母》中一个故事的灵感之源。

　　生命与死亡，爱情与孤独，是马尔克斯一生中绕不开的四个话题。其中，死亡与孤独以及它们的种种变化，更是其小说永恒的主题。然而，死亡与孤独赋予了生命和爱情更大的力量。因此，尽管马尔克斯写孤独，写死亡，写战争，写灾难，这些文字背后隐藏的却是生命和爱。

　　马尔克斯作品中无处不在的死亡，是与他的祖国哥伦比亚的历史和作者本人经历息息相关的。马尔克斯幼年在外祖父家中经历的所有事情中，死亡具有决定性意义。在我为他撰写的传记《回归本源》中，我写到了小马尔克斯不仅亲眼目睹了故乡阿拉卡塔拉村的几位故人悲惨死去，还常听曾是一名上校的外祖父讲述自己在内战中经历的死亡故事。有一天，外祖父对年仅六七岁的马尔克斯诉说了自己内心承受过的最剧烈的一次冲击。“你不知道死亡有多么沉重。”他这样说。那是因为他曾在一次决斗中枪杀了自己的一位同乡好友，并因此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了阿拉卡塔拉村。

　　不过，真正令马尔克斯感到恐惧的是外祖母讲的那些鬼故事。他记得小时候最害怕的事就是被外祖母摁在椅子上，威胁他，如果不听话，那些在家中游荡的死去祖先的魂灵就会来找他算账。从他开始写作，一直到完成《百年孤独》，这段记忆都深深影响着他。

　　那一次与马尔克斯的长谈，对于我随后完成关于他的传记《回归本源》起到了重要作用。

　　在与这位马孔多的缔造者的谈话中，还有两件事让我尤为感动。首先，他从来不会通过任何口头或者肢体语言来强调自己是谁。他待人接物和交谈的方式是如此自然，名利并未给他的为人戴上任何枷锁——仿佛坐在我面前的那个人并不是来自哥伦比亚的诺奖得主，不是塞万提斯之后用西班牙语写作的最伟大的故事叙述者。另一件让我感动的细节是，当我们开始谈论阿拉卡塔拉村、他的童年、那些他待过的地方、遇到的人时，马尔克斯立刻就变成了小加博，那个待在外祖父身边的幸福男孩儿。马尔克斯向我坦陈，因为他是在哥伦比亚加勒比海边村庄长大，因为外祖父母一直将他抚养到10岁，他才能够成为这样的一个作家。“假如没有我的外祖父母，没有那座幽灵出没的老房子，没有那个燃烧的村庄，我不知道会成为怎样的人。所有的一切都应当归功于他们。”

　　作者简介：达索·萨尔迪瓦尔，哥伦比亚作家、记者，现定居西班牙。他为马尔克斯撰写的传记《回归本源》由外国文学出版社于2001年出版，荣获第六届优秀外国文学图书奖。此文是作者应本报之约，为纪念马尔克斯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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