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的李安，不可思议的行走

不可思议的李安，不可思议的行走

文/陈彦瑾

《少年派》让我看到了我心中珍藏的李安——他的电影如他的人，一派真诚，对于人类的精神世界，年过半百的他，依然持有少年才有的探询的激情。

遥想五年前，为了《色戒》，他因传记新书《十年一觉电影梦》简体中文版出版来到大陆，参加出版社的系列活动。本质上是电影人的他，自然是要借书说电影。面对媒体记者，他一遍遍解释他对于王佳芝精神世界的好奇探询。而作为那本书的责任编辑和那些活动的策划人，我也从始至终陪在他身边，有五天的时间和他一起“跑江湖”，见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李安，一次不可思议的行走。

如今回想，那次行走，已如梦幻，已如传说。只有当时留下的一篇纪念文字，提醒我真的有过那样一段时光，我曾伴李安，偕行江湖——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会来，因为一本甚至没有署他名字的书，居然真的肯答应出版社的邀请，远渡重洋跑来做宣传。“不靠谱”，这是几乎所有获知这一消息的人（包括媒体）的第一反应。我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刚得到这个圣诞档期时我自己也是将信将疑如在梦中，但随着行程一天天临近，我渐渐明白，这不是梦，这是真的，他真的要来了。

迎接这么一位大牌的心情，大概跟伸手去接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差不多吧，恐惧一度压制了期待，就在他到来的前两天，莫名的焦虑还让我瞬间产生幻想：也许他反悔，取消行程……直到25日中午在登机口接到他本人，整个状态才稍微抓到一点点现实。真的是他，那么大牌，穿一件平平常常的羽绒夹克，没有前呼后拥的保镖和跟差，只带一个可爱的“小老头”助理，一堆行囊，就这么普普通通来了。

从登机口到贵宾接待室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偶尔有认出他的人激动地冲过来要签名、合影，他随和地一一满足。我抱着鲜花追赶他的步伐，忙乱地向他自我介绍说：“我是您这本书的编辑，阳春（注：那时我叫陈阳春）。我编这本书才知道，在台湾阳春是很平常很乏味的意思。”他笑笑说：“是啊，阳春面就是清汤面嘛。”又问我：“是你和DAVID联系的吗？”我说：“是，还有海娜（注：传记的版权合作方时报文化公司经理）。”

我想他当时绝没有想到，接下来的整个大陆之行，就只有我和海娜两个“小姑娘”领着他转战南北。我不晓得他如何放心我们，就这么顺从地跟着我们一路奔波。记得26日在央视进简便的工作餐时，助理DAVID提到他们在欧洲宣传《色，戒》时，曾经一天里跑了三个国家，他感慨说：“真的是跑江湖欸！”我很不上道地脱口而出：“就我们两个……和您跑江湖，您放心么？”话一出口就后悔，他体谅似的没有接话，正好央视的人过来说事，我急急起身跟她握手，也许是我动作还带着生疏，他看我跟人家握手的样子，无言微笑。我想他一定看出我是个初涉江湖的新手，但他依然给了我笑容的支持。亲切、宽慰的笑让我对未来几天的焦虑一下子烟消云散，满心感激的同时，悄悄生出一份与他同甘苦共患难的江湖豪情。

接下来，北京、天津、武汉、深圳，五天里他行走了四座城市，与热爱他的大学生、影迷、读者和媒体亲密接触，签名、合影、上电视、媒体访问，天神一般突然降临，点燃无数人的热情与梦想之后又匆匆离去，留下无数颗心至今怅惘回味……

他从不拒绝别人要求，却总是对人说“谢谢”，即使是那些争相与他合影的人，完了他还要跟他们道谢。签名，题赠，拍照，他有求必应，即使是一些有广告嫌疑的要求，他也一一满足。五天里，劳累使他咳嗽几乎夜夜不能入睡，每次访问开始，他总要为自己嗓子沙哑讲话可能听不清楚先说抱歉；几次上电视主持人都延时访问使他不停讲话到嗓子几乎哑掉，他仍带着一以贯之的儒雅微笑坚持配合，只是散场后低低叹息：怎么要讲那么久！面对读者和影迷，包括面对媒体，他总是放低自己，善待对方，不知敷衍为何物。但凡有人上前和他讲话，他总是定定地看着对方，神情朴实而专注；有记者忙乱中递给他刊载相关报道的报刊，他总是双手接过，认真翻看一阵后，抬眼望着对方说谢谢。他是那样谦卑、礼貌、温顺，每个人都可以从他目光中读到一份平等和尊重，每个心怀忐忑试图靠近他的人都可以从他真诚朴实的对待里感知宽慰和亲切。他的修养和举止令所有人感慨：他本是多少人心中高高在上的月亮，谁想得到降临凡间的他竟这般低调、随和！五天里，我忙乱地给他递水，痛心地看疲累不堪的他闭目调息，心中时时翻涌浓浓的歉意。要知道书的宣传和电影的宣传相比，不论资金还是规模、规范上都有太大的差距，他是比明星还耀眼的大导演，却为了还出版社一个宣传的承诺，隐忍了那么多的不适与委屈，其中甚至还包括我这个新手因为经验生疏、因为鲁莽或因为自身待人接物方面的粗疏，有时给他工作带来的唐突和失礼。

他已是人到中年，两鬓微霜，阅过多少人，到过多少地方，却没能像李慕白一样练就一副老江湖的架势，还总是不时流露出生动可爱的真性情。25日的接风午餐上，谈及《卧虎藏龙》和武术时，他说他见过镖局里镖师们的功夫，动作刚猛毛躁一点美感也没有，说话间就用两手比画起来，还瞪眼竖眉学镖师们的表情，可爱到无以复加。28日晚上到武汉已经十点多了，精疲力竭的我们就在他的套间里吃面，他感慨说其实自己就愿意这样安安静静吃上一碗面，“那些饭局说是人家陪我，其实是我陪他们，很累”。我因为歉疚说不出话来，他宽解似的说：“看，这就是阳春面了。”我又很不上道地实话实说：“可是很油腻……”他说：“是，太浓了，阳春面比这要清淡很多。”他很快吃完面，说起拍摄《卧虎藏龙》时常常要出去陪当地官员喝酒，每次都灌得大醉被人抬回来，我们听得一愣一愣，看他那贴着儒雅标签的笑容此时透着一股少年的顽皮劲儿，令我坚信他老派的温顺谦和后面还藏着一颗灵动叛逆率性的心，一如他的电影，温情裹挟着另类，压抑掩埋着尖锐，厚道隐藏着叛逆。影如其人，他的人和他的艺术一样，都是发自内在的一派真诚一派天然。作秀，这个时代流行的字眼，多少名人逃脱不掉的渊薮，在他却丝毫不能近身。我想假如这个时代真有所谓“君子”，他一定是其中一个，而且还是中国人自古称赞有加的那位“荷君子”。

他参加过多少绚烂的影展，每次出席媒体见面会或读者见面会时还常常露出羞涩腼腆的表情，尤其是应酬的场合，面对一些自以为是或强人所难的热情和好意，即使是微笑也掩饰不住那几分拘谨和不自在。他是纯洁无暇的美玉，只忠实于内心和所热爱的电影，对于喜爱他电影的人们怀着诚实的谢意和热情，人群汹涌上来时他还奋不顾身地给大家签名，一心只想给影迷和读者更多回报！他是那样老实，有求必应，有问必答；而他的讲话又是那样迷人，字字珠玑，出口成章，倾倒听者。听他讲话我才真正明白这本书的确不完全是他口述，假如由他执笔，或者就只是将他的讲话原封不动抄录下来，都会比现在的文本更饱满更深厚。他不断反省说自己的讲话可能会限制人们对他电影的想象，但他或许并不晓得，他每一次迷人的讲话，都或轻或重地敲打着听者的观念和态度，他的艺术行走在一个人们久违的国度，他的讲话或许是听者通往他艺术世界的天梯。听他讲话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的声音和语调形成一种打动人心的氛围，仿佛从久远的时代传来，令人心酸感怀。很后悔自己没有带录音笔，不然将他的讲话整理成册，一定又会是一本冲击当代人艺术观念、价值观念和人生态度的好书。

他讲话中常以“缘分”看人事。他说父亲和他是一个很好的爱的缘分；他教训开始有出名感觉的汤唯说王佳芝只是她与观众的一个缘分；他感慨说这本书让他结了很多很多的善缘……

他常常提及“尊重”。他说父亲的影响让身为长子的他懂得赢得他人尊重的重要，他说彼此尊重是他和太太恩爱的重要来源，他说身为人父的自己很在乎儿子们对他的那份尊重……

他时而用到“回应”这个字眼。他说这本书的简体版出版后读者给他的回应是直接而热烈的，他说他至今还不太敢去了解大陆观众对于《色，戒》的回应。他好像很在乎别人对他电影的评价，很在意观众怎么看他的电影。内心诚实的人，面对这个世界，或许是有一种交心和交流的冲动吧。他是现时代少有的诚实而纯粹的艺术家，正因为此，他的电影常常像一面镜子一样，映衬出世俗的诸多不洁、阴暗、别有用心、粗暴与媚俗。

他还比较多地谈到“爱”与“悲悯”。他说王佳芝其实很可怜，没有一个人好好爱她；他说易先生固然很坏，可他好奇他人性里究竟有没有一点爱的残存。他说他对他们心怀悲悯。我想起他阐释《断背山》的话，再次相信他的每部电影尽管不是讲什么具体的爱情故事，却使人们因为他的电影，对人世间的爱有了一种了解。他对人性的好奇和探索的勇气，为人们窥探爱的世界打开了更多窗口。人们看到了，有惊奇，有喜欢，也难免有难受的，但我相信他的电影会和爱一样，永久打动人心。

五天里，我这个小编辑，有幸与他一同“闯荡江湖”，近距离感受他所行、所言的魅力，同时反观自身所行、所言的缺憾。他待人接物的完美细致，他的东方修养，他的妙语连珠的讲话，时时反照出我的粗疏忙乱、顾此失彼、言语苍白。我对他的隐忍和宽解怀着深深的谢意和歉疚！我对他的信守承诺与慷慨回报感动不已！

五天里，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咳嗽，从云端降临凡间，领受喧嚣和混乱。我不晓得他会怎样看这次行走，我不晓得这本书为他和媒体制造的亲密接触对他来讲是好还是不好。五天里的一切在在都如梦一样不可思议，我唯一感觉到的真实就是自己内心的祈祷，至今祈祷：

他的这次行走所结下的全部都是善缘。他的慷慨回报换来的都是理解和爱护，他的无私给付领取的都是尊敬和爱戴。他会不虚此行，不仅感受热情、感动和支持，还会赢得最广大观众的善意和爱。

心诚则灵，我深深相信。

（本文部分发表于《中华读书报2012年5月）

附：

●《光明大手印：参透生死》当当网专卖：http://product.dangdang.com/product.aspx?product_id=22909708

●《光明大手印》系列丛书邮购地址：http://shop35991997.taobao.com/

联系人：王静  联系手机：1383050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