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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与凉州人》(4)

2011-02-23 21:28 来源:雪漠文化网 作者:雪漠 浏览:65011742

   独有的文化,铸就了独有的心灵。独有的心灵,导致了独有的命运。
凉州无呼啸大水,多沉寂土地,少激荡之活性,乏征服之欲望。所以凉州人性格少勇气而多沉稳,以忍耐安分为主。因循守旧,人夸老实;创新求异,人骂“二球”。在群体中,一眼能认出自己者,了了无几。千年来,凉州多听话的众生,却无特立独行开一代风气之代表人物。
   因土地肥沃,无饥馑之忧,少能“生”的忧患,多能“死”的安乐。凉州人有着盲目的自大,“走遍天下,凉州最好。”“出门一里,不如屋里。”“金窝银窝,不如自家土窝。” “土里刨食最可靠,别的全是瞎胡闹”,“三百六十行,庄稼人为王”。他们大都以农耕为主,安守祖土,不思进取。三亩薄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有碗“米糊糊”或面条填饱肚子,决不去干冒险之事,那怕冒险的结果可能当上将军,但只要有一丁点危险,凉州人决不去干。
在经商上,更可以看出凉州人的明显特点。一遇商机,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赔。“万一赔了咋办?”他们认为,“出手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未虑胜,先虑败,总怕打碎那一个鸡蛋的家当。表现在投资上,多试探性质,准备随时抽身,而不破釜沉舟。所以,凉州商人缺大气,多摊点而少真正商家。你在凉州街头买东西时,会有买啥缺啥的感觉。店铺大多千篇一律,而无自己特色。不少卖衣者连衣镜都不置,他们总想凑合着过,怕投资大了,压资金多,抽身不便,赔的也多。他们的所谓经商,仅仅是把农田里的“二牛抬杆”,换成了钱货易手而已。那瓶中,装的仍是老酒。在骨子里,他们仍是揪揪掐掐算小账的农民。他们的对手,却是经过商业文明洗礼的南方人,较量结果,可想而知。
  西路军在河西大败,不仅仅败在军事上,更有文化的原因。红军战士遇到的,是一双双陌生而蒙昧的眼睛;他们的呼喊,不会有任何回应;他们的求援,只得到冷漠的回避。他们是一群得不到水的鱼。有人归之于发动群众不力,其实不然,千年文化怪圈造成的人格畸形,能以几日之发动完成人格之重塑?逼急了,他们可将头伸进悬在梁上的绳圈,但要其拍案而起,挺身而斗,迎接红军干革命,下辈子也不可能。不过,若有人掏了他们田里的埂子,占他一寸土地的便宜,则不惜尽倾颈中之血与你拚命,一如马家军刀疯狂挥向可能占他地盘的红军。
  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方式导致了凉州人合作意识差,能抱成一团冲锋者,了了无几。团队意识差,难成大气候,所以,凉州历史上无雄视一方的大政治家,偶有留名青史者,多为配角,而无主帅。凉州有“人”,而无“帮派”。为政则难形成大势力,为文则勾心斗角,自相残杀,视同行为冤家。很多时候,坏你大事的,恰恰是你视为知己的朋友。忌妒之火,总能焚毁友谊。“流派”二字,与凉州无缘。
  惯于过家庭生活的凉州人于是有了两个人格极端:当“媳妇”和当“婆婆”(注)。当“媳妇”时,卑颜屈膝,低眉顺眼;一旦“十年媳妇熬成婆”后,便飞扬起来,忘了自己当“媳妇”时的艰辛了。他可能比先前的“婆婆”更象“婆婆”,其“媳妇”的艰辛程度,自然更甚于他的往日。
  自然,凉州人中不乏优秀人才,他们确实能做出一些足以傲世的业绩,但最令他们头疼的,不是面对来自外部世界的撕杀,而恰恰是来自故土的中伤。在这个文化怪圈中,他们付出的,是多于外地同行数倍的力气和心血。甚至,一有机会,充当成功者掘墓人的,往往是家乡人。  
  在凉州历史上那次唯一的“暴动”后,出卖组织者齐飞卿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家堂兄弟。其原因,是因为齐飞卿家豪大富,日子过得红火,名气又大,自然成别人的眼中盯了。
  笔者的小说《掘坟》也写了一件真事:凉州某乡的农民把一个曾为家乡捐资修学校的实业家的祖坟挖了,仅仅是听说这坟地的风水好,叫“金盆养鱼”,能发大财的。他们可不管他是在广州发财,还是在上海发财,只要你强过他,你便是他潜在的对手。这种心态,很值得研究。  
    有时,凉州人也会发出感叹:“凉州人不抬承人。”只是,不抬承人的,正是感叹者。许多杰出人才,在唾星中无奈地离开了家乡。
  在这个怪圈中,优秀企业家遭人骂,亏损厂长反少埋怨。既令你多么优秀,多有贡献,只要你比我强,我就要损你。
   凉州人的损人方式也有独特的凉州味儿,他可以将你列入“名人”行列,只是和你同列的是无赖、疯子,或其他确实有名但又为人所不齿者。仿佛凉州人眼中盯的,仅仅是几个出头的同类;做的,也仅仅是把他骂回自己的平庸行列。
  但最不该忽视的,他们却忽视了,那就是席卷而来的时代狂潮。
  优秀木匠,是南方人;优秀裁缝,是南方人;优秀商人,也是南方人;仿佛一夜之间,凉州即被南方人占领。他们像扫树叶一样把凉州的钱扫回了家乡。
更可怕的是,生存的环境越来越恶化,沙暴时起,雪线上升,降雨稀少,虫害频发,地下水位急剧下降,大片树林枯死,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正气势汹汹地逼近……五十年后,将有不少地方因缺水而无法生存。
  但凉州人仍视而不见,也懒得想太多的事。都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喝凉水。
  他们仍悠哉游哉地活着。街头、公园里、树荫下,到处都有茶滩、酒场、麻将桌,人山人海,吆五喝六,夜以继日,月以继年。农村里常见的,是抱个膀子晒太阳捣闲话的人们。
  偶或,有人感叹一声:唉,现在的钱难挣,干啥都不成。
引来一堆“干就”声。(“干就”是凉州方言“就是”之意,但语气更加肯定。)    却没人问:“既然钱那么难挣,南方人咋在凉州发了?”
  没人问。
  因为答案明摆着:人家是南方人。
  异类。
  还会说:“南方人真可怜,领着老婆孩子来这儿爬街台。”
  善良的凉州人总是很大度的。因为土里刨食总能填饱肚子。                  
  实在没钱了,搞“副业”挣一点。凉州人眼里,挣钱总是“副业”。
  主业是什么?当然是上班或种地了。一个人种几亩地,或上几个小时班。闲暇多,无聊多,无事了,连幻想都懒得制造。或编或传,“顺口溜”满天飞。在这个怪圈里,纷飞的总是唾星。
  枪打的,定然是出头鸟;先烂的,定然是出头椽子。仿佛凉州人梦寐以求的,就是把优秀人物骂回平庸的行列。当然,许多年后,他们追忆的,也往往是那些曾实实在在为家乡做过事的人。那时,他们才能感叹着给你以公正的评价。
  更也许,那时对你的肯定,仅仅是为了否定另一只出头鸟儿。
  一些优秀的凉州儿女,在最需要来自家乡的动力时,得到的,却往往是唾星。谁能从他们的辉煌或失败中读出血泪来?

                                    --选自《收获》2003年第2期
                  --《新华文摘》2003年第6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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