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而面对死亡的时候,她应该是取其另一层含义:因“意识羁于肉体”,肉体一旦灭亡,思想也将终结。既然“思想”也不能用作“逃避”的想象,那么,“艺术久长,生命短暂”,会是她最后的退守堡垒吗?
苏珊·桑塔格与艾利亚斯·卡内蒂——生命短暂 艺术久长
提示:而面对死亡的时候,她应该是取其另一层含义:因“意识羁于肉体”,肉体一旦灭亡,思想也将终结。既然“思想”也不能用作“逃避”的想象,那么,“艺术久长,生命短暂”,会是她最后的退守堡垒吗?
戴维在得知他母亲苏珊·桑塔格很可能又被死神盯上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想起了一位作家——艾利亚斯·卡内蒂;笔者在阅读他的回忆录《死海搏击:母亲桑塔格最后的岁月》这一情节瞬间,无法抑制想到一种植物——榭寄生。是不是亲密关系的人都会患上同样的精神症候?大抵是这样。再往下读,心惊终得些许平复:儿子的回忆,在这样的时刻,想起某一个作家,并非出于同样身为作家的习惯性的自私冷漠与自我保护;而是他想借由回忆这样一个时刻,将他自己对死亡的感受、对母亲这次很可能难逃一死的感受,说给《死海》的读者听。那么,为什么是艾利亚斯·卡内蒂,而不是别人?因为他的作品特别应景:“艾利亚斯·卡内蒂写过一个剧本,假定所有的人做事情时脖子上都挂着一个小饰盒,上面标明他们的卒年”;因为桑塔格“所最珍爱的,这珍爱甚至超过她自己那篇描写卡内蒂这个人的作品,在于他对死亡的恐惧”。戴维·里夫在为母亲的随笔和演说集《同时》所作的前言中,记录过这样一段母子之间谈论母亲著作的回忆:“我常常逗母亲,告诉她,虽然她基本上不在她的著作中讲自己,但她的赞赏性的随笔——例如其中三篇最出色的,论罗兰·巴特、论瓦尔特·本雅明、论艾利亚斯·卡内蒂——所包含的自我揭示也许比她想象的多。至少,它们是理想化的评论。这时,她便会笑起来,略表赞同。但我永远无法确定她是否真正同意,现在依然无法确定。”如果回忆确凿,儿子看到母亲桑塔格批评眼光的部分秘密;我们看到作家桑塔格对“这一创作”权威的仍旧坚守。对《在土星的标志下》(桑塔格论述卡内蒂、本雅明等人的文集),儿子心领神会母亲惺惺相惜的感情,批评者揣度相信桑塔格精神自传的事实:写卡内蒂,更像是掩饰起来的“桑塔格与卡内蒂的比较”。
在苏珊·桑塔格眼中,自己与艾利亚斯·卡内蒂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儿子所说的“对死亡的恐惧”以及由此带来的“对死亡的彻头彻尾的拒绝”:“卡内蒂坚持认为,死亡是真正不可接受的,无法消受的,因为它是生命之外的东西;死亡也不公正,因为它限制雄心、侮辱雄心。他拒绝如黑格尔所表明的那样,将死亡理解为生命以内的东西——理解为对死亡、有限、必死性的一种意识。在死亡这件事情上,卡内蒂是个顽固的人,是个受惊的唯物主义者,是个不屈不挠的堂吉诃德式人物”;同样,桑塔格不管人生饱尝多大痛苦,依然和卡内蒂站在一边,甚至是以生的方式死去,她根本不甘心接受人总要死的现实,“她诅咒死亡”,她至死也不接受任何宗教安慰,一生钟爱的“精神朝圣”、“身后留下的著作比人长久”的念想,非但不是她的慰藉,反而更激发了她要活的意识。而对“死亡”的对立面“活着”,桑塔格也和卡内蒂一样,是取其字面意思,她并非想索要浮士德看上的东西——返老还童,也不在意伊米莉亚·麦克罗普洛斯的炼金术父亲给予她的东西,即神奇的长生不老术,她祈求的是纯粹的长寿,也就是说精神的长寿:“精神价值如此之大,其本身就可以用来反对死亡。”“坚决拒绝悲剧、拒绝不可改正的受苦受难,似乎与对有限、死亡的拒绝有关,卡内蒂的许多能量均从中而来。”后一句话可拿来作为她对自己思想激情的“卸负”。“思想的激情传达的信息就是激情”,在这句颇具循环论证味道的宣言中,桑塔格的重点所在是,意识不可战胜,勿论这是否有如幻影术般虚幻。当卡内蒂说,“我试图想象某人对莎士比亚说‘悠着点儿!’”我们看到了“这个苏珊”“弦一直紧绷”大概也是源之于此。
桑塔格与卡内蒂,很像是精神同类。桑塔格说,仇恨死亡,渴望长寿,这是卡内蒂作品的“标志”。现实中的卡内蒂仇恨死亡,这股情绪溢入其作品;现实中的桑塔格,对死亡的仇视,一点不比卡内蒂少,这种情感有无沾上她的创作呢?在回忆录中,我们看到她在大限将至之时,仍旧拒绝谈论她的“将要死去”,难道说她就真的从来没有在作品中探讨过人的“必死性”吗?她在面对自己的小说《恩主》时,多次谈到“力避自传”,却在谈论阿西斯的小说《小赢家的墓志铭》时,泄露主人公希波莱特是在“生死界限的一边写作”;而到了《死亡匣子》,她更加直面死亡这一边,这部小说实际上书写了“弥留之际的狂想之旅”。对小说人物迪迪而言,死亡也许并非生命的戛然而止,而是挣脱生命之前对人生的回望、反省和总结,“死亡=人生百科全书”。桑塔格本人定义“死亡”,时有不同。曾经有那么几次,她甚至表现出像狄金森那样被死亡迷住:1957年11月28日的日记中,她写道:“爱=死亡。”在批评创作中,桑塔格一直强调反对隐喻性思维,然而她对死亡的所谓“好感”,全然是隐喻意义上的:当时她正沉陷于文学作为“黑女人”的象征性隐喻;而对于“人终有一死”的现实,她从始至终都拒绝面对。对死亡的这份恐惧与憎恶,她从来没有直接诉诸笔端;而是借由笔下人物,暗暗思忖“死亡”作为事件对人的“意义”。写作《恩主》和《死亡匣子》时的桑塔格,尚未踏上死亡的班车,或者说死亡尚未寻找她;等到真正意义上与死亡擦身而过,她重新拿起笔来写作,却是等到了康复以后,且在《疾病的隐喻》中只字不提自己对死亡的感受,只是透露出从疾病王国逃离、终于回到健康王国的那种魂犹未定的惊恐与愤怒。而之后,当她赌上自己性命关在斗室里写作《在美国》时,小说几乎不带任何死亡讯息,有的却是海伦娜的活力与自信,这与她自知大限将至,想的仍然是康复以后的生活一样,都是玛格丽特·杜拉斯在临终日记里凄楚直白“我无法接受自己没了”的那种“恐惧带来的力量崛起”。
与布莱希特在奄奄一息之际还创作了一组出色的诗不同,因为太热爱活着的缘故,桑塔格在最后的日子,作为作家的自我,在肉身死亡之前,已然死去,她在日记里所记的笔记,彻底回到“全A学生”时代,几乎都是关于如何战胜疾病的信息搜集,坚强轰塌之下,是绝望的疯狂。桑塔格甚至比卡内蒂还怕死,至少后者在推崇“富于呼吸的体验”之时,除了不愿死去,还有其他。也许是如儿子所说,无法想象一个没有自己的世界,这一想法本身,就已经难免要承担道德的风险;桑塔格将自己的怕死转化为和卡内蒂一般的英雄意志。当然,这样的桑塔格和卡内蒂,还是有很多真正意义上的相似:都是犹太人,世界对其而言始终是背井离乡的异乡;“渴望、饥渴与向往”与知识和真理是充满激情然而也是获取的关系,也就是说,他们都愿意让智性的激情占领自我;生命的终结类似于写书人以自己的书籍来献身而结束;对文学创作怀有一种极大程度上的自我意识;被证明在道德上有必要站在被羞辱的、无权的人一边时很有力量;由于不能做到冷漠和餍足,便永远在做出反应,永远记录种种震惊并努力战胜它们;格言作家般的写作行为,某种程度上表明“圈内人”的自傲心态;争辩着走向历史,而非从历史的立场上争辩;他们的著作都是为紧张、努力、道德的和非道德的严肃性所作的有力辩护。
可是,卡内蒂的自我意识,是从道德家的立场出发,对艺术创造的可能性本身不断提出质疑;桑塔格却是“美学家中的道德家,道德家中的美学家”,终其一生都在竭力弥合道德与美学的鸿沟。卡内蒂将“瞎”作为对付时空的一种武器:“我们的生存就是一种巨大的瞎”,他是间接地重申希伯来文化与希腊文化的差异——希伯来文化是专注内心声音的“耳文化”,而希腊文化是注重美感的“眼文化”——并倾向于前者。而对明眼人迪迪而言,“眼睛是受难的器官”,瞎眼人海丝特虽然双目失明,但因为“内在之眼”的“看”,反而拥有了某种特别的智慧,甚至让迪迪产生了“去视力”的冲动,目的是祛除精神的晦暗与浅薄,实现德行的提升。桑塔格希冀的是“耳”文化与“眼”文化的平衡——一种在希伯来文化与希腊文化之间的文化“折中主义”。
桑塔格在道德与美学、耳文化与眼文化、希伯来文化与希腊文化之间的立场,是诺斯替式的,而她对“始终背井离乡”的理解,除了犹太人的流散,也是诺斯替教“异乡人”的:“相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是异乡人,他的话语是异乡的,是疏远这个世界的,而生命是要‘觉悟’那些被‘遗忘’的‘道路’。”然而,对于诺斯替主义者而言,死亡是最重要的修炼过程:必须要脱下尘世的衣袍,弃绝羁绊于肉身的生命,从而得到解脱与解放。在诺斯替主义者的经验中,无论是纵欲还是禁欲,对律法的反对,对肉身的痛苦感受,都是为了最后的道路,即超脱、回归死亡所作的准备。从桑塔格最后面对死亡的态度看来,她又并非是始终虔信的诺斯替教教徒,可能她对作为异端宗教的诺斯替主义,怀有的真的是王尔德式的美学激情,就像她向生活要艺术一样,她是在向宗教要美学。“我们在思想中逃避,去找寻一个真正的庇护所”,桑塔格最想逃避的,是作为现实事件的死亡,即逃避肉体的灭绝;但思想却也不再管用,因“意识羁于肉体”。她在同名的日记中写下这一句话的时候,应该是受到了诺斯替教灵性受困肉体观念的侵扰,她关注的是灵性;而面对死亡的时候,她应该是取其另一层含义:因“意识羁于肉体”,肉体一旦灭亡,思想也将终结。既然“思想”也不能用作“逃避”的想象,那么,“艺术久长,生命短暂”,会是她最后的退守堡垒吗?似乎是的,因为桑塔格的葬礼,未播放任何宗教安魂曲,倒是朗读了她热爱的贝克特的作品;似乎又不是的,儿子说艺术这个被视为母亲“第二生命”的东西,除了妨碍了她现实中和人的关系,还是“一个谎言”。波伏娃曾说,“无论是从天国还是从尘世的角度来思考永恒的问题,如果紧紧拥抱生活,那么,它都不是对于死亡的安慰”;那么,无论是从天国还是从尘世的角度来思考艺术的问题,如果紧紧被死亡拥抱,它会是对于生命的安慰吗?戴维·里夫真的相信,他母亲相信艺术永生吗?然而,悖论的是,从她的生活中我们无法得知答案,“我要告诉你……”是她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句话,我们只能想象,她要告诉儿子的是什么,会不会是她在“某个最后堡垒真的明白了什么”,比如说艺术的虚妄,抑或是艺术的永生;而如果生活无法解释艺术,那我们只能向艺术要生活的解释,就好像哪位评论家说的,桑塔格的日记解读不了她的作品,只好用她的作品解读她的日记。这样的妥协,如果不是因为情非得已;大抵还源于我们终究都要面对同样的搏击,并且也都是在爱着艺术。试问,又有谁能够拎着自己的头发,逃避地球的向心吸引呢?
附:
●《光明大手印:参透生死》当当网专卖:http://product.dangdang.com/product.aspx?product_id=22909708
●《光明大手印》系列丛书邮购地址:http://shop35991997.taobao.com/
联系人:王静 联系手机:1383050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