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意识的隧道——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

 

潜意识的隧道——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

约翰•厄普代克

译者：公子重牙  原文作者：updike

村上春树的新小说《海边的卡夫卡》（由菲利普•加布里欧译自日语；科诺夫出版社；定价25.95美元），真是一本引人入胜的书，处处充满了形而上的谜题。这部长达436页的小说似乎没有达到作者期望的那样感人至深，但是却异常扣人心弦。作者村上春树生于1949年，原本在东京经营一家爵士酒吧，于1979年出版小说《且听风吟》而成名。他的作品里大量引用美国当代文化，尤其是流行音乐，他带着西方青年的亲切平淡语气，不厌其详地描述平庸的日常生活，让人联想起七十年代经济衰退时期的简约主义小说，而他的叙事风格如梦如幻，不同于三岛由纪夫和谷崎润一郎饱含热情但又平和朴实的现实主义，而更接近于安部公房的魔幻超现实主义。在读《海边的卡夫卡》时，我们常常想象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怀疑连作者有时也不知道，这种怀疑在村上的访谈中得到了验证，比如去年夏天发表在《巴黎书评》（Paris Review)上的访谈。

然而《海边的卡夫卡》的结构非常严谨。小说用交替章节的方式讲述了两个故事，两个故事里的主人公看似迥然不同，他们的命运却在慢慢靠拢。单数章节以第一人称的方式描写了一个15岁的少年的故事，他从东京衣食无忧但缺乏母爱的家里逃出来；他的父亲是世界著名的雕刻家田村光一，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卡夫卡。少年背着一个仔细准备好的双肩包，在他的脑子里还住着另一个自我名叫乌鸦（在捷克语里，卡夫卡的意思大概就是乌鸦）。偶数章节从一堆官方文件开始，追踪了有精神问题的、六十多岁的中田晓的故事。1944年，他小学四年级，一次老师带着他和其他15个学生去采蘑菇，天空出现一道奇怪的银光，他和同学们都失去知觉。其他同学们都在几个小时内醒来且毫发无损，只有中田依然昏迷。数周后，他在一家军事医院醒来，丧失了所有记忆以及阅读的能力。他不知道日本是什么东西，甚至连父母的脸都不认识了。不过，他能够学会做家具，进了手工家具店。后来，店主人过世，家具店倒了。他一边领着政府的救济金，一边靠替人寻找走失的猫的一点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得了残疾之后，中田获得了一种和猫交流的罕见能力。（村上的小说里经常出现猫，作为另一个世界的象征；他的爵士乐吧名叫“彼得猫”。）一次寻找猫的过程中，中田来到雕塑家田村光一的家，结果，他不得不把一个恶毒的鬼影变身成的（出自威士忌商标的）约翰尼•瓦克尔【译注2】刺死。逃离血淋淋的犯罪现场后，中田搭上一辆卡车向南方，去了四国岛（日本四个大岛中最小的一个），凑巧的是，田村卡夫卡前不久刚刚乘巴士抵达这里。

这两人，不论老少，都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惯了的，却又都有一个习惯：和他人形成有益的朋友关系。卡夫卡交上了一个叫大岛的朋友，这位双性人和血友病患者是一个小图书馆的助理。卡夫卡在那家图书馆可以读书读上一整天，后来他连晚上都住在里面。中田的纯朴感动了一个叫星野的卡车司机；星野让他搭便车，并成为他的追随者。星野出生下层、没受过什么教育，“留着一个辫子，一只耳朵穿了孔，头戴一顶中日龙棒球队的帽子”。这两条情节线在相互关联的章节中巧妙而精致地展开。书里描写了暴力、喜剧、性——深入的、超自然的、符合解剖学的性，以口交和别的方式——以及一种令人困惑的、潜在的意义之泛滥。

在前言那一章中，乌鸦承诺给卡夫卡一个“暴烈的、形而上的、象征性的风暴”，且有“鲜红的热血”。他向卡夫卡以及读者保证， “一旦风暴结束，你将不记得自己如何度过的。。。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当风暴过去后，你将不再是风暴前的你了。” 这个特殊的小说风暴的中心是这样一个理念： 我们梦中的行为可以转化为实际行动；我们的梦可以被导引回醒来后的世界。博学的大岛告诉卡夫卡：这一看法在11世纪早期日本文学经典，紫式部的《源氏物语》【译注3】中就有。大岛总结说：

“六字氏，源氏王子的情人之一，被自己对源氏的正室葵之上氏的嫉妒吞噬，变成了一个邪恶的灵魂且附身在葵之上身上。每天晚上，她到葵之上的床上袭击她直到杀死她为止。。。这个故事最有趣的部分是： 六字氏对自己成为活鬼魂的事毫不知情。她晚上会有噩梦，早上起来只是发现自己长长的青丝闻起来有香的味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六字氏非常困惑。事实上，那香的味道来自为葵之上祈祷的法师点燃的香烛。对此一无所知的六字氏每晚依然穿越空间，通过她潜意识的隧道进入葵之上的卧室。”

联系上下文的话，在亚瑟•卫利【译注4】翻译的《源氏物语》的第一部分中，这个故事的写法近于自然主义。在严密控制的皇宫之内，情感的暴力冲决了堤坝。两个女性都被其中一人非法入侵的灵魂而搞得得了重病。六字氏，一位文雅的美女，对于自己关于葵之上王妃的梦非常害怕，因为“梦里她感觉到的残暴的怒意是与醒着的她毫不相称的。” 六字氏想，“真可怕！看来人的灵魂真的可能离开肉体，并爆发出清醒时不愿意流露出的情感。”

六字氏的后一句评论中包含着不可争辩的真理。像大岛指出的那样，在近代科学和电出现前，当“体外环境的黑暗与内在灵魂的混同在一起，找不到区分的边界”的时候，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断出灵魂离开肉体之可能性。在村上春树关于我们这个物质主义的、光彩夺目的时代的设想中，从商业图标上借来的怪异的、虚构的东西比如约翰尼•瓦克尔，穿越了内在与外在的黑暗之间的边界。头戴大礼帽、脚蹬靴子的约翰尼•瓦克尔在爱猫的中田眼里是一个流浪猫系列杀手；他会半开玩笑地划开一只只流浪猫毛绒绒的肚子，挖出他们依然跳动的心塞进嘴里。而穿着白西装，打着细领带的桑德斯上校【译注5】，在中田的伙伴星野看来，是一个语速很快的皮条客。上校，面对惊讶的星野对他本性的质问，引用了另一段令人肃然起敬的话，出自上田秋成【译注6】的《雨月物语》：

无论我作何形状、是否说话，我既不是神仙，也不是菩萨。我不过是无情的存在，我的心与人心大相径庭。

后来，有点恼火的上校告诉星野：“我是一个概念，明白吗？概——念！” 不论上校是概念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当面对像处理通往灵界的入门石这类超自然活动时，他表现得像个老手。在灵界，鬼和游魂居住在森林的深处，就像生活在麦克道维尔聚居区【译注7】的作家们一样——三餐有人管、家务有人处理、但却与其他住户分隔开了。

这部小说引用歌德的话“一切都是隐喻”【译注8】作为信条。但是西方的读者会期望隐喻，或象征性的现实，就像在《仙后》【译注9】、《天路历程》【译注10】、和歌德的《浮士德》中一样，围绕某些极性组织起来，处在一个超自然的权威中心塑造的磁场之中。而在《海边的卡夫卡》鬼气森森的狂欢中，不存在这样一种权威的控制。再听听桑德斯上校怎么说的：

"听着：神只存在于人心中。特别是在日本，神一直都是一个灵活的概念。看看战后发生了什么。道格拉斯•麦克阿瑟【译注11】命令神圣的天皇走下神坛；天皇服从了命令，发表演讲表明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在《海边的卡夫卡》里，天空不负责任地下雨，抛下沙丁鱼、鲭鱼还有水蛭；有些不幸的人被困在灵界，从而在俗世中留下一道似有若无的影子。在当代美国，通过卡通片、电玩、游戏王卡片等引进的日本的超自然世界是华丽的、无拘无束的，并且（如果用一神教的标准衡量是）无纪律的。日本在公元五世纪传入中国文化，六世纪传入佛教；此后日本的宗教史是一堂漫长的课；这堂课是关于神道教——这种本土化的多神崇拜性质的异教——如何顽强地适应和调整的历史。根据布列颠百科全书，神道教“没有创始人、严格意义上说没有官方的神圣的经文、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教条。” 神道教也不给人来世的慰籍，像那些幸存的神风敢死队飞行员【译注12】骄傲地宣称的那样。神道教的基础是“神”，这个词无所不在，其意有时被翻译为“众神”或“许多灵魂”，但归根到底，它说的是任何值得敬畏的东西。神道教的一位迟来的理论家本居宣长【译注13】（1730年至1801年）把“神”定义为“任何异乎寻常的事物”。

神道教在日本农村和大众中的强大影响力使得它得以和佛教、道教和孔教并存一千五百年，期间经历多次复兴。在1871年到1945年间最近一次的复兴中，神道教被尊奉为国教，成为日本帝国主义战争的强大精神武器。二战日本战败之后，在同盟国占领军的指示下，神道教被废除国教地位，其节日被减少，日本天皇声明放弃了继承的——第一任天皇传说为太阳神的后裔——神性。但是不论是在皇宫附近还是在乡村里，神道教的神庙依旧；依然有人举行神道教的仪式，神道教那写着愿望的纸条仍然被绑在树枝上，神道教的护身符被卖给亚洲和西方来的游客。神道教强烈的美学成分——一种对于物质和过程的敬畏——依然弥漫在手工制作和艺术品中。“神”不仅存在在天上和人间的各种力量中，也存在于动物、鸟类、植物和石头中。中田和星野花了好几个小时试图学会与一块石头交流的技巧，以推断那块石头想要什么。那块石头有的时候可以被人轻易举起，有的时候却重达人类力量的极限。"神”充斥于村上春树的世界。因而许多西方的读者会感觉有点不舒服，有点困惑，尽管在段落与段落之间时不时会反复出现许多全球化了的西方文化的碎片，比如歌德、贝多芬、艾希曼【译注14】、黑格尔、科尔特兰【译注15】、舒伯特、拿破仑。

小说中的两位主角只在“神”的领域才发生互动。在他俩交织在一起的叙述中，田村卡夫卡的故事更加蹊跷、更加沉重，沉重到离奇的地步；而超级大傻瓜中田的故事有着科幻小说熟悉的元素：寻找的主题和热情洋溢的夸张行为。就如星野说的，“我现在觉得像在印第安纳•琼斯电影【译注16】里。” 中田的目标非常好理解：回归和进入阴间，他童年时昏迷中去过的地方；为此做准备，他让自己进入异乎寻常的睡眠中。不好理解的是那个“又帅又高的十五岁男孩背着一个沉重的背包，脑袋里装着一堆的狂想”被莫名其妙的俄狄浦斯情结【译注17】折磨着。他对父亲的恨强大到在梦里把他杀了，强大到当父亲被杀死时他感觉不到悲伤。然而我们从来没有见到他的父亲，除了在约翰尼•瓦克尔的怪异伪装之下。我们只知道他是一个著名的艺术家，因此，也许他非常的自我中心。卡夫卡的母亲在他四岁时带着他的姐姐离开了家。当他在四国岛遇到母亲的时候，他是一个有着十五岁少年灵魂的图书馆主任，而她是整洁、庄重、含蓄的佐伯小姐，五十多岁了。佐伯小姐和田村卡夫卡的对话是这样的：

“我们不是隐喻。”

“我知道，” 我说。“不过隐喻帮助我们消除那分隔开你我的事物。”

她抬头看我，脸上掠过一丝微笑。“那是我听过的最奇怪的搭讪的话。”

“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情，不过我觉得快要接近真相了。”

“实际地接近隐喻式的真相？还是隐喻式地接近实际的真相？或是两者互为补充？”

"总之，我不能承受此刻的悲哀。”我告诉她。

“我也一样。”

毫不奇怪，正如这个少年承认的，“一切困惑和混乱在我的脑中盘旋。我的头仿佛即将爆炸。”那个俄狄浦斯神话，抖落了希腊悲剧沉重的宿命和弗洛伊德赋予它的普遍性，给这个奇思妙想的迷雾增添了水汽。年轻的主角穿过这片迷雾走向那平凡的目标——长大成人。

《海边的卡夫卡》在最后几页里要求读者把它视为有大团圆结局的关于长大成人的小说，关于一个净化了的卡夫卡所拥有的“崭新的世界”。然而在村上春树这个燃烧着的、带着象征性的忧伤的冒险故事中，有着一股潜意识的暗流，其牵引的力量几乎和性以及生命力的力量相当：无物的力量、空虚的力量、幸福的空白的力量。村上春树是一个温柔的、描画负空间的画家。经历了昏迷之后，中田“回到这个世界中，他的心灵被擦得干干净净。就如谚语中空空如也的石板。”在成年的时候，“那无边无尽的黑暗、那沉重的沉默与混乱，是他的老朋友，已经是他的一部分了。”在整部编年史样的小说中，村上春树描写他的角色入睡就如他详细列出他们煮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那样可爱。冰冻了的、切下来的猫头，像谷崎润一郎富有感染力的中篇《武州公秘史》里描写的割下来的人头一样，具有一种异样的宁静：“眼睛茫然地盯住空间的一个点看。” 和一个女人做爱，“你倾听她身体里的空白被填满的声音。” 田村卡夫卡说，“我之内有一片虚空，一片缓慢扩张的空白，把我的其余部分吞噬。我可以听到那吞咽的声音。”把他所有装在背包里的防御留下，向森林进发的时候，卡夫卡得意地想，“我向迷宫的核心进发，向虚空臣服。”存在仿佛是半空虚的东西，仿佛是覆盖在根本的虚空之上的一张皮，又如同一条变幻的海岸线。为了庆祝存在，我们需要一种日式的灵性的机智。

【译注】：

1. 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美国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兔子四部曲》。

2. 约翰尼•瓦克尔（英语：Johnnie Walker）又译约翰走路，是世界著名的苏格兰威士忌品牌，有150多年的历史，由帝亚吉欧在英国基尔马诺克的釀酒厂酿造。

3.《源氏物语》，是日本女作家紫式部的长篇小說，也是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代表日本古典文学的高峰，成书在西元1001年至1008年间。

4. 亚瑟•卫利（ Arthur Waley，1889年–1966年），英国东方学者和汉学家。

5. 桑德斯上校 （Colonel Sanders， 全名Harland David Sanders，1890年－1980年），以桑德斯上校、肯德基爷爷的名字而闻名，是肯德基（KFC）的创始人。他的脸成为了肯肯德基集团的一个商标。

6. 上田秋成（英语： Ueda Akinari，1734年至1809年），日本江戸時代后期的读本作者、歌人、茶人、国学者、俳人。以所著小説《雨月物語》而闻名。

7. 麦克道维尔聚居区（The MacDowell Colony )，位于美国新罕布什尔州的彼得堡市，由玛丽安•麦克道维尔成立于1907年，主要由捐款资助。收容流浪艺术家达25年之久。有32个独立的工作室，提供电、暖气、简单的设施、有人送饭、没有电话。这些工作室之间基本互相隔绝。

8. “一切都是隐喻”，出自歌德代表作《浮士德》。

9. 仙后（英语：The Faerie Queene），是英国诗人艾德蒙·斯宾塞於1590年出版的史詩，描述骑士霍理士与公主优娜一同对抗恶龙的故事。

10.《天路历程》（英语：The Pilgrim's Progress from This World to That Which Is to Come），英国基督教作家、布道家约翰·班扬著作，于1678年2月出版，是一首基督教的寓言诗( Allegory )。

11.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英语：Douglas MacArthur，1880年－1964年）美国著名军事将领，自1945年8月至1951年间担任盟军驻日最高司令官。

12. 神风敢死队（日语：特别攻击队），二战末期日本在中途岛失败后，为了抵御美国海军强大的优势，挽救其战败的局面，利用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按照「一人、一机、一弹换一舰」的要求，对美国舰艇编队、登陆部队及固定的集群目标实施的自杀式袭击的特別攻击队。

13. 本居宣长，日本江戶时代的思想家、语言学家。日本国学的集大成者。

14. 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1906年-1962年），纳粹德国前高官，也是在犹太人大屠杀中执行「最终解决方案」的主要负责者。被称为「死刑执行者」。

15. 约翰·科尔特兰（John Coltrane，1926年-1967年）是美国爵士乐萨克斯风表演者和作曲家。

16. 印第安纳•琼斯电影（Indiana Jones，中文译名《夺宝奇兵》共四集），美国科幻电影，哈里森•福特主演，史蒂芬•斯皮尔伯格执导。

17. 俄狄浦斯情结，又称恋母情结（Oedipus Complex），是指儿子亲母反父的复合情结。这一名称来自希腊神话王子俄狄浦斯的故事。俄狄浦斯无意中杀父娶了母亲。弗洛伊德认为这一情结是普遍性的。（《纽约客》2005年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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