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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漠:生命的另一种照见————悼念李雪花

2024-03-26 04:14 From: www.xuemo.cn/en Author: Xue Mo Culture Browse: 767537 Times

 

生命的另一种照见

——悼念李雪花

雪漠

1

雪花走了。

雪花姓李,是《爱不落下》一书中“丫头”的另一个原型。

那“丫头”,有两个原型:一个是心印,俗名杨菲菲;另一个就是李雪花。两人都是癌症患者,《爱不落下》的很多素材,就源于两人的经历。心印比医生预言的寿命多活了四年,雪花则多活了十二年。

我学过《邵子神数》,曾严格精准地算过几个人的命,雪花是其中之一。对于她的一生,我在十多年前,就专门和她沟通过。我告诉她,她的人生有几个节点,一旦这几个节点降临,她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改命;一是顺命。改命需要对身心严格训练,即性命兼修,还包括生活方式的改变,心性的改变,等等。老祖宗在这方面,有无数行之有效的经验。可惜的是,她没有完全听我的话。幸运的是,她部分地听了我的话。

当然,她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改了命。因为在十二年以前,她就被诊断患了重度抑郁症和乳腺癌。癌症患者,和重度抑郁症患者,两种身份在她身上合二为一,这种状况是非常痛苦的。所以,她在日记中,常常宣泄着一种疯狂的冲动,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曾经想要疯狂地踩油门,狠狠地撞向另一辆车,好结束自己的生命。甚至就在死前一天,她也打过电话给阿诺,说她极其渴望从楼上跳下去,结束自己的痛苦。但最终,她选择了坚守对我的承诺——我让她答应我,无论面临什么样的情况,她都不要自杀。此时,距离她诊断出癌症和重度抑郁症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十二年。

雪花对广州市香巴文化研究院是有贡献的。十多年前,研究院申请成立时,需要一个注册地址,她和我的另外一个读者阿滨,就在广州华林国际租了一个店铺,经营着一些生意。虽然赚不了多少钱,租金又很贵,几乎一直赔钱,但他们坚持了多年,一直建有雪漠图书专柜,也办过读书会,为读者提供了一个了解雪漠作品的窗口。大家不要小看这些看似不那么惊天动地的善行,当年,它为我们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没有注册地址,研究院就得不到批准,就没法成立。所以,对她的善行,我们一直很感恩。同时,雪花力所能及地为研究院做了很多事。研究院的第一套摄像器材,就是她和阿滨一起买的。第一届香巴文化论坛在成都举办时,雪花也从广州去成都,参加了布展。此后的日子里,她总是点点滴滴地做着这些事,曾承担过文字整理、主播等工作,也跟志愿者们轮班做饭。每次轮到她做饭时,志愿者们都会充满期待,因为她把对美的追求融入了做饭,每顿饭都做得很用心,总能让大家充满惊喜。她甚至给大家做过蛋挞、披萨和面包等。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专门为我做的粗食面包。她为了给我做面包,专门买了一台面包机。她做的粗粮面包,里面有很多瓜子仁,很好吃。在临终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夜里,她仍用严重水肿的手指操作手机,上网买了很多水果。托人送给我。许多时候,一想到这些细节,我总是会被感动。

但雪花又是一个让我们恨铁不成钢的人。因为她没有像我们期待的那样,严于律己,修身修心,战胜自我。所以,她的情绪波动很大,常常会离开研究院的志愿者团队,去滚滚红尘里,瞎闹一阵,受伤后再回来,伤愈后再离开,来来去去,很多次了。

因为感恩她的贡献,也因为了然她的命运,我告诉她,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离开,去过你喜欢的生活,做你喜欢的事情,要是想回来,我也随时欢迎你。我们不按志愿者的制度要求你,你可以自己租房子,可以自由地生活,需要照顾时,我会安排人照顾你。

后来,她租了房子自己住,这就为她后来卧病在床,志愿者们照顾她,提供了一个基本条件。

2

照顾雪花是非常辛苦的。在她临终前的几个月里,照顾她,成为很多参与这项工作的志愿者的噩梦。一般的病人相对安静,卧病在床静静休息,雪花不是这样,她更愿意让人抱着她,让她靠着,为她按摩,为她拍背,用吹风机吹她。而且她要不断移动,忽而到床上,忽而到床下;忽而要人拉起她,忽而要人放她躺下,两三分钟换一次。白天这样,夜里也这样。对于她这样频繁不定的要求,有人称之为“折腾”。所以,照顾她一轮之后(一般是一天一夜,晚上不能睡觉,所以必须轮班),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形神交瘁。当一批志愿者非常疲惫时,我就从山东等地调志愿者,乘车去广东,专程照顾雪花。

我和阿诺们虽时时出差,但只要有机会,我们都会到樟木头,陪雪花一阵。

我安排大家照顾她的时候,这样告诉大家:当我们没有得过这种重病,不知道癌症晚期和重度抑郁症合二为一有多痛苦时,不要随意评判。我们能做,也该做的,就是全然接受,接受她的所有要求,全然接受,不打折扣。

志愿者们也这样做了。

在照顾雪花的过程中,有许多细节,非常感人。过年时,赵多艳和沈佳月没有回家,连续多日照顾雪花,无微不至。因为雪花依赖赵英瑞,赵英瑞大年初三就离开家人,回到雪花身边,给了她最大的安全感。雪花喜欢靠在赵英瑞的怀中,像被母亲抱着的婴儿那样;喜欢黄丽蓉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为她唱《摇篮曲》之类的歌;喜欢佳月提起她,抖动她的身子,因为这样能缓解疼痛,让她轻松很多;喜欢吴之向和曾芳帮她按摩,为她熬汤;王韩梅、陈盼、陈思、梦磬、阿榕等,都以雪花需要的方式照顾她,梦磬还为她买了方便随时呼叫的呼叫器。梦磬和陈思从遥远的沂山穿越了一千多公里,来到雪花身边,照顾了她两个礼拜;曾芳和金娜也从广州来到雪花身边照顾她。我还专门请了专业护工,买了车票,正要出发时,雪花去世了。

除了雪花,到岭南之后,我还安排志愿者照顾过两个人:一个是心印,我安排人照顾过两年多;一个是张艳梅教授,我安排人和她妹妹一起,照顾过八个月。但她们都没有像雪花这样,经常像个小孩子一样“折腾”。当然,雪花的“折腾”,一方面是因为疾病带来的疼痛,一方面是因为她完全卸下了成人的矜持。有人也认为,雪花有一点自私,就像我们都喜欢叫人按摩,但我们不可能叫人整天为自己按摩,因为我们不想麻烦别人,雪花却由了自己的性子“折腾”。一天可以,两天可以,长期地整天这样,大家就很累了。所以,前前后后总共有十多个志愿者照顾过她,实行轮班制,但每个人都非常疲惫,甚至如虚脱了一般。

当然,对雪花的照顾虽然辛苦,但也展示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美好。因为,在一般家庭里,没有任何一个儿女能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每分每秒地陪护父母,但没有血缘关系的志愿者却做到了。比如,雪花大小便失禁之后,穿着尿不湿,大家要帮她换尿不湿,要帮她擦拭清洁身体,在水温、手劲方面,都要注意细节,不能使她感到冰凉和疼痛,因为任何有力的触碰,都会使雪花感到痛苦。而任何一点痛苦,都会加重她的不安和烦躁。她本身又是一个注重细节的人,枕头的高度、柔软度,被子的厚薄,房间的温度、湿度,衣服的宽松度、材质等等,都会影响她的身体感受,进而影响她的心理感受。所以,照顾她的人需要贴心地注意到所有细节,需要十二分的耐心和温和。

对雪花的照顾,严重地影响了研究院的日常工作,编辑、出版、研究、行政都受到了影响,包括我和阿诺在内的所有的人都被卷了进去。而雪花自己,也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不能自律,“折腾”不已,弄得所有照顾她的人疲惫不已。

很多人不理解,觉得雪花是个“包袱”,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主动担负这样的“包袱”。原因其实有两点,第一,她的家人不愿意照顾她,多次提出要查看她的银行流水,再决定是否要来看她——注意,是“看”,不是“照顾”。对于一个卧病在床失去行为力的人来说,去银行打印流水是难如登天的,所以,直到雪花走时,她的家人都没有来“看”她一眼。她去世之后,家里才来了一个人,来取死亡证明,为了凭此继承雪花的遗产,但即便来了,也旋即就走了。她的母亲甚至强调,不要把雪花的骨头带回家。可想而知,如果我们不照顾她,她病后会面临什么。

第二个原因是,我告诉志愿者们,别说是曾为研究院做出贡献的人,便是一条不相干的小猫,需要帮助时,我们也应该提供帮助——我们的一位志愿者,十多年前,就拣过一条残疾的小猫,那猫连尿都需要人挤,今天,这猫仍然活着,仍然得到了那位志愿者和家人的照顾。我说,帮助需要帮助者,是一种品格,只要有人给了一个让我们帮助他的理由,我们就会义无返顾地帮助他,因为,感恩是一种美德。

我对志愿者说,每个人都会面临死亡,照顾雪花,也就是照顾我们每一个人。因为,在看到健康必将消逝,活着的必将走向死亡,健壮的必将走向衰弱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会得到营养,有所收获。至少我们会明白,不要等到自己变成雪花这样的时候,才学会珍惜生命。所以,参与别人的生命故事,也会让自己尽快地成长。我自己,就是在照顾患病的弟弟的过程中——那年我三十岁——窥破生命真相的。因为,我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天天变得骨瘦如柴,最后进入坟墓,我于是明白,很多人在乎的很多东西,和生命本身毫无关系,就连千般贪恋万般牵挂的生命,最后也会成为巨大的敌人和对手。此后,我就放下了生命之外的一切,甚至连生命也不执著了。我的人生于是就完全能够自主,再也不受这种虚幻的、无聊的、喧嚣的、泡沫般的红尘生活困扰了。所以,照顾弟弟的人生经历,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财富。照顾过雪花的志愿者也一样,这段经历,将在她们的一生中留下非常重要、不可估量的影响。

记得,在照顾弟弟的过程中,我的身体也出现了某些问题,似乎弟弟经历的一些疼痛,我也在经历。当时,有一位智者告诉我,这是我们自己的业障,在照顾别人时,自己的业障也会现前。所以,照顾病人,其实是清除业障的好时机,意味着未来有可能出现在我们身上的一些痛苦折磨,被提前清掉了。听他这样说,我觉得很有意思。

后来,照顾雪花的一些志愿者也一样,出现了很多不适,但后来,不适也消失了。

志愿者最大的变化是,每次想到雪花,就觉得她是自己的镜子。哪怕一个人能进入再好的平台,要是自己不积极精进,不在行为和心灵上改变自己,生命就会变成一种消耗和折腾,除了给别人带来麻烦,是没有意义的。

在雪花之后,我们多了一份警觉,我们会追问:要是一个人不能战胜自己的欲望,不能真正地自律、自省、自强,我们有没有必要用自己黄金买不来的生命,陪着他折腾?

因为这,研究院做了一个决定,我们不会再无原则地让志愿者放纵自己,得过且过,躺平等死,我们只愿意陪跑一些自强不息的人,而拒绝那些不愿改变自己,只想得过且过的人。

雪花在提醒我们,在我们健康的时候,在能自主自己生命的时候,要真正地关照我们的生命,好好地做一些事。平日里,健康的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一旦失去健康,才发现,自己的健康的时候,是能做很多事的,但临死前的如是之想,已经晚了。

病中的雪花,很是后悔:没生病时的自己,本来是可以做很多事的,但为坏情绪所控,浪费了大好的生命,等她明白这一点时,那席卷而来的痛苦,已让她不能做任何事了。我们记住雪花的,也是她做过的那几件事,所以,在能自主生命时,要尽量地对他人好,尽量多做一些利益他人的事。

于是我说,照顾雪花,其实就是在照顾我们自己。

还有,雪花是在用生命提醒我们,如果没有实践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提到的性命双修,每个人的生命最困难的时刻,多是死亡之前。这就要求我们在看到别人疼痛的时候,要了解我们也会面临这样的疼痛,然后提前对生命进行关照,用老祖宗验证过的行之有效的方式,进行修身,进行修心,改变不好的生活方式,关爱自己的生命和健康,至少要有积极的心态,而不是随波逐流,像寒号鸟一样,太阳暖和,得过且过,寒夜一到,则手忙脚乱。

要知道,我们改变不了寿命,但可以增益健康,要有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雪花既不修身,也放纵自己,胡吃海喝,对健康是无益的。这一点,心印也一样,她生病前从来不在家中做饭,老是熬夜,老是吃火锅,老是上火,老是生口疮,就在一次次的生口疮中,舌细胞发生了癌变。见我的时候,她的舌头上长满了癌包,经过积极的中医治疗和身心训练,癌包竟然消失了。后来,她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癌症才再次复发了。

雪花生病早期,也认真地节制和训练过,有过一年时间身心训练。后来,她总是顺从自己的性子,情绪也控制不了,身心都是一种躺平的状态,大家恨铁不成钢,除了在她需要时照顾一下外,也是有心无力。临终前的她,仍是这样,常常在夜里叫外卖,狂饮狂食,总是叫欲望牵了心。情绪也时时发作,无感恩之心,这让照顾她的志愿者很替她难受。

对此,我强调要无条件的包容,给雪花最后的一份关爱,也感恩她为我们提供了“练习生活练习爱”的机会。这是的她,是我们的镜子,我们要无条件地包容。因为雪花经历的痛苦,我们永远无法切身体会。我们只能看到自己的心灵有多大的包容力,能不能完全实证我们的人格。

我告诉大家,雪花非常恐惧,非常痛苦,非常需要一种安全感和伙伴感。她只能通过别人所认为的“折腾”,来确定还有人在关照她,陪伴她,让她有所依靠。她没有足够的力量,面对一个对她来说非常可怕的时刻。这不仅是她的身体需求,更是心灵需求。这时,不管她好不好,我们都必须贴心贴肺、无条件地对她好,因为她的优秀与否只与她自己有关,我们的行为也只与我们自己有关。不只是对她,面对任何人都是这样。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回报丝毫不爽。无条件对他人好,体现的,是自己的庄严。

感谢雪花给了我们展现自己的爱、德行、慈悲、柔软的机会。

在照顾雪花的过程中,我们不是旁观者,我们是经历者,是体验者,我们就是雪花。因为这场体验,我们会更加懂得人生;因为这场体验,我们会更加明白死亡;因为这场体验,我们会更加懂得爱在人生中的重要。没有什么经历,比我们现在体验的更加重要。这些经历,这些所见,有的会变成灯,照亮后来的人;有的会变成警钟,警示后来的人。

有的人感到不理解甚至委屈,因为无论我们怎样照顾雪花,雪花的家人也不觉得我们好。这正是他们的可怜之处。我们不要因此而产生情绪,我们每个人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让别人想到我们时,感到的是温暖而非不快。面对一只飞向我们的小鸟,或是一个受了伤奔向我们寻求庇佑的小动物,我们尚且能张开怀抱善待它们,何况是一个人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所有的行为都会招致相应的反作用力。我们此刻在种植爱,就会收获爱;种植智慧,就会收获智慧。所有的善行都会被定格,人性的光芒与高贵,文化的力量,都会在这样的极端时刻展现出来。大家都在庄严着自己,庄严着自己所信奉的文化,这些都会变成我文学作品的营养。

4

当然,雪花的离去,对我们来说是意料中事。她人生中的很多事情,我都写在了《爱不落下》一书当中。十多年前,雪花确诊癌症的当天,我就给她布置了一个任务:必须每天写一篇日记,在日记中,她可以宣泄她所有的情绪。这种宣泄式的写作,在西方被称为“疗愈式写作”。每天我都会看她发给我的日记,并回应她。

十多年间,她基本上坚持了下来,写了上百万字。日记里,记录了一个女子痛苦焦虑的诸多心绪。但她的日记是不适合出版的,因为,她总是在宣泄,宣泄,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很不堪。但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宣泄,她的很多负面情绪得到了缓解和释放。因此她多活了十二年,被人们认为是一个生命的奇迹。要知道,她跟心印不一样,心印进行过严格的禅修,雪花没有,按她的说法,她只训练过一年。这一年,也只是在早上坐禅一次。仅此而已。

雪花走后,志愿者们按照她的遗嘱,将她的骨灰洒向了大海。在志愿者们从殡仪馆出来,带着雪花的骨灰去大海的这一过程中,按照当地的习俗,长辈和同辈是不能捧骨灰的,必须由后辈如儿女抱着她的骨灰盒。于是,赵多艳就用自己的衣服裹着雪花的骨灰盒,一直抱到了大海边,和大家一起,把雪花的骨灰撒入大海。这些事,她是以女儿的身份去做的。

在我的生活中,雪花是一个让人既感恩又觉得遗憾的存在。因为我们对她有着更高的期待,而这份期待,和真实的她之间,有着很大的距离。其实,她本可以让自己更优秀,可惜因为抑郁症,和一些个性因素,她展示了另一种故事。但即便这样,她仍然是一个让我想起便觉得心疼的人。因为,2009年我从西部走向岭南时,最早见面的人中,她是唯一一个留下和我们一起做事的人,并且她坚持到能够自主生命的最后一刻,其他人都消失在滚滚红尘中了。2009年,我到广州参加了第一次读者见面会,现场有三十五位读者,雪花也是其中之一。后来这些读者大多不见了,个别人还会偶尔出现在我的早直播中,但真正和我们一起做事的,只有雪花一人。每每想到这一点,我都会不由地感慨。这也是我写文章纪念雪花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我一直想写一本书:《感动我的人们》,现在已写了三个人,心印、张艳梅、李雪花。其实,在做事上远远超过这三个人的,有很多,在未来的日子,容我慢慢地写吧,把那一个个的人,一件件的事,在我的作品中定格为永恒。

总之,雪花带给我们很多复杂的体验,但从她最初为研究院提供注册地址,到临终时她的一些安排,我们仍然能感受到,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毕竟,她坚持到了最后;毕竟,她有那么多做事的行为,包括她的直播、她去尼泊尔、她每天的记日记,以及自愿为大家做的面包点心,等等,这点点滴滴,还是给我们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记忆。

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细节是,听说我要去岭南看雪花时,雪花问身边照顾她的人,谁要去广州?她有广州一家书店的购书卡,里面还有几百块钱可以买书,她要为雪师选一套书。可惜没人去。后来,为了让她开心,我专程去了广州那家书店,用她卡上的三百多元钱,又添了一百多,买到了一套书,雪花知道后,笑得很开心。每次,我去看望她,都会从她的书架上选一本好书,她就会笑得很开心,发出孩子般的笑声,那张因为疾病而变了样子的脸上,也总会露出孩子般的喜悦,竟然有了一种灿烂,仿佛这是她最幸福的事。

我对志愿者们说,毕竟雪花已经盖棺论定,她没有当逃兵,也没有像很多痛苦的人那样自我了断,而是静静地接受了自己的人生,就像一个伤兵死在了战场上。一个受伤的战士,仍然是战士;一个完美的逃兵,不过是逃兵。而许多人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她这样,即便跌跌撞撞,也还是保持了自己的生命方向,用一生去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情。所以,她虽然没有《爱不落下》中的丫头那种令人肃然起敬的高境界,但我们仍然怀念她。

5

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一些受伤的战士,也出现过一些完美的逃兵。但无论如何,我都感恩他们,并且祝福他们。因为,在我们的生命相遇中,彼此的存在,让生命有了另一种精彩。但我的书里没有逃兵的名字,这代表了我的一种态度。对我来说,哪怕一个人没有多超越,只要他(她)能坚持,并且坚持梦想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就值得我们珍惜并尊重。只要他(她)有颗向上的心,无论他(她)究竟能飞多高,都值得我们尊敬他(她)。

雪花就是这样,她用她的一生,选择了向往,就值得我们珍惜并尊重,我也愿意将她定格在我的作品里,让人们记住她这样一个独特的女子,让人心疼,让人遗憾,也让人唏嘘不已。

我经历过很多人的死亡,有高贵的,有遗憾的;有奉献的,有索取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死亡。让我们怀念的人,总有让我们感恩的理由。就像我们想到卓超时,就会想到他死后留下的一些实际帮助,无论大小,无论多少,有那样一颗心,就会让我们时时想到他。同样,想起雪花时,我虽然为她无法战胜自己的情绪而遗憾,但也看到她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仍然帮我们做了很多事情。那些事情都像种子一样,会慢慢成长为大树。研究院有今天的影响力,也都和她最早的奉献有关联。

需要说明的是,在临终前,雪花是怀着善念的,她最终对照顾她的人表达了感恩和谢意。她发愿,要将所有照顾过她的人身上的灾难与业障全都带走,愿他们不会经受她所经受过的痛苦。她就是在这样的善念中,平静地离开了我们。虽然她的这想法,不一定合乎一些人眼中的科学标准,但有这样的一颗心,还是会让我们感动。

所以,虽然经历过各种剧情,但雪花还是留下了一个美好的背影。她在我们心中,仍然是一个让人感到温暖和值得怀念的女子。

谨以此文,来悼念逝去的雪花,悼念这位心中充满了向往、充满了丰富的情感、部分地改变了命运,却终究不得不受控于命运的女子。

愿她安息。

愿她在我的作品中永恒!

——2024324日定稿于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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