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做只是出于责任”

 

伯恩•贝歇在拍摄矿区。从1959年起，贝歇夫妇常年以古典而缓慢的方式记录正在消亡的工业建筑。他们坚持用黑白照片，用大构图相机，以及在阴天拍摄。（歌德学院供图）

 

希拉•贝歇的工业建筑摄影：“这么做只是出于责任”

 

“我是希特勒上台那年（1934年）出生的，二战爆发那年我5岁，我现在77岁了。我的一生，可以说经历了摄影从最古老到现代化的所有的过程。”希拉•贝歇的自我介绍如同她的摄影风格一样简洁明了。

 

希拉•贝歇的名字是与她已故的丈夫伯纳德•贝歇联系在一起的。从1959年起，他们常年背着沉重的摄影器材，以古典而又缓慢的方式记录着正在消亡的工业建筑。他们坚持用黑白照片，用大构图的相机，在阴天拍摄，以获得清晰完美的影像。

 

“它们正在慢慢消失，我们觉得至少应该留下一些视觉记忆。于是我们决定将它们拍成照片。这么做只是出于一种责任。巨大的工业容器和管道组成的支架，在我们的眼里是一件件雕塑。”希拉•贝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他们为这些建筑编制族谱，进行分类，建立了详尽的体系。大量具有重要文献价值的摄影作品被摄影评论界称为“类型学摄影”。他们冷静客观的表现方式，对摄影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贝歇夫妇类似工业考古学的拍摄持续了数十年，伯纳德•贝歇去世后，希拉•贝歇还在拍：“我上一次拍摄是在四周前。我正在准备一本书，回到德国，那本书就可以出版了，拍的是采石场、水泥厂、碎石厂的建筑。”

 

应草场地摄影节的邀请，希拉•贝歇来到北京担任摄影节评委，这也是希拉•贝歇第一次来中国。2012年4月28日下午，北京三影堂，在一家杂志摄影师的要求下，希拉•贝歇站到了鲜花和绿树旁，十分配合地举手做出“V”的手势，尽管她从来不喜欢拍摄花朵——“如果人们拍摄那些本来就作为‘美’而出现的对象，就会很无趣。所以拍摄花朵就相当无聊，因为这不过是重复现成的东西。”

 

 

希拉•贝歇认为现在的数码摄影“太简单了”。她觉得许多给她拍照的摄影师，只是让她站在那儿，不停地拍，而没有很认真、严肃地对待这个事情。（歌德学院供图）

 

砍树、等云、躲警察

 

南方周末：据说为了拍摄你们还赶走了一列火车？

 

希拉•贝歇：有次要拍一个建筑，前面正好停了一列长长的货车，把建筑下半部分全遮起来了。我们跑去问司机，能不能开走，作为感谢，送了人家一箱啤酒。有时候建筑面停了辆货车，我去问可不可以把车开走，那个司机回答：你们这样拍出来，画面就太枯燥了。

 

南方周末：你们移走的最大障碍物是什么？

 

希拉•贝歇：基本上都是树，要砍掉，然后拖走。电影里的那个故事，我们本来是想拍摄树后面的一个谷仓，伯纳德发现有棵树很碍事。他让我问问能不能砍掉。我特别为难，那些人的窗户上放着花，我想他们肯定特别喜欢植物，一定会心疼。没想到人家特别干脆：你就砍了吧，我们一直想把它砍掉，因为它挡着路很碍事，但是你们砍完要负责把树处理掉。

 

我们出门都要带两个锯子，一大一小。伯纳德锯树，我把锯下的枝干拖走。在野外、矿山，很多时候都要砍树。有时候建筑物在很茂密的森林里，我们先要开出一条路来，把摄影设备都拖进去，最后才能拍摄。

 

南方周末：你们的拍摄经常需要漫长的等待，比如等待理想的阴天，最长的一次等了多久？

 

希拉•贝歇：最长的一次等了一周，就为了一片云。其实还不止一周，那次我们特别想在美国拍一个高炉。一开始拿不到拍摄许可。工会想收购这家企业，资本家说，我们坚决不卖给共产党。双方诉诸法庭。诉讼期间，我们没法得到许可。工会说，你们去拍吧，我们肯定会赢这场官司。可是工厂还在资本家手里，资本家不允许，我们就一直等，直到法院最后作出判决。

 

好不容易拿到拍摄许可，天气又不行了。每天早上一开窗，阳光就晒进来，太沮丧了。一周以后，终于有一天天气状况特别理想。在等待的时候，我们已经摸清了工厂的情况，知道在十五层有一个平台是很好的拍照位置。一天之内，我们拍了很多很多照片。

 

南方周末：为了获得拍摄许可，你们编造的最夸张的理由是什么？

 

希拉•贝歇：有次我们特别想进一家工厂拍摄，老板就是不让我们拍。我看到老板办公室墙上挂了一幅西里西亚地区小教堂的照片，就是那种木头屋顶的、简朴的乡村教堂。我对他说：你看到这个教堂，就会想到你的故乡西里西亚；我一看到你工厂里的提升架和冷却塔，就想到了我的鲁尔区。老板听了爽快地说：如果我的工厂有这么重要的意义，那你就去拍好了。

 

很多时候根本就没办法获得许可，特别在法国和比利时，我们不得不直接在工厂的篱笆和围墙外面搭梯子去拍，等于是违法拍摄。有的厂区里铺了铁轨，那儿往往就会有个门，如果门碰巧开着，我们就偷偷溜进去。也经常被当场抓获，厂方就会叫来警察，非常麻烦。

 

大多数外出拍摄的时候，我们住在房车里，我会尽量做一顿好饭，铺一块漂亮的桌布，搞得特别有情调。有一次我刚铺上桌布，出去拍照的伯纳德慌慌张张跑回来：赶紧走，警察来了。很多时候，我们都挺狼狈的，二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整个欧洲实行战时法律，很多事情都不允许。

 

 

1999年的德国鲁尔区。在贝歇夫妇看来，这些工业建筑都是有生命、有表情的。 （希拉•贝歇/伯恩•贝歇/图）

 

金狮奖真的没有钱

 

南方周末：你说水塔像一个玩偶，有头、有身体。是不是在你的眼睛里，这些工业建筑都是有生命、有表情的？

 

希拉•贝歇：它就是一个形体，就像人一样，上半部分就叫头，下半部分就是身体。你看这个冷却塔，事实上是分成几部分拍摄的，因为下边特别杂乱，像原始森林一样，根本没法进去拍。我们一般是爬到一个冷却塔上，去拍对面的塔，头拍一张，身体拍一张，有些从正面拍，有些从侧面拍。

 

一般情况下，厂方担心有人窃取情报，担心有人会借此观察他们的污染，就算让我们拍摄，给的时间也非常有限。我们会分头从不同的角度拍摄。尽量先拍整体结构，然后再拍细节。

 

同一个地区、国家的水塔会有相似的外形特征。德国的水塔很多是19世纪末的，典型的普鲁士帝国特征。美国水塔的形状只有在美国才有，因为他们生活在非常开阔的农村，住房都是木质的，一旦发生火灾，消防员来救火需要大量的水。他们日常耗水量也特别大，大草坪每天要浇水，有时候一天要洗三次澡。所以美国水塔的特点是采用椭圆形的设计，使用材料非常少，存水量却特别大，从建筑力学原理来讲，非常完美、非常现代。

 

南方周末：早年你们照片的价值不被承认，卖不了钱，生活来源怎么解决？

 

希拉•贝歇：当时特别为钱发愁，经常接一些为了挣钱不得不做的工作。伯纳德经常说，我们从银行借钱好了。为了挣钱，我出去打零工，他会说，你哪儿也别去，就在家待着。后来他当了大学教授，每个月才有稳定的收入。

 

南方周末：你们后来得过很多奖，奖金怎么支配？

 

希拉•贝歇：很多奖是没钱的，比如说威尼斯双年展金狮奖，真的是只给我一座金狮，装在一个红色的盒子里面，没有钱。伊拉斯谟奖（注：颁发给在文化、社会和社会科学领域作出特殊贡献的人士或机构，奖金15万欧元）是有奖金的，哈苏给了一个奖，那个是有钱的，其余大多数奖都没钱。

 

每当接到获奖通知，伯纳德就说，这肯定会花我们很多钱，还要白白失去了一个星期的工作时间。他是个工作狂。但伊拉斯谟奖、威尼斯金狮奖，对我们来说是非常大的荣誉，还是要去。

 

摄影的纪律性

 

南方周末：你说必须要有摄影的纪律性，才能拍出好照片。什么是摄影的纪律性？

 

希拉•贝歇：首先必须特别合理地分配你的时间。普通人可能一年度两次假，然后随意拍一些照片，你不一样，一旦有拍摄条件，一定要控制好时间。第二，必须充分考虑拍摄方法。我看到很多画册，觉得那些人的工作方式很有问题——非常懒散。很多人没有自己拍摄的主题，也没有特别详细的构想，拍一个建筑，也不是从各个角度去观察它。不单中国这样，德国和美国也一样。这些摄影师既不关心其他人的作品，也没有研究过多少摄影史和相关的美术史，只是拿着照相机，这儿看看，那儿看看，瞎拍一气。

 

数码摄影带来了很多新的可能性，但是工作一定要有纪律。现在拍照太简单了，摄影师拍照时不需要通盘考虑。传统的肖像摄影师可能要观察半天，看看阳光，看看你的手什么姿势比较好。而现在，就像刚才给我拍照那些摄影师，只是让我站在那儿，不停地拍，没有很认真、很严肃地对待这个事情。我说的纪律性，就是一定要有你自己选择的原则。你应该想到，拍一个人物，你要表达出什么。

 

南方周末：你还说过，物体的采光越好越能够展示每一个细节，这就是摄影惟一的本质。为什么？

 

希拉•贝歇：有的人喜欢拍出阴影，他可能是想要借此达到一个特殊的效果。但是我们的工作需要用大画幅相机拍摄细节，要清楚到每一个螺丝钉都看得见，柔和一点的光线，特别是有云遮住太阳的光线条件。比如这个煤气罐，如果有太阳，上面这些支架会投下交错的影子，你就无法辨识出它本身的结构。太阳的位置一旦变化，影子也会随之变化，你一天拍25张照片，可能会觉得拍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东西。

 

19世纪人们拍照的时候，都要挑选这样的光线条件。一个特别好的比喻就是月亮。如果阳光直照，我们看到的就只有半个月亮，因为暗的那一边完全看不到。如果有一些云遮住太阳，可能月亮暗面稍微明亮一些，亮面稍微暗一点，呈现出很美的画面。

 

南方周末：你在北京看到很多中国摄影家的照片。你说他们有些照片拍得不是那么清晰。清晰是一个标准吗？

 

希拉•贝歇：是的，照片应该比肉眼看到的更清晰。我们的眼球在不停地运动，整个画面也会不停变动。借助相机能把某个瞬间更好地定格，定格就是一个非常安静、非常清晰的瞬间。所以，清晰非常重要。

 

南方周末：你心中好照片的标准？

 

希拉•贝歇：非常宽泛，但照片一定要有趣，要有意义。有一阵，我儿子特别喜欢拍早餐泡在牛奶里的麦片，我就问他：你拍这个有什么意义呢？对更广泛的受众而言，你拍的应该是一件有意思的东西。

 

再说清晰。以现在的技术，照相机想拍得不清晰反而很难。当然有例外，比如战争场景，因为是抓拍，所以可能不很清晰，这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但是拍摄完全静止不动的静物，再拍得很不清楚，我就不能理解了。

 

（感谢歌德学院提供帮助。现场翻译：张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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